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師》:他和他的人

南非小說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於200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頒獎委員會的頒獎理由為:「他的作品精準地刻畫了眾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質,在人類反對野蠻愚昧的歷史中,庫切通過寫作表達了對脆弱個人鬥爭經驗的堅定支持。」雖然是南非人,但早在獲獎前一年就移民澳大利亞的庫切很難被視為真正意義上的非洲作家。他的作品《恥》、《等待野蠻人》、《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無論是內容還是手法都更加西方,但所有的作品都表現出一個相同的主題:如何在逆境中獲得拯救。庫切通常給予主人公沉重的打擊,剝奪他們的尊嚴,然後再在逆境中賜予他們力量。

在《彼得堡的大師》中,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重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歷史上1869年的秋天,債台高築的大師正與妻子遠遁德國德累斯頓躲避那些要命的債主。而庫切卻安排大師返回煉獄一般的聖彼得堡,悲痛欲絕地調查繼子巴維爾的死亡真相。如果你我單純的認為庫切試圖還原陀翁寫作《群魔》之前的生活和精神狀態,這遠遠不能涵蓋這部小說的真正內涵。庫切記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苦旅,整本的《彼得堡的大師》,便也是庫切自己的「穿越記」。究竟是誰在何時從哪裡又穿越到了哪裡?是陀翁?是庫切?是《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或是伊萬諾夫?是大師的繼子巴維爾·伊薩耶夫?還是庫切23歲就死於意外的兒子?庫切反覆的置換著自己和陀翁的身份,將大師的作品帶入自己的作品。這不僅僅是向大師致敬。庫切復調的寫作不只是文字遊戲,也是他最初和最終的意圖。

庫切一定是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了解大師其書其人,了解大師的歡樂與痛楚。他要和陀翁一樣熟悉彼得堡,熟悉那個年代俄國肅殺的氣氛、激進而迷茫的年輕人、還有外柔內剛的女人。他要在大師癲癇發作時同他一起躺倒在地,撕心裂肺的體驗生命不由自主的痛苦,以及喪子的絕望——私以為,對於喪子,庫切自己遠比大師要絕望。陀翁在彼得堡,住兒子住過的房間,穿兒子穿過的衣服,看兒子留下的文字,這更像是庫切本人經歷的投射。庫切大量選用了陀翁作品中慣常給人以壓迫感的場景——斗室、墳場、塔樓、昏暗的工廠地下室、燈光閃爍的審訊室。即便是對話,他也選擇了大師慣用的口吻——只有在出現激烈的情感碰撞時,人物才會開口,而態度往往也是生硬的;字裡行間更多的是發自肺腑的意識流與獨白——那些不斷詰問的獨白,神經質的隔絕人世,以及幾種人格交替主宰。但在大師的骨骼上,庫切填上了自己的血肉。

是的,大師的繼子巴維爾是小說真正的局外人,但可以看作從大師的思想分裂而出的另一個他。他之所以一直活在大師心中,是因為他既代表了自己身為激進分子的過去,又代表著遙不可知的未來。巴維爾的死亡迫使陀翁去面對飄渺的理想與慘痛的現實之間的巨大裂痕。他一次次試圖進入巴維爾的世界去了解他的繼子,但只是觸摸到了一個又一個幻影。敏感的陀翁一遍一遍回顧著繼子的經歷,將繼子接觸的一切人和事通通記住、扭曲。世人都是朋友,世人也都是敵人,而其中最兇殘的敵人是涅恰耶夫——年輕的革命者、激進青年的神話。革命的年輕人喊著打倒一切、懷疑一切,力求創造一個地覆天翻的新世界,涅恰耶夫則以自己的理論給予青年們足夠的誘惑。而大師的武器只有手上的筆,以及筆尖記錄下的舊惡,他將涅恰耶夫之流視為革命道路上滋生的新岔路。美好尚未到來,新惡卻已誕生。

書中的明線似乎是巴維爾死亡引出大師的彼得堡之旅,以及他所遇見的人——女房東安娜、警察馬西莫諾夫、涅恰耶夫、安娜的女兒馬特廖娜——她對「革命」有鬼上身一般的狂熱,以及相互碰撞的種種事件。而《群魔》則是作品的暗線,從大師最初的構思到結尾斯塔夫羅金的誕生都可以與陀翁在動筆之前的際遇相吻合。這是一部架空了真實人物和人物生平的小說,也是一部關於作家和作品的小說。結束了《彼得堡的大師》中永遠走不出去的俄國秋日陰霾後,你可以翻開陀翁的《群魔》,「開始嘗試那種滋味」。「那種滋味如同苦膽。」

庫切附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終在與全人類交鋒。他甚至退掉了上帝送來的天堂門票,「我不認同你的世界,所以我不認同你的天堂。」這個類型的作家們陰鬱的不招人喜歡,他們在內心世界默默地消化悲傷,反芻痛苦,過於嚴肅,毫無幽默感。他們死命抓著被人們已經遺忘的東西,用文字給自己蓋個窩棚,好把在人生遭遇再經歷一遍。書中的陀翁說:「我有一條貫通全身的裂紋。開裂的鐘還有什麼用處?開裂的鐘是修補不好的。」但庫切用自己的敬意幫助大師補好了裂痕,精鋼打磨,血肉澆鑄。彼得堡的大師終於變成了一座斑駁鏽蝕卻依舊完整的大鐘,腐朽的鐘身里懷抱著世界上最深的苦難。而所有的聲音,無論好壞,都被大鐘忠實的記錄下來,成為他與舊惡和新惡鬥爭的武器。狂風來襲時,鐘響,鍾痛苦地響。

而庫切則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在大師的記憶和自己的記憶中肆意地挖掘,剔出毒瘤,然後切片製成標本。手術刀先生冷眼看著世人在塵世里重複的生活、工作、大笑、慟哭。他的刀鋒尖厲、執著。庫切應該是極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在小說《凶年紀事》的最後一篇《隨札》中他也曾提到陀翁。《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讓他不止一次淚流滿面,正是因為陀翁藉助伊凡傳達了「一個人的靈魂無法承載這世界的恐懼」。我們不能不因此想起約翰?堂恩的詩:「沒有人是自成一體的孤島,千萬不要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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