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印度「大師」滿地走? | 毛克疾 | 毛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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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主-侍從」模式是印度最為常見的政治資源組織形式:佃農、族人、宗教信徒等多而弱的勢力成為侍從,為恩主提供政治選票、經濟供養、甚至充當炮灰,地主、氏族領袖、宗教領袖等少而強的勢力成為恩主為侍從提供精神慰藉、個體保護、政治地位和經濟分紅。辛格作為恩主一旦名譽掃地,這些代理人就無法繼續打著辛格的旗號利益分紅了,無怪其擁躉要和印度政府、媒體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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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觀察者網(ID:guanchacn) 作者:毛克疾

2017年8月25日,印度中央調查局(Cent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 CBI)宣布精神修鍊組織「真理之地(Dera Sacha Sauda)」領袖古爾米特·羅摩·拉希姆·辛格(Gurmeet Ram Rahim Singh)強姦罪名成立,將在8月28日宣布判處7年有期徒刑。

誰料,對這名自稱「上師(godman)」的判決一出,便引起了軒然大波,古爾米特的數百萬追隨者湧入潘切庫拉,並發起大規模街頭抗議,申訴其無罪。一些抗議分子縱火焚燒政府建築,並有針對性的攻擊媒體車倆和人員,目前騷亂和襲擊已經蔓延至哈里亞納邦、旁遮普邦和首都德里,造成31人死亡,至少300人受傷,傷亡人數還可能進一步上升。

在低烈度衝突持續不斷的印度,由各類細微矛盾引發的大規模騷亂司空見慣,傷亡人數也屢創新高。但是,此次由於宣判「上師」點燃的動蕩卻有其特殊性的時代背景:一方面是近年來印度的經濟發展、社會轉型和技術進步帶來的撕裂與真空,為各種「上師」、「大師」、「尊師」的大行其道創造了優渥土壤;另一方面,印度政治生活中,「恩主-侍從(Patron-Client)」的基本模式並未未變,只不過「上師」變成政治動員的重要結點,進可以和主流政黨完成媾和,退可以甩開膀子搞草根街頭政治。

古爾米特是誰?

現年50歲的古米特·羅摩·拉希姆·辛格1967年出生於拉賈斯坦邦的一個錫克地主家庭。由於「靈性通天,神性附身」,古爾米特幼年就被精神修鍊組織「真理之地」的領袖接納為靈童。到了1990年,23歲的古爾米特在世界各地信徒的見證下,正式成為「真理之地」的領袖繼承人。號稱「非營利性社會福利和精神組織」的「真理之地」初創於1948年,總部位於此次事發地點潘切庫拉西南250公里的哈里亞納邦西爾薩(Sirsa)。在古米特的領導下,「真理之地」在印度全國擁有46個分部,號稱在全世界範圍內擁有6000萬信徒。

自詡為「神的使者」的古爾米特除了帶領信眾練練功、搞搞修鍊以外,還搞了很多標新立異的事情,糅合了許多文娛明星的特點。在推特的個人介紹頁面上,古爾米特將自己稱為「精神聖師」、慈善家、多種流派的歌手、全面發展的運動員、導演、演員、音樂製作人、作家、詞作家……

古爾米特不僅執導、主演風靡印度的《神的使者》電影三部曲(MSG: The Messenger trilogy),還創作了多個熱銷音樂專輯,甚至還作為開山祖師創造了「宗教搖滾(Religious rock)」流派。作為「全面發展的運動員」,古爾米特號稱擅長多種運動,包括板球、排球、乒乓球、籃球等等。此外,他還有一隻極其拉風的摩托護衛隊伴隨左右,盡風騷之能事,堪稱「宗教上師」界的搖滾天皇。不得不說,古爾米特這種誇張艷麗的風格在普通中國人看來比較難接受,但是卻非常符合清苦的印度中下層民眾的審美,這和前幾年風靡中國城鄉結合部的殺馬特青年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文娛活動以外,古爾米特還熱衷慈善,與他的追隨者常年進行無償獻血、器官捐贈、義務支教等公益活動。古爾米特還針對印度最貧窮的群體發起高血壓、糖尿病和膽囊炎的義診,為這些赤貧群體解決了健康痛點。此外,古爾米特還是由印度中央政府發起的「清潔印度」行動的支持者,2016年以來多次作為代言人在印度各邦巡遊宣講。

