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馬爾科姆
我第一次見到馬爾科姆.皮斯的家人時,他本人已經去世兩年了,終年五十二歲,但是他的死因始終不明朗。他去世之前的十二年是他成人之後最美好的時光。然後有一天,集體之家的護士發現他看上去很舒適地蜷縮在地上,已經氣絕多時了。「他很胖,」他的兄弟道格說,「主要是因為藥物的副作用。他一輩子抽煙都很兇。因為他去世時很年輕,院方叫來了警察。警方現場就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
馬爾科姆一共有十七個親兄弟姐妹與表兄弟姐妹,其中四個人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他們當中很多人都不願意討論這個問題。馬爾科姆去世的時候,他的母親佩妮.皮斯八十五歲。她十分反感這種三緘其口的立場。「我整天都在說這個事,好多人都聽過我的話。」高中時期的馬爾科姆並沒有顯現出什麼癥狀。「他是一個很優秀的運動員,」佩妮回憶道。「他打得一手好橋牌,也很喜歡克里巴奇牌戲,而且他的好勝心特彆強。他熱愛滑雪,事實上他什麼都熱愛。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日後他會變成這個樣子。」 馬爾科姆於1975年考入了富蘭克林皮爾斯大學。那一年的冬天他開始出現幻聽以及偏執幻想。第二年3月,他的室友打電話通知皮斯夫婦,馬爾科姆出了大問題。「當時他開始滿嘴說胡話,」他的兄弟道格說,「他的行為舉止完全失控了,但是他並不清楚為什麼,我們也不清楚。」同年11月,馬爾科姆攻擊了他的父親。「我的父母將他送到了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的生活研究所,這裡是私立精神病醫院當中水平比較高的一家,」 道格說。「其實就是把他關了起來。他們整天喂他吃鎮定劑。我兄弟的肉體還是從前那一具,可是其中只剩下了一個鬼魂。你根本接觸不到他,因為他已經遲鈍得不像話了。他的病友們看上去活像殭屍電影里的群眾演員。」很快馬爾科姆就不顧醫囑自行出院了,他的父母隨即辦理了專門的便利住院手續。接下來的幾年裡他被反覆十幾次送進了精神病院。
不住院的時候馬爾科姆與父母同住。「我父母試圖用愛使他恢復健康,」馬爾科姆的另一位兄弟說道。但是馬爾科姆不肯堅持吃藥。馬爾科姆的妹妹波麗說,「一旦他感覺正常,就會覺得『我用不著吃藥了。』然後他的病情就會再度惡化崩潰,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吃藥的馬爾科姆總會疑神疑鬼。「不管是誰靠近他,他都會想:『你又想逼我住院,逼我吃抗精神病葯。』」彼得說。「當然,他是對的。」
家裡的每一個人都竭力想要為馬爾科姆營造正常的環境。「你所能做的無非是以關愛的方式告訴他事實真相,」道格說。波麗回憶道:「其實有時候他的情況還挺滑稽的。我記得有一次他問我媽,馬丁.路德.金遇刺的時候她在哪裡,以及她能否證明自己不是兇手。」有時他還會忍不住詩興大發。有一次住院的時候院方詢問馬爾科姆他在想什麼,他說:「我不喜歡性與舌吻。印度洋之外毒氣瀰漫。北極堆滿了鑽石。」儘管馬爾科姆陷入了瘋狂,但是他的核心個性並沒有消散。「他並沒有消失,」佩妮說。「他依舊喜歡動物,喜歡打牌。他也很懷念生病之前交到的朋友。」波麗則認為,「使得他成為他的一切特質都沒有消失,只是你未必總能找到。」
馬爾科姆住院住得越來越頻繁了。「年復一年我們始終在討論同一個話題:『你必須堅持吃藥。』而馬爾科姆總是不聽。」道格說,「不吃藥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更自由,更有活力,大概就像嗑藥之後飄飄然的感覺一樣。同時絕大多數時候他也會心神紊亂。你希望自己清醒且有活力呢,還是希望自己僅僅是一具行屍走肉呢?他一直試圖在這兩者之間尋求平衡點。」後來馬爾科姆的父親患上了癌症,於是彼得決定挑起照顧馬爾科姆的重擔。「我心底一直牢牢記得馬爾科姆曾經的本質,從來不讓他後來的樣子取而代之。」他這樣說道
