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中的《論語》章句解析
《白鹿原》的確是一部好小說,也是一部好電視劇。好就好在,它的主旨是在探討如何去做人,或者做人,做好人的標準是什麼,這和中國傳統,和儒家思想的主旨是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白鹿原》是中國傳統的延續,儒家的延續。
nn當然,《白鹿原》的精彩之處在於,是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通過一個小小村莊的變遷來展開這一主旨。特殊的歷史背景是,在西方文明的劇烈衝擊下中國開始劇烈的變革,包裹推翻皇帝的辛亥革命,國共合作的國民革命,聯合抗日,以及國共內戰。小小的村莊就是白鹿原上白鹿村。
nn陳忠實態度和結論很明顯,他是擁護中國傳統和儒家的,具體說是擁護中國傳統和儒家中的道德原則的,即做人的標準的,認為這些是永恆的,不會隨歷史的變化而變化。他通過白鹿村的族長白嘉軒,以及白鹿原上的大學問家朱先生來展示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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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的關鍵是,中國傳統的,儒家的核心精神是什麼,做人的標準是什麼,陳忠實的理解還是有偏差的。讓我最感興趣的是,《白鹿原》中的關於《論語》原句意思的探討的情節,這能夠反映出陳忠實本人對儒家思想的理解和把握。
nn黑娃是《白鹿原》另一個重要人物,也是陳忠實展示自己理念的一個重要載體。此人原是白鹿村族長白嘉軒家長工鹿三的兒子,參加過共產黨組織的農協,分地主家的土地,失敗後落草為寇,當了幾十年土匪,後歸順國民黨,成為滋水縣保安團的一名營長。此時的黑娃幡然悔悟,覺得自己前半生太混賬,決定重新做人,做一個好人。要做好人就必須知道做人的標準是什麼,做一個好人的標準是什麼,於是,這個昔日的土匪頭子對讀聖賢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nn當黑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當地學問名士朱先生後,後者甚為感動。朱先生當時已是鬚髮皆白,弟子遍天下,有做官的,有經商的,唯獨沒有做土匪的。但他卻慨嘆,在他所有的弟子中,唯有這個昔日的土匪頭子是真心讀書的,因為讀書的目的是修身,是探究做人的道理,然後踐行之。
nn這就是孔子和後來的朱熹反覆強調的讀書之目的。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朱熹也非常看重這句話,反覆解讀。「為己」就是修身和做人,這是自己的事。修身是自己修自己的身,做人是自己讓自己成為真正的人,自己為自己找到做人的標準並自己履行。「為人」則是把讀書做學問看成一種謀求名利的手段,是做給人看的,是裝給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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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黑娃讀書踐行的「為己之學」,而其他人則是在踐行「為人之學」。這是朱先生對黑娃大家讚賞的原因所在。
nn一日,黑娃讀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論語·雍也》)這一句,深有感悟,反覆琢磨,於是就與朱先生探討。
nn朱先生,當然也包括黑娃,對這句話的理解是,「人是生而正直的,君子們也在自己的行為中貫徹這種正直,這樣就會得到一個善的結果;而那些不能夠做到正直行事的小人,得到一個惡的結果會是一個大概率事件,他們最終免除災禍,只是僥倖的小概率事件」。總之,是把這句話理解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nn毫無疑問,這也是陳忠實本人對孔子這句話的理解,而且這種解讀是很流行的,很主流的。但是,我想說的是,這樣的解讀是似是而非的,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也可以勸人向善,但實際上卻偏離的《五經》本義,也偏離了孔子本義,當然也誤讀了中國傳統和儒家思想。
nn我曾經反覆強調,如果說在傳統時代,不通五經就不能通一經,那麼在當今時代,不通全球所有文明,就不能通一個文明,當然包括中國文明;不通全球所有的經典,就不能通任何一個文明中的一部經典,就不能通中國的五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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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這句話,如果沒有弄痛全球文明,就很難真正讀懂。
nn如果把全球文明、全球文明史弄懂了,弄通了,就會發現,自古至今,全球所有的文明,按道德模式可劃分為三類,或者說,人類文明史中存在三類道德模式。一種是內在道德,一種是外在道德,一種是無道德。
nn道德問題,實質上就是「義利之辨」問題,認為義重於利,講義不講利的,就是道德,反過來,認為利重於義,講利不講義的,就是不道德,無道德。
