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佰《釘子花》:文青打CALL示範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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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聽道上有這麼一種說法:我們都欠周星馳一張電影票!我們都欠蒼井空一盒錄像帶!我們都欠金庸一套世紀新修!諸如此類。
而在樂評圈裡,也有所謂「我欠XXX一篇樂評」的說法。這虧欠的理由能找到一百種,但正如伍佰大哥所唱:「我越來越沉默,時間越拖越久。」
好吧,現在就把《釘子花》的債給還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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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論「華語流行音樂史上最被低估的歌手」,伍佰一定是毫無爭議的南波王。路人對他的既有印象不外乎「小鎮青年HITS製造機」:《白鴿》、《挪威的森林》、《陪你到永久》、《愛你一萬年》、《浪人情歌》、《世界第一等》、《痛哭的人》、《突然的自我》、《被動》……且這些歌曲在少年時代的回憶總是配合在當地「點歌台」里,伍佰的演唱會KTV版本,用一個大風扇對著他吹呀吹呀我的驕傲放縱——好玩的是,以伍佰&China Blue為偶像的五月天,在他們早年的演唱會裡,除了沿襲著伍佰開著推土機碾出的台客搖滾,也照搬了伍佰式的大風扇(大霧)。
對於伍佰的貢獻,我在之前曾這樣寫過:
伍佰是過去20年里當之無愧的華語流行搖滾教父。
·他開創了台灣中文原創搖滾樂;·他是台灣樂團時代的啟蒙者,是華人樂團文化最早的科普者。「看伍佰的演出,才知道我們距離出道還有多遠。」沒有伍佰,不會有五月天。·伍佰展現了搖滾樂在華語區的「娛樂性」可能。·伍佰可能是主流華語樂壇第一個搖滾偶像。
(詳見此回答:伍佰的音樂成就如何?他在音樂界的貢獻有多大? - 知乎)
就不說大哥從萬芳、蘇慧倫到徐若瑄、王心凌等歷朝歷代少女心創作守護者的身份了。
更可怕的是,近年的伍佰一直保持著高能的創作狀態:華麗搖滾范兒的《太空彈》(2008);賦予《我會好好地》這樣的超級芭樂以新靈魂的《詩情搖滾》(2009);堪稱KTV巔峰之作的《單車車票》(2011);你low出屎意他low出詩意的《無盡閃亮的哀愁》(2013)。然後到了2016年12月,伍佰在《樹枝孤鳥》(1998)、《雙面人》(2005)後,發行他的第三張台語專輯《釘子花》。「一張出版即經典的專輯」、「2016年度最佳專輯之一」、「一張被載入流行音樂史冊的台語專輯」……面對無數讚譽,我只想用最身體感官的方式給《釘子花》下一標籤——
2017年上半年鄒小櫻最佳車載音響專輯。
去年同期,這個桂冠由《醜奴兒》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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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花》是一張能滿足你對流行音樂所有想像的專輯。
哦不,其實在聽到《釘子花》之前,我壓根無法想像音樂可以做成這樣。
節奏處理上,當整個世界都在玩Future Bass、Trap、Tropical House的時候,伍佰卻一頭撞入Fusion的世界——好吧,他老是說自己玩的是Afrobeat,但從整個的精氣神來說,我覺得他更接近融合。以專輯同名曲《釘子花》為例,里襯的打擊樂確是Afrobeat作底,吉他的快速切分是Raggae的靈魂,那些斜出的鋼琴又是經典的新奧爾良Old School風格,再有重回Big Band時代的管樂,其所構建的Riff不僅作為和聲架構包裹起整首歌曲,其絢麗的色彩更是《釘子花》最耀眼的成色,而曲末伍佰的電吉他大蛇出洞,敲擊樂和鋼琴的應和讓人聽得直拍大腿。而在《蹦孔》里,貝斯手小朱用類似MJ的線條構建一個亦步亦趨的節奏骨架,隨著管樂的推進,心跳加速,面紅耳赤,貝斯每一次遊走到高把位時,我的收縮壓都創出新高。至於《防狼舞者》,哦不,是《放浪舞者》,其正宗的Ska卻又帶著日據時代的風情,加之迪斯科的鼓點,把人撩的不要不要的。
論及搖滾樂團對於節奏的創新,能做到這個程度的,哪怕是放眼世界,伍佰也是一流的水平,可以和Arcade Fire一較長短的水平。
音色處理上,《釘子花》更是宗師級別的。以Scott Mayo為首的管樂組是《釘子花》最具標誌性的音樂色彩。伍佰自言,在創作這張專輯之前,他就想要用很多的管樂。於是在歌曲創作時,不會演奏Keyboard的他,硬是憑藉「三隻手指」(太自謙了大哥,您都能按和弦的不是)摳出了他想要的管樂旋律底子,再交由美國的管樂手演奏。初聽時,覺得管樂的部分很美國,但再往下聽,覺得其很「黑人」。在這樣的融合底子里,二十五年來默契基友團China Blue各司其職,讓Band Sound和管樂取得了微妙的平衡,你並沒有覺得誰在退讓,彼此沒在妥協。從最終成品上看,《釘子花》用管樂作為專輯的主導音色,其要比崔健、萬能青年旅店都要做得更加圓潤出色,《蹦孔》的流暢度平衡感比《飛了》提升了一個層次(當然這個比較未必合適)。而在專輯另外的時間裡,伍佰稍稍收斂了他的電吉他,留給其他團員更多的空間,如《東石》里大貓充滿了潮汐感的合成器,伍佰以退為進地用木吉他和原聲打擊樂鋪成歌曲中的空間感,更別提《熱淚暗班車》里如Ray Manzarek附體,原來《單程車票》變成台客搖滾版可以是這個樣子的!