1975年,最早期的抗精神病藥物之一氯氮平被撤下了市場,因為這種藥物會降低血液里的白細胞濃度,導致粒細胞缺乏。不過研究人員最終意識到氯氮平的確是治療精神分裂症的最有效藥物,對於許多病人來說,氯氮平的藥效都壓倒了副作用的危害。1990年氯氮平重新返回市場之後,馬爾科姆開始服用這種藥物。彼得說:「他的真實自我一直殘存在他的身上,足以讓我繼續愛他。但是有時候他的自我會遭到非常嚴重的擠壓。服用了氯氮平之後,他的微笑、大笑與幽默感又全都回來了。假如你知道某人是誰,你就能引領他們回歸自我。」 患病之後的馬爾科姆依舊深切地關心他人。「他整天總是替別人操心,」波麗說。道格也非常同情馬爾科姆所身處的現實:「他總是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對不起別人。2002年我們找到了一封信,寫信人是他原先的醫生。這封三十多年之前的信件上寫道:『親愛的馬爾科姆,就我所知,不,你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希望你一切都好。此致,考夫醫生。』」佩妮說:「他在這方面從來沒有改變。我對他的愛從來沒有因為他生病而變少或者變多;我對他的愛從沒有變化。」
三十九歲的時候馬爾科姆終於恢復到了足夠好的程度,他住進了弗雷明漢的一所康復支持之家,並且在停車購物超市找了一份給貨品裝袋的工作。「這份工作他幹得了,而且他幹得很好,」道格說。「我們高興得都要上街跳舞了。」接下來五年里,堅持服用氯氮平的馬爾科姆表現還算不錯。然後情況就再次惡化了。「他總喜歡擅自更改用藥量。」道格說。「因此他不得不再次住院。我去醫院探望他,醫生說,『馬爾科姆可以回家了。他不會有事的。』於是我就把他帶回了弗雷明漢。當天晚上他就試圖自殺,具體方法是吞服洗滌劑。」於是家人只得趕緊將馬爾科姆送回醫院裡。「喝汰漬自殺實在太可笑了,」彼得說。「但是他的想法很有趣。他肯定是想把疾病從體內清洗出去。」
波麗的第一任丈夫與彼得的第一任妻子都很害怕馬爾科姆,也很不寬容他,波麗與彼得的婚姻都因此遭受了巨大壓力並且最終都解體了。但是馬爾科姆所有的侄子、侄女、外甥與外甥女全都很愛他。「他自身的特別本質非常鮮明,」彼得說。「除了發瘋以外,他身上並沒有其他古怪之處。在他神智清明的時候我們總會過得非常開心。」馬爾科姆在弗雷明漢度過的年月相對而言還算快樂。十幾年來他一直拒絕開車,但是自從他開始服用氯氮平之後就改變了態度,於是彼得為他買了一輛福特皮卡。「看著他將汽車開出試車場,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那真是我平生最快樂的一天。」弗雷明漢的人們都很喜愛馬爾科姆。另一位住院病人告訴彼得,「每天早上馬爾科姆都會跑到公共活動室里說道:『毛里斯。今天你想去哪兒啊?』」彼得說,「他的日常事務就包括用那輛紅色卡車拉別人,就像跑計程車一樣。」
誰也沒想到馬爾科姆會死的這麼早。彼得說:「疾病當然會縮短他的壽命預期。他吃的那些藥物雖然對他有幫助,可是也會縮短預期壽命。但是他至少抵達了對他來說最好的地方。我們願意接受他的死亡,因為他的生命質量得到了提升。」
馬爾科姆一直是麥克林醫院的精神分裂症基因學研究的參與者。在他去世之後,研究人員希望解剖他的大腦。佩妮支持他們的做法。在葬禮上致悼詞的道格欣慰地重複了自己此前多次表達過的評論:「馬爾科姆因病未能完成大學學業,但是他最終還是進入了哈佛大學,並且還教會了那裡的神經科學家們很多知識。」驗屍官抽取了馬爾科姆的血樣,藉以確定他並非死於謀殺。幾個月後馬爾科姆的家人得知,曾經拯救了他的生活的氯氮平最終又奪走了他的生命。「我們都不知道氯氮平還能吃出人命來,不過現在我們懂得越來越多了。」彼得在給我的信中寫道。「顯然氯氮平的毒性一直在他體內累積,因為他的肝臟不能解毒。有些人告訴我們應當定期檢測用藥者的肝功能,從而預防毒性積累。他們還說這是標準做法。嚴格來說護理人員大概有失職的過錯,不過我們並不打算追究。高濃度的氯氮平顯然可以導致心律失常、昏迷以及呼吸驟停。我們面對著悲劇的終局——我們強迫他服用的藥物到頭來害死了他,他在大半生時間裡極力反抗拚命掙扎不肯服用的藥物到頭來要了他的命。在舉行追思活動與葬禮之前我們並不知道他的死因,這樣或許更好。這條消息對我們的打擊太大了,想要恢復過來實在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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