nn儘管都講道德,都重義輕利,但是,在人類歷史上的道德文明中,對「義」的來源卻存在分歧。
nn一類道德文明認為,「義」源自人心,天然存在於人心之內,人要行義,成為義人,只需順應和固守自己的本心,無需外求。這就是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中國文明。儒家學說乾脆被稱為「義理之學」,其起點在易經,或者說易經時代。中國文明自產生以來就是道德文明,且其道德模式是內在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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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類道德文明卻相反,認為「義」存在於人心之外,存在於神靈之中,上帝之中,人要行義,成為義人,就需要信奉上帝,需要完成從上帝到人的灌輸。這類文明就是一神教文明和一神教附庸文明,包括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以及印度奧義書哲學、希臘哲學和西方近代哲學。後三者屬於准一神教附庸文明。這些文明也都屬於道德文明,但是其道德模式卻是外在道德,其起源時代較晚,遠遠晚於中國的道德模式,大約與中國商朝的興起同時。
nn無論內在道德和外在道德,都是道德,但認為歷史中還存在一類壓根就不講道德的文明,即無道德文明,重利輕義,講利不講義。無道德文明又包括兩類,一類是古代的多神教祭祀文明,另一類則是當今的「現代文明」。這兩類文明都是高度物質化、利益化的。多神教不僅神本身是具體的、物質的,而且拜神的目的也是物質的、利益的。而現代文明的核心則是財產至上、經濟至上,也是物質的、利益的。
nn由於中國的道德是內在道德,義內在於人心,道德是人心的,是人固有屬性,所以人行義和踐行道德就是人的,人心的固有屬性和內在需求,道德本身就是目的,本身就是快樂。所以,孟子說「性善」,說「理義之樂」。
nn相反由於一神教的道德是外在道德,義存在於人心之外,所以,人行義和踐行道德就是一個被動的灌輸過程,一個從人心之外向人心之內的灌輸過程。這個過程因為被動而痛苦。為了完成這個痛苦的道德過程,他們又被迫設計了利益誘惑的方式,利益交易的方式,就是福報模式,來世回報模式。你行善就會得到善報,行善是義,但是善報卻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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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實是,行善並不一定能得到善報,行惡也不一定遭受惡報。怎麼辦,於是他們又設計了來世回報模式,靈魂不滅,這輩子不回報的下輩子會回報,今世不回報的來世會回報。
nn所以,回報機制是外在道德模式,是一神教文明的標配,但是卻與內在道德模式,與中國文明在基本精神上向衝突。
nn所以,決不能將「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解讀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為這屬於兩個不同的道德模式。
nn只能用內在道德模式的思維和理念來解讀這句話。正確的解讀應該是這樣,「人生來就是正直的,正直是人生的目的和行事的基本原則,正人君子一生都會去順應和固守。但是,那些不正直的小人們,卻總是忘記和偏離這一點,他們不把正直作為行事原則,而是處處想著僥倖佔便宜,或者去免除災禍,他們為佔便宜和免災而不擇手段。」
nn內在道德認為道德是個人的事,自己的事,無關他人,所以,《中庸》強調「慎獨」,強調「誠」。誠實就是行義、行善,就是道德。在中國的內在道德看來,一神教的外在道德,尤其是回報機制就是不誠實,就是「偽」。所以,以內在道德為標準,外在道德是假道德,甚至稱其不上道德。
nn《論語》的開篇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就是學習義理,學習道德標準,它本身就是快樂的,即孟子所說的「理義之悅我心,芻豢之悅我口。」人心是相通的,即孟子說的皆有同然之心。所以,我的道德之樂,義理之樂也是可以感化別人,乃至遠方的別人,使他們也快樂,這就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但是,道德、義理是源自本心的,我學習道德,踐行道德,就是為了順應本心,獲得心安,與別人無關,所以「人不知而不慍」。
nn「人不知而不慍」與多神教道德回報機制的意趣判若雲泥。而「人不知而不慍」的思想又是源自易經,與乾卦中的「潛龍勿用」,大過卦中的「遁世不悶,獨立不懼」都是相通的。
nn《論語》中還有一句,可以看成是「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的反對句,就是「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的目的順應和堅守本心的正直,至於外在條件的窮富,是不會太在意的,而小人們恰恰相反,他們在意的是外在條件的窮富,他們為脫貧求富會不擇手段,會拋卻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正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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