除去文娛和公益以外,古爾米特和其他擁躉眾多的「上師」一樣,也搞起了「粉絲經濟」,把文化感召力變現為商業影響力和金錢收入。另一位印度聞名的「上師」巴巴·蘭德福(Baba Ramdev)創立了「印度特色的自然療法」品牌Patanjali,當前銷售額高達1056億盧比,是印度最大的本土日用品品牌,成為寶潔、聯合利華等跨國公司最有力的挑戰者。印度「上師」們的粉絲經濟之繁茂可見一斑。

而不甘落後的古米特在2015年也推出了旗下主打「本土製造(swadeshi)」和「天然有機(organic)」的品牌MSG。這些號稱有古爾米特神力加持的產品,包括日化、食品、藥瓶、宗教用品等等,並由他的追隨者負責日常經營。此外,古爾米特還擁有自己的酒店、電影院、板球場和學校,由信徒義務或低薪勞動來支撐。

由於古米特擁躉數以百萬計,再加上他在「精神修為」、文娛、公益、商業等領域的成功,他在《印度快報》2015年評選的「印度權勢百人榜」中名列第96。值得注意的是,古米特還享受印度政府的「極重要人物」待遇,受到「Z+」級的最高安全防護,配有36名安保人員,包括10名以上的特戰隊員。

為什麼判決古米特引起騷亂?

在印度社會政治生活中,「恩主-侍從(Patron-Client)」模式是最為常見的政治資源組織形式。一般而言,地主、氏族領袖、宗教領袖等少而強的勢力成了恩主,而佃農、族人、信徒等多而弱的勢力則成為了侍從。在這個體系中,侍從自下而上為恩主提供政治選票、經濟供養、甚至充當炮灰,而恩主自上而下為侍從提供精神慰藉、個體保護、政治地位和經濟分紅。

但是,由於地主、氏族領袖的勢力範圍有限,難以適應最新的政治傳播趨勢,因此各種「宗教上師」就脫穎而出,利用超越地理限制的精神宣講,成為「恩主-侍從」模式的新時代主角。研究為什麼宣判古米特會引起軒然大波,「恩主-侍從(Patron-Client)」視角是極好的觀測視角。

以古爾米特為例,他利用電影、音樂、公益和商業手段動員數量高達百萬的追隨者,並引導他們參加邦內或聯邦的選舉;通過引導投票,他又能把追隨者手中選票換為可以利用的政治、經濟、社會資源。例如,古爾米特之所以能夠獲得印度政府最高級的「Z+」安全防護,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他早年為國大黨在旁遮普邦的地方選舉中立下汗馬功勞。此外,印人黨控制的哈里亞納邦體育部2016年將500萬盧比的體育設施補助授予古爾米特麾下的「真理之地」,這也被認為是在回報他對於印人黨的支持。

由此可見,古爾米特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他對於追隨者的強大號召力和動員力。既然這種力量可以用來替政黨打選戰,那麼更可以用來解古爾米特的圍。從這個維度上說,這次判決之所以能夠引起騷亂,很大可能就是古爾米特和「真理之地」組織主動引導的「護主」行動。

此外,在古爾米特的支持者中,除了一部分人可能出於對教主的崇拜和虔誠的信仰而投身抗議,另外更大一部分走上街頭的原因則可能是因為現實利益受損。例如,很多古爾米特的追隨者其實也是與古爾米特捆綁在一起的利益代理人,他們需要「上師」站台、加持、背書才能順利獲得商業和社會影響力。然而,一旦古爾米特身陷囹圄或者由於強姦罪名譽掃地,這些代理人就無法在古爾米特的聖光照耀下行動了,而離開了「上師」的光環,這些人將成為無本之木。畢竟,「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也是古爾米特的擁躉們這次要和印度政府、媒體死磕的原因。

為什麼印度「上師」滿地走?

