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他有幾多億個他，誰都只不過霧中花」——讀《張國榮的時光》有感

志摩千歲寫道:"自從和Leslie初次見面後，我對他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變。在此之前，leslie給我的印象是一個『不輕易接納別人，過分克己，自我防線堅固得如同禁欲主義者『得人。然而』這些十分牽強附會的印象，仔細想來多來自《阿飛正傳》的旭仔、《霸王別姬》的程蝶衣所展現得Leslie醉生夢死般的演技，又或者是通過香港娛樂記者們自作多情且文字苛刻的報道，在心目中建立的一種對Leslie大致的主觀印象……"[1]

事實上，張國榮比他飾演過的任何一個角色要複雜得太多。正如他的遺作《千嬌百美》中所唱的那樣：「千嬌百美，躍上滑下」，「他有幾多億個他，誰都只不過霧中花」。

具體來講，他是一個遊走於市儈與貴族之間的雅痞。用一個詞去形容他太過於偏激，需要用一個相對反義的詞語進行補充。

他一面心思極其地細膩敏感，這讓他通透周遭一切，讓他較常人更快把握藝術真諦，卻也常常讓他陷入莫名的孤獨情緒中。我個人認為為了消除世人的誤讀，過分強調張國榮的幽默風趣，並將之上升到「無憂無慮」的程度，容易矯枉過正。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樂觀和悲觀情緒長期處於相互交融、抗衡狀態，張國榮亦然，即便他一生快樂時光很多，但也依舊避免不了在某一時刻產生孤獨虛無的情緒。 如在《張國榮的時光》里，記錄了他心情極其低落的時刻。在極其低落時刻，他竟然偏激地認為「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能夠去愛別人。仔細想來，也許我從未真正愛過別人……「[2]

當然另一面他非常的瀟洒果斷，是一個身處危機能隨時應變的現實主義者，有著超乎常人的耐性。比如香港有句諺語「連張國榮也要十年」，形容他初出道之時的艱辛不易。在拉闊演唱會上，演唱《路過蜻蜓》時，從耳機到話筒再到麥架，設備幾度出問題。工作人員緊張地維修時，張國榮不急不躁，反而慢條斯理又率真地和觀眾互動打破尷尬的氣氛：「大家有無重要事情急著回去做啊？」觀眾們都笑了，有的答道：「根本沒有啊！」[3]

但他性格中也有一種爆發力，用突如其來的怒氣斥責著惹怒他的人，氣場大得大家都怕他三分。志摩千歲在這本書里記錄了自己跟同事們和張國榮在麥當勞餐廳里被瘋狂的哥迷擁堵的場景，同事整個人被蜂擁而至的哥迷們壓在了下面，張國榮勃然變色，對著哥迷大喊了一句，據志摩千歲回憶：「我清楚地記得，周圍的人都被他當時的表情嚇得不由得倒退了幾步。」[4]

可是他的憤怒並不是毫無節制。熱情演唱會上海站的失誤，由於燈被連日的雨水浸壞，在換裝環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開燈，語氣從平緩逐漸爆發出憤怒和煩躁，讓幕後的工作人員只好臨時打開一盞昏黃的燈。第二天，舞台上的燈已經全部修好，張國榮向全體歌迷道歉，為了昨日在舞台上失明的燈和自己因為燈的故障而幾乎失控的情緒。[5]

梁家輝回憶他時說：「張國榮是我的好朋友，他很小器的，不過生氣不會久……」[6]志摩千歲也在書中指出， 張國榮的脾氣往往是兩分鐘就能好，「他知道自己這個特徵，發完脾氣就立馬找開心的事，有時候因為表現得過於誇張，讓旁觀者看得痛心。」因為他更多時候是自己對自己發脾氣，而不是對別人。[7]

他喜歡惡作劇會爆粗口講葷段子，卻又能非常優雅溫柔、紳士地照顧甚至保護著長輩、後輩、女性。《霸王別姬》劇組裡的京劇指導刁麗和扮演那坤的英達都回憶過，刁麗在家中遭丈夫毆打後，傷疤被張國榮發現，後來慶功宴上，和丈夫敬酒時，張國榮拿著酒杯威脅她丈夫:如果再打老婆，就找香港黑社會揍你; [8]1997年的訪談《星空下的傾情》里，主持人林建明透露，當知道這次訪談有自己和張曼玉兩位女士時，張國榮特意給兩人各送了一大捧花，林建明很開心地說：Leslie真的好紳士[9]；2003年4月3日，一個叫Jacqueline的女孩在新誠通宵電台哭訴自己在五年前因情緒極度崩潰，深夜街頭痛哭時，被Leslie救下，那晚為了她的安全，開車送她回家，一路勸慰，鼓勵她積極面對人生，如果不是這次及時相救，自己當時都有輕生慾望。[10]

