姑父的鐵鍋燉

二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每年都會去姑姑家度暑假。姑姑遠嫁,當時的生計,就全依賴姑父靠海吃海——在海上收購鷹爪蝦(本地稱為立蝦),拉回海灘上,就支起一口鐵鍋,用海水煮熟,攤在水泥台上暴晒,就成了本地有名的金鉤海米。

以海為生的人家,最尋常的食材就是各色海鮮。包船捕撈,常會捕獲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姑姑疼愛我,哪怕再貴,也會留一些燒給我嘗嘗鮮。本地稀少的繸?,文昌魚,甚至鬼頭刀(鯕鰍),都成了我的盤中餐。可以說,海中百鮮,我也算見的多了,我對海洋生物的熱愛,也就始於那個時期。

有一次,姑父用尼龍網兜回來好大一塊肉,方方正正,一面還帶著厚厚的皮。儘管我和弟弟一再追問,姑父也只是笑笑,洗洗切塊,就生火放進鐵鍋里燉了。開飯的時候,姑父特意給我盛了好大一碗,他說,這是大魚精的肉,吃了會身體壯壯,學習好。

那碗肉的味道,我早已忘記,大魚精的神奇,也是一項也沒有奏效。然而我對此事的記憶,卻是清晰至今。此後的許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大的一塊魚肉,也始終無法忘記它青灰色的皮。

直到二十年後,我在煙台的某家海洋館,親眼見到4條巨物悠然從面前飄過,我才恍然明白

我吃的是鯨鯊

時至今日,網路已經如此發達,雖然絕大多數人並沒有近距離觀察鯨鯊的體驗,但鯨鯊的形象,卻早已為人熟知。我們已經知道,這是現存最大的魚類,成年個體可達20米長,與大部分鯨相比,體型也毫不遜色;我們還知道,儘管這是一種鯊,卻並不像想像中的鯊那樣兇狠血腥,儘管嘴巴里也有密布的牙齒,但鯨鯊的捕食卻更類似於鬚鯨——它或是張開大嘴以過濾方式進食,或是突然張開大口泵入夾雜著魚群的海水;甚至這巨獸的性格,也是出奇的溫順,或許在幾乎沒有天敵的鯨鯊看來,這個世界值得溫柔以待。

然而,世界並沒有回饋以溫柔。在我用牙齒觸碰鯨鯊之後的這些年裡,我不止一次與鯨鯊重逢,但只有煙台這一次領略到了生命的壯美。其他更多時候,鯨鯊是以這樣的狀態,出現在水產碼頭或市場上:

實際上,近幾年來,各地鯨鯊上岸的新聞屢見不鮮。昨天中午, @王蛐蛐 老師在微博整理了近年來被媒體報道過的鯨鯊上岸消息,就有如下這些:

  • 2009年3月,福建漁民在汕頭海域捕撈一隻鯨鯊
  • 2011年,山東日照市漁政部門曾查處3起違法銷售鯨鯊案,銷售鯨鯊違法所得20餘萬元被沒收,涉案漁民被各處3萬元罰款。(《齊魯晚報》)
  • 2012年10月20日,漳州東山漁民捕獲一條, 接到報警後的民警原本打算馬上實施放生,但由於正值傍晚海水退潮,不利於放生,因此決定,等第二天漲潮時再實施放生。但21日凌晨2時左右已沒有生命跡象。(來自百度百科,你相信嗎?)
  • 2013年9月11日,山東日照再次打撈起兩條鯨鯊,其中一條已經被肢解出售,價格未知,而另一條下落不明。
  • 2014年8月1日,福建省石獅捕撈1隻鯨鯊
  • 2015年7月28日,福州市平潭縣下湖澳碼頭一名漁民,在7月25日下午捕獲了一隻擱淺的鯨鯊。鯨鯊被以8000元價格賣給一位浙江漁民,涉事漁民王某的違法賣魚款被沒收,並另處8000元罰款。(海峽都市報)
  • 8月4日,廣東省陽江市閘坡洲仔碼頭,一頭鯨鯊被宰殺
  • 9月,寧波奉化,一條鯨鯊上岸,以十萬元出售(寧波晚報)
  • 2016年5月,廣西北海潿洲島,一隻鯨鯊被捕殺做成魚肥;
  • 2017年3月,海南陵水,一隻鯨鯊被捕捉送到分界洲景區,分界洲同時還至少有另一隻鯨鯊;
  • 6月29日(?),海南省萬寧市,被宰殺
  • 7月29日,海南省萬寧市,被宰殺
  • 8月27日,山東青島一隻
  • 9月2日,山東煙台一隻
  • 9月4日,福建霞浦一隻

