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曾幻想打敗父親，來贏得成長的力量

02-04

文/羋十四
圖/Snezhana Soosh

理解父親，是我理解人性的開始。

四歲時，他是我的騎士。

南方城鎮六月集市，趕集的人群熙熙攘攘，而他人高馬大，我騎在他脖子上，就可以睥睨天下。

八歲時，他是我的英雄。

小學時我最是調皮搗蛋，體育課玩沙子，語文課踩凳子。老師讓我面壁，我回家說漏了嘴，原以為會挨罵。誰知他跑去和校長講，不要壓抑孩子的天性，不準體罰。

十二歲時，他是我的跑腿。

我要看電影他就給我買迪斯尼全集，我要看書他就買整整一套世界小說，他說，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傾盡全力給你摘下來。

十六歲時，他卻成為我的敵人。

我討厭他抽煙，討厭他亂放煙灰缸，討厭他把皮質沙發燙出的洞；我討厭他喝酒，討厭他滿身酒氣，討厭他醉醺醺回家和我媽吵架。我討厭他借錢不還的朋友，討厭他的懦弱和輕信，討厭他的濫好人聖母心，討厭我從他身上繼承的一切性格。

十八歲時，我向他正式宣戰。

我說我要獨立，不會再被他們影響。但每一次犯了錯誤，我在千里之外煢煢孑立，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才發現我走下的每一步，都帶著他們的影子。

二十歲時，我出版了第一本書。

裡面寫過他的部隊往事，寫過他拿一個月工資給我買的小皮鞋，也寫過他的缺點最終成了我的反面教材。

二十二歲，我從機場給他買了打火機和一條香煙。

他高興地把他們收藏起來，煙癮那麼大的人，卻一直忍著，沒捨得抽。

我開始慢慢理解，

一個男人的好與壞，

一個人的光與暗。

我開始懂得，

欣賞你的善良，也原諒你的懦弱；

欣賞你的拼勁，也原諒你的莽撞；

欣賞你的熱情，也原諒你的輕信；

欣賞你兩肋插刀的義氣，也原諒你死要面子的倔強。

人性的陰面與陽面，

最終在一條叫做「愛」的溝壑或者山峰里交錯，

形成世事的陡峭。

我也開始，

學會體諒任何一個人的勇敢與掙扎，

接納任何一份愛里不可避免的自私，

努力與自己內心的正義與邪惡和解。

西諺說「孩子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是和母親面對面長大的」。

大概因為比起母親，全天下的父親都更不善言辭，只會硬邦邦地給孩子他能給的全部。

小時候望著那個背影，如天神下凡，好像永遠都追趕不上似的；直到有一天，不知不覺超過了那個背影，一回望，卻看到一張被生活錘老的臉。

一直以為打敗你，是我成長最關鍵的試煉。

可等到那一刻來臨，又忍不住回憶過去，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當年——你抱我坐在脖子上，明明只比別人高了十公分，卻好像得到了整個世界。

-節日小札-

很多人都私信問過我，為什麼經常看到你寫媽媽，卻很少看到你寫爸爸，難道是因為和爸爸感情不好嗎？

早熟的小孩會提前承受很多內心的撕扯，最可怕的一個撕扯，就是漸漸承認，自己的父母都不是完美的人。而父母又常常是為孩子一生中的第一個偶像。偶像的過早崩潰，曾使得年幼的我方寸大亂。

自我人格完善的訴求，從偶像奔潰開始，就從不堪一擊的現實生活，完全轉入到文字的虛擬世界。——這當然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了。

那些年，我從我爸爸身上慢慢發現了很多男人的弱點，包括對家庭矛盾的逃避，對朋友的過度仗義，對妻子付出的理所當然，甚至，愛里不可避免的自私。

說起來很殘酷，也很慚愧。當我細細反省自己的青春期，殘忍地發現，我正是從對爸爸的憎惡與和解里，得到了成長的救贖。

因為我逐漸發現，對他的厭惡，其實就是對我自己身上受他影響的缺點的自我厭惡。而你我都知道，所謂的缺點，也不過是特點的一體兩面罷了。

當我明白這一點時，我不再為難自己，也不再為難他人。

我知道了擁抱有時會扎人，真愛也會有瑕疵。

世界上所有完美的意義，都在於追求的過程中向它靠近的每一步。

而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孩子比自己更無可挑剔，這一點本身也無可挑剔。

從這個意義上講，給對手的最好致敬，就是超越。

我喜歡哄媽媽開心，因為我覺得她是個心思柔軟的女人；但對爸爸我從來都不說什麼甜言蜜語，因為他所求的，也不過是我的超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