南亞原生宗教(包括印度教、錫克教、佛教、耆那教)傳統的神秘主義傾向和師尊傳統,再加上對於神性的非嚴格定義,使得印度成為各種「上師」、「大師」、「尊師」、「聖人」、「古魯(guru)」的樂園。與之比較,北京朝陽區常見的散養仁波切、文娛明星頂禮膜拜的藏密大師、和國內新富人群青睞的靈修尊師,只能算是這些印度大神的徒子徒孫。

建國伊始,為了防止宗教、教派成為變成印度分裂的策源地,印度選擇實行消極的世俗主義,這與中國的積極世俗主義有明顯區別——例如,在中國,積極的世俗主義意味著對於所有宗教一視同仁,在憲法和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嚴禁實行施行教法;在印度,消極的世俗主義也意味著對於所有宗教一視同仁,向每個宗教分封自由空間,實行與通行民法相異的教法(例如,穆斯林男子娶妻、印度教遺產分家可以按照宗教慣例)。

可以說,印度在宗教領域貫徹了比較徹底的「市場經濟」,允許各路大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通過多種手段吸引追隨者,這也是各路大神充滿爭議的原因。根據「真理之地」的說法,上師與女弟子(sadhvis)交媾,給男弟子(sadhus)閹割都可以使他們更加接近神,這也是精神、宗教修鍊的一部分,按理說印度政府不應該直接介入宗教事務。原本是你情我願「民不告、官不究」的事情,現在鬧得滿城風雨,是印度法律錯了,還是「上師」錯了?

另外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就是印度「上師」們和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結合。印度「上師」橫行的局面,其實和中國上世紀80、90年代的練功風潮異曲同工。曾幾何時,中國也是各種大師橫行,當時的大師們不僅通過氣功、香功、特異功能收穫了百萬規模的信徒,還靠「發掘民族精粹、弘揚文化瑰寶」贏得了權威部門的加持和背書。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民眾在快速的社會、經濟變革面前,其精神剛需難以被既有的社會生活填補,使得大師們有機可乘;另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面對西方世界全方位領先的優勢,社會自上而下都進入一種渴望挖掘民族自豪感的病急亂投醫狀態,把一些迷信、偽科學、騙術加上傳統文化的外衣,奉之為圭臬,並四處大肆宣揚。

目前看來,印度似乎還沒有走出「尋找自信」的階段。經濟、政治、軍事、科技作為印度大國地位的支柱還未穩固建立,因此印度只能在軟性的文化方面下功夫,把印度教文化作為民族主義的凝結核。以印度教民族主義立命的印度人民黨2014年上台以後,這個趨勢更是愈演愈烈,有把印度教、印度傳統文化、印度教大師們都聚攏到民族主義旗下的趨勢。作為莫迪的好朋友,「上師」蘭德福在哈里亞納邦的一次印度人民黨集會上居然宣稱:「誰拒絕讚頌『神母印度萬歲』,誰就應該被砍頭。」古爾米特也不例外,除了精神修鍊和囂張的裝扮以外,他也非常喜歡將自己與印度國旗、國徽等政治符號對接,以彰顯其民族主義的本色。

然而,寄希望於上師的號召力,不加甄別地把傳統文化視為民族主義的凝結核非常危險,可能引火燒身。歸根到底,「恩主-侍從(Patron-Client)」還是政治資源動員的基本模式——相比宏大而虛無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大業,數量龐大的底層信眾更願意相信與他們建立了精神聯繫和物質關係的上師。由此看來,這次審判古爾米特造成的騷亂還僅僅是波及了印度西北幾邦,要是哪天審判勢力更大的上師(比如蘭德福),他千萬信眾教徒豈不是要圍攻印度總理府了?

背景簡介:本文作者為毛克疾,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會員,南亞問題專家,微博@公文包攜帶者克疾,知乎@穆克疾。文章於2017年8月27日發表於觀察者網 (m.guancha.cn/MaoKeJi/20),風雲之聲獲授權轉載。

責任編輯:郭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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