音色上,堪稱完美。
在Call & Response的運用上,伍佰牛逼得讓人無路可走。管樂、電吉他、節奏組之間的呼應,器樂和伍佰人聲之間的呼應,各部分的相互搏擊、纏繞,以及聽眾的被調動,幾乎全場高能,毫無廁所位。我已經在腦海中盡情想像,《蹦孔》每次唱到「水」時,我在現場中為伍佰盡情打Call的場景。以及《東石》,在未看歌詞之前我已經嗅到了拍謝少年沿著海邊公路行走,海浪不斷地沖刷著沙灘的氣息,C&R不僅支撐了歌曲的和聲寫作,更是搭建整首歌浪客劍心式的畫面感。
雖說Call & Response的定義隨著用途各有側重,但,就讓《釘子花》成為文青打Call唯一指定教材吧!
哦還有歌詞——我們待會兒再說。反正你知道,伍佰作為搖滾圈裡和五月天阿信齊名、甚至比阿信早一步搶佔搖滾詩人註冊商標的那一位,《釘子花》讓我再次燃起了要學唱台語歌的衝動。
「Afrobeat入歌,台語詩歌填詞,可以隨著音樂起舞,也可以隨著歌詞沉澱。」《釘子花》的文案不余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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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時候,伍佰在一片水鳥稻米中拍攝了他的新歌《光和熱》的MV,連同台灣其他樂隊的鼓手一起,一字排開,翹著小軍鼓,唱著:「我不要旅行,我就在這裡,我要變成你眼裡的光和熱。」當時覺得畫面和立意稍顯突兀,台客伍佰怎麼會這麼有鄉土意識了?而聽到《釘子花》時,我卻一下子醒悟過來:
伍佰正在做一張有機唱片。
「有機唱片」的概念最早應為林生祥、鍾永豐提出,他們一直倡導「有機」的生活價值觀,並以此指導音樂創作實踐。鍾永豐曾這樣寫到:
在我們這些,從政治經濟到社會文化,全面受美式資本主義,現代主義與個人主義強勢貫穿的半邊陲地域,聽搖滾樂,迷搖滾樂,追蹤搖滾樂能不變成形式主義買辦或孤絕自封的精英主義,或能不亢的迎接外來文化,不卑的看待在地的文化生態,並非是喊喊口號的事。即使我們矢志超越被指名的局勢,在認識上我們往往陷入傳統現代,非西方西方等二分法的魔障,在實踐上,我們又很難不落入眼高手低的窘境。
生祥,如果這個藝術作品是音樂,我所想像的,不是只為運動服務的工具性音樂,它本身不僅要有夠強的藝術性,還要能在音樂方法上挑戰既有的思維,這些歌不僅要能在運動現場鼓舞精神,還能跟群眾回家一同起居,變成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說,生祥,我想跟你合作的,不只是運動的音樂,還希望造成音樂的運動。
適逢《菊花夜行軍》問世15周年,美濃的叮嚀穿越時空,冥冥之中仿有神諭,台客伍佰在年近50歲時竟做出了這麼一張「有機唱片」,一張把釘子的堅韌和花子柔軟結合在一起的唱片。
聽《釘子花》,你會感覺到各種元素的渾然天成:非洲節奏和台客舞曲搖滾的配對,管樂和Band Sound配對,日本演歌和老台語歌配對,巴爾幹半島民謠(也可說是諜戰片OST)和台灣南部民謠的配對。這一切的聯姻都是那樣的自然。我們看林生祥在中後期不斷地學習非洲節奏並運用至自己的客家民謠,或是崔健在《光凍》里掘地三尺地把中國最根源的、如《白鹿原》一樣龐大之轟鳴展現於大家面前,你能在他們的音樂里聽到那種嘔心瀝血的感覺,可恨的是,伍佰的《釘子花》卻會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易如反掌之事。這要多拜前文所述伍佰的「接地氣」所賜,他那些總是被認為很「Low」的旋律如海一般,把文化地緣及時空的標籤統統接納並消融,這手化繁為簡的本事,真是大哥獨步江湖的武功。
實際上,伍佰寫完《釘子花》後,China Blue全團合練不過十天,主要錄音也就是五天完成,包括在美國錄管樂也是兩天搞定,這種流暢感忠實地記錄在專輯中。當崔健一面高呼,「牆外到底是什麼,等我把南牆撞頭」,伍佰卻舉重若輕地用貓王式地表情唱出:
「哦,愛你無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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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子花》周遭的柔軟,卻一點沒有影響它的銳利度。且伍佰的野心之大,他幾乎要通過《釘子花》解決台灣人的大哉問:台語是什麼?台語歌代表了什麼?我們為什麼會用這樣的語言?我們為什麼生活在台灣這片土地上?台灣究竟要走向何方?