他性格慢熱，剛和他見面時會感覺到他的拘謹；志摩千歲記錄道，第一次來日本準備千人簽售會的Leslie，在幕後準備了好久的開講詞，來前台講時卻因為太緊張只說了幾句。 但是等到跟他熟悉了周遭環境及人，他又會無拘無束，顯露出幽默甚至鬼馬的一面，他會像個好奇寶寶一樣四處亂跑，跟周圍的人問來問去，你會被他帶著玩耍，甚至跟他玩到雞飛狗跳的境地。可能因為熟悉了日本的緣故，到第二次來日本，忙不迭地跟唐生一起和大家聊起來以前坐飛機的軼事，又總是被唐生逗得咯咯咯咯地笑得前俯後仰地直到岔了氣…這一次看到日本粉絲，也淡定了許多。結束時，他拿著一袋零食對保鏢淘氣地說：「你們的收費不能太高了啊！給我做保鏢根本不是什麼大事的啦，你們得給最優惠的價格才行，喏，這麼點兒就夠了」——說著就把零食遞給保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11]

性格慢熱的張國榮，跟你熟悉後，安靜下來他會跟你講他的孤獨的童年，講自己一直尋求各種方法和母親親近，卻無奈隔閡越來越深…… 在諸多訪談里，他一遍遍地講著童年的不快樂以及和母親的疏離。和志摩千歲初次見面時，正值母親去世，說到自己如何儘力想和母親親近，卻無奈隔閡越來越深，「情到濃時甚至眼裡包含著淚水。其後也曾幾次談到他母親的話題，Leslie的話語時而冷淡時而熱烈，有時帶著怨恨，有時又充滿敬愛，讓聽者痛切地感受到他對母親那種無可奈何的複雜情感」。[12]

兒童心理學家愛麗絲·米勒指出：「（治療精神疾病）我們唯一可以永久信賴的重要方法，就是去挖掘隱藏在每個人獨有的童年的經歷與事實。」[13]她認為童年經歷，就已經決定了大部分人成長之路何去何從埋下了伏筆。正如韓喬在編寫張國榮的回憶錄中指出」兒童心理學的論證難以驗證張國榮走上自殺一途與其童年經歷有關，但卻進一步肯定了他的童年經驗很大可能是造成他於生活及工作上力求完美的主因。「[14]

固然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張國榮對工作的極其的苛刻給自己造成沉重的壓力，常常讓周圍人心疼；但他卻又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當得到一點點滿足後，就會露出毫無保留的笑臉。在《新情對話》里，主持人告訴張國榮，他在《春光乍泄》飾演的何寶榮這個角色並不討厭時，他立馬高興得像個大猩猩一樣揮舞著雙臂說：「那就是說我演得很棒啦！「[15]

另外，他驕傲的神態和過分直爽的態度，讓你覺得他神秘夢幻甚至有時候因為他的直脾氣而生氣；他又毫不擺架子，對待所有人都一律的態度讓你對他產生充分信任和安全感，相信他不會特意針對地去害你……等等等等。

Leslie從不是被明星團隊包裝成某種「扁平人物」的人設，而是毫不掩飾將自己的複雜性全然地展現出來。像一個萬花筒，越了解越迷人。而這種複雜性格毫無掩飾的展現，又體現他的本性的率真、單純——一個介於男人與男孩性格的人；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人；一個忽遠忽近的人……

有人說是香港的特殊歷史和政治身份造就了他的個性，但是他的性格又對香港文化有了一定的超越。有時候我們會驚嘆，充滿市民文化的香港，怎麼會培養出一個如此富有書生和貴族氣質的人；精明的實用主義盛行的香港，怎麼會產生一個率真的頑童。

性格的迷人之處另一點在於，幾乎每個真正了解Leslie的人，都會說一句：「他性格的某一方面有些像我啊！」 好像正是因為這種共同點，我們和他之間產生了共鳴。

也許紛繁的複雜性彰顯都是人性的共性，歸根到底我們都一樣，缺乏安全感、性格慢熱、喜歡熱鬧、害怕孤獨。

參考文獻：

[1]志摩千歲，張國榮的時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3

[2]志摩千歲，張國榮的時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26

[3]日本歌迷錄製拉闊音樂會音頻.

[4]志摩千歲，張國榮的時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28

[5]sarahcheung,張國榮舞台NG錄.張國榮藝術研究會，2004-08-18

[6]林燕妮，專訪梁家輝，一切從追女孩開始.南都大排擋,2006-07-07

[7]志摩千歲，張國榮的時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108

[8]英達，活在電影中的張國榮.英達故事匯,2009-10-26 張國榮之英達故事匯（國語）

[9]星空下的傾情刪減片段. 【圖片】最新發現的視頻，張國榮星空下的傾情《刪減部分》_張國榮吧_百度貼吧

[10]新誠通宵電台，2003-04-03 【致敬張國榮】03年4月3日新城電台通宵節目Jacqueline

[11]志摩千歲，張國榮的時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195

[12]志摩千歲，張國榮的時光.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 8

[13]愛麗絲·米勒，幸福童年的秘密.心靈工坊，2014：32

[14]韓喬，念榮.現代出版社，2016：8

[15]蔣同慶，新情對話，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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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作者：暮色染華

② 文章來源:知乎專欄·「以一個張國榮牽出整個華語流行文化」- 用張國榮牽出華語流行文化（註：是專欄名稱+專欄網址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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