需要注意的是,這僅僅是被媒體報道過的鯨鯊上岸的消息,而在各個偏僻的漁港,或明或暗,還有多少鯨鯊上岸呢?我不得而知。有的朋友認為,現在媒體、自媒體已經如此發達,即便有漁民想偷偷帶鯨鯊上岸,也是藏不住的。對此我只能說,各位還是太天真了,請看:

「2014年2月5日,總部設於香港的野生動物保護非政府組織WildLifeRisk (野生動物危機)的創辦人Alex Hofford與Paul Hilton發表聲明:2010年1月至2013年12月期間,WildLifeRisk將一間名為「中國溫州樂清市海洋生物保健品有限公司」的加工廠作為調查目標,結果發現該工廠每年至少宰殺600多條鯨鯊。」——By 暗香浮動@百度貼吧

從WildLifeRisk暗中拍攝及錄音得來的資料顯示,生活在澳大利亞海域的鯨鯊,是於遷徙期間,橫越中國南海或更遙遠的太平洋,在菲律賓、印尼,甚至遠至墨西哥水域一帶被捕捉。 攝影/Alex Hofford for WildLifeRisk ——By 暗香浮動@百度貼吧

在印度尼西亞被捕撈殺害的鯨鯊,可以清晰的看到,鯊魚鰭已經被切割

我們無從得知這些鯨鯊最終流向了何方,也許,它們的肉被許多人分食——就像二十年前的我和姑父那樣,它們的皮革被用來製作皮具,它們的內臟做了飼料,它們的肝臟熬了魚油,唯一可以追查的可能是魚鰭:

這就是所謂的天九翅,被譽為是魚翅的極品。然而諷刺的是,這極品的魚翅,卻缺少食用的價值。我問過多家魚翅行的老闆,都說天九翅的口感其實是較差的,天九翅的價值,只在於炫耀與觀賞。鯨鯊的壯碩磅礴,代表自然進化的偉力,而天九翅的宏大氣勢,則只是為了滿足主人的虛榮膨脹而已……

姥鯊的魚鰭也是製作天九翅的原材

事實上,由於種群規模受到威脅,自2002年開始,鯨鯊被列入CITES附錄2,在咱們國內,亦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按照規定,鯨鯊不允許捕撈,如果屬於誤捕,必須馬上放生,即便已經死亡,也必須立即向相關部門彙報。

然而,在這一次次的鯨鯊上岸、非法進口鯨鯊加工事件中,我們只能看到法律屢次被利益所挑戰,而事後的懲治或是缺失,或是完全失去了威懾,甚至成為笑談。以2011年山東日照鯨鯊上岸為例,出售三頭鯨鯊,獲利20萬元,雖然事後追回了銷售所得,但罰款僅為3萬!20萬與3萬,犯罪與懲罰的比例完全不成正比,非常有利可圖。而在最近的青山灣、福建霞浦,漁船或在休漁期大大方方的捕撈和吊運鯨鯊,或乾脆車載鯨鯊招搖過市,法律尊嚴已是蕩然無存。

許久之前王老師跟我講,在中國做環境保護,尤其是動植物保護,真的好難。現在來看,誠是如此。法律與執法層面的事,很多時候我們連得知後續進展都做不到(上述王老師列舉的鯨鯊上岸,有多少從此再無下文的?),又談何改變呢……

我又不斷地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鍋鐵鍋燉,不斷地為之自責。所幸的是,當年的我所缺乏的意識,現在已經建立。而更多公眾意識的覺醒,也在慢慢發生。二十多年前,姑父從一條不知名的漁船上買肉,應該只是極尋常的舉動,而如果放在今天,也許他老人家會被熱心市民斥責……吧?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現在看來,我能做的,或許就是用自己淺顯的見識,寫一點東西,儘可能的讓別人看到,再記錄這個轉變的過程。即便有一些阻力(是的,幾天前的一篇關於鯊魚的文章,已經讓我感受到了某部門的阻力),我也並不想放棄。

但這真的能解決什麼問題嗎?

一聲嘆息

關於此事的另一篇文章由 @遠夏 寫就,詳見:《鯨鯊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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