關於台語歌的歷史,諸如黑名單工作室《抓狂歌》、林強《向前走》、陳明章《下午的一齣戲》等,此處不再老生常談。總之,在前人的探索里,伍佰走出了屬於他的台語歌之路,在做出《少年吔安啦》時我們已經知道他準備就緒,然後便是《樹枝孤鳥》,無論是樂團的表達,亦或是用這樣革命性的方式把母語入歌,伍佰的「文化雙重叛逆」在那一時便被寫入台灣的流行音樂史(註:李榮浩本屆金曲獎的表演,選取了崔健《一無所有》、Beyond《歲月無聲》和伍佰的《樹枝孤鳥》代表三地的搖滾脈絡,相當毒辣精準),而整張專輯中個人最愛的《返去故鄉》幾乎定義了我心目中對台語搖滾的標準。乃至五月天在「藍三」時期堅持專輯中的一半國語、一半台語的創作,哪怕我不懂台語,也能聽出五月天的台語歌其實台味不足,他們在做的是「模糊國語&台語年輕聽眾界線的新台語歌,並且以流行搖滾樂團的形式呈現」(友人Alice玲子語),而在詞曲咬合的部分,阿信也不可避免地在歌中出現「倒音」的情況。
可在伍佰這裡,這些瑕疵卻是絕無可能出現的。「有的人覺得倒音無所謂,但我不行,我有潔癖。」伍佰不僅要用最標準的台語進行寫作,還要最大程度地發揮台語的主體性,把台語骨子裡的韻律寫入歌里,「我要從第一個音符就讓你知道這是台語歌」。
帶著這種族群的意志,伍佰在《釘子花》里用新台語歌的體裁描繪出這個時代里,那些手持火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人們的形象。在《種子》里,他用演歌式的口白念出永恆的流浪主題:
我是一粒流浪的種子
人生就是無限的延遲行到佗 揣到佗行到遮 徛佇遮無限的風將我吹無停的雨將我淋就是因為欲 揣到妳
在《東石》里,他唱出了東石鄉沒有人的悲壯感。真的,這首歌拿去做韓寒《後會無期》中,眾人開著大眾離開東極島的OST,一定比鄧紫棋唱的什麼沉入海底牛逼一萬倍了:
看來看去 攏無人
街仔路嘛 攏無人
戲棚跤嘛 攏無人路遮大條 攏無人路燈跤嘛 攏無人剃頭店嘛 攏無人大廟口嘛 攏無人日時就是 攏無人暗時也是 攏無人我的身邊 攏無人按怎揣嘛 揣無人
至於《蹦孔》,曾被我視作妨礙五月天阿信拿下最佳作詞人獎的最大的一塊攔路石,他用古老的三字句,這樣唱著:
這邊來 嘛毋是
彼邊去 嘛毋是倒頭栽 嘛毋是沈落去 嘛毋是講過來 嘛毋是講過去 嘛毋是安怎講 透袂利一直來 袂付飼磞孔看出嘛有媠 毋知影這馬是佗位磞孔看入來嘛有媠 毋知影這馬去佗位
羅大佑有孤兒,李雙澤有美麗島,五月天有少年奇幻漂流,伍佰則一腳踢開海洋、島嶼等表層物象,直接用「蹦孔」這麼個看似沒辦法準確翻譯的東西,對台灣在世界版圖中的位置進行了詩性的表達。
過多的釋義,在伍佰的詩性歌詞里顯得蒼白無力。熱心腸的樂迷把上面的文字翻譯成國語,但我在了解大意後便盡量清空腦袋,騰給那些不求甚解的台語詞。在有限的範圍里,這是我能對伍佰大哥所做到的敬意了。
「開門的聲,聲聲攏是美麗的歌。」這十二年的等待,果真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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