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梅根與雅各布
梅根.威廉姆斯與邁克爾.桑伯格的故事則位於另一個極端。梅根雖然已經年逾六旬,看上去卻依舊光彩照人,似乎得到了歲月的特別眷顧,此外她的自由主義敏感程度足以與安妮.霍爾相媲美——她是一個似乎已經實現了理想的理想主義者。儘管她住在商業大片稱王稱霸的洛杉磯,她本人卻一直在拍攝富有教育意義的紀錄片。與她生活多年的前夫邁克爾.桑伯格則是一個務實的製片人,他尤其喜歡抽象概念。梅根總是活力充沛,邁爾克則有些心不在焉。梅根總是妙語連珠,邁克爾則長於思辨。兩個人都喜歡統管一切。聾人權益活動家傑姬.羅斯這樣評價梅根,「梅根覺得這個世界有很多她看不順眼的地方,於是就親自出手了。」
1979年,夫妻二人的兒子雅各布出世了。雅各布八個月大的時候,梅根開始懷疑他聽不見。兒科醫生檢查後認為他的歐氏管當中有阻塞。於是梅根到了晚上在家裡又是敲鍋又是砸盆,但是雅各布一點反應也沒有。第二天她又帶著雅各布去看醫生,醫生告訴她,「我現在要吹幾個氣球,在他身後用針戳破。你看他眨不眨眼睛。」梅根說道:「每次他一紮氣球,我就忍不住眨眼。我心想,『肯定還有更靠譜的檢測辦法。』」最後雅各布在洛杉磯兒童醫院得到了確診。
梅根在位於北嶺的加州大學報名參加了聾人教育輔導班。「學校里為聾人子女的父母們舉辦了座談會。那些母親只會坐在那裡抹眼淚。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孩子都已經三十多歲了。當時我就想,我可不要因為這種事情整天難過。我也不想遇到這種事,但是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一定要找到解決辦法。」梅根與邁克爾開始滿世界尋訪成年聾人。「我們會邀請他們吃飯,並且詢問他們,『你們家裡是怎樣教育你的?你喜歡你父母的哪些做法?不喜歡哪些做法?』」她還自行發明了一套簡陋的家用手語用來與雅各布交流。有一次她用煎餅招待一位聾人訪客。為了表示煎餅,她用雙手的食指與中指拼了一個圓圈。客人答道:「你真應該正經學習一下手語。你剛才問我想不想操逼來著。」
邁克爾說,「我們發現成功的聾人都沒有自怨自憐的心態。我們還意識到自己必須浸入到聾人文化當中,因為我們的兒子將來需要在這個文化圈裡生活。」眼下最迫切的問題就是雅各布的語言學習。雅各布一歲大的時候,梅根與邁克爾來到了約翰.屈塞診所,這是當年奧斯卡連莊影帝斯賓塞.屈塞為自己的聾人孩子出資興建的純口語教學機構,並且被公認為西海岸最優秀的聾人兒童教育機構。「這裡的牆壁全都粉刷成了廢棄醫院所特有的綠色,」梅根說道,「牆上掛著屈塞夫人與理查德.尼克松的合影。」邁克爾則聲稱這裡的「口語教學氛圍十分狂熱」。此時梅根已經學會了不少手語,於是在一次見面會上她告訴診所的教導員,「咱們乾脆用手語交流吧,反正這裡只有咱們兩個與雅各布。」教導員表示反對。不過他告訴梅根,雅各布是個聰明孩子,經過一年的學習就能說出「蘋果」這個詞了。梅根答道自己的女兒與雅各布差不了幾歲,現在已經能夠說出「媽媽。我做惡夢了」這樣的完整句子,她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答道這樣的水平。教導員答道,「你的期望值太高了。」於是雅各布再也沒有去過屈塞診所。
令梅根吃驚的是,許多和她一起吃飯的聾人都與父母形同陌路,因為雙方始終不能流利地交流。於是梅根與邁克爾請來了家教,教授全家人使用手語。為了儘可能提高學習速度,這位老師乾脆暫住在了他們家裡。「一開始我在餐桌上使用手語的時候總會把酒杯碰倒。」梅根說。「然後我才一下子開了竅。手語不僅遵循語言學規律,還存在於三維空間當中,並且與整個身體密切相關。」雅各布兩歲半的時候,有一次梅根給他穿衣服,他又打又鬧就是不穿。然後他用手語示意道:「痒痒。」這下梅根真正意識到了全家人使用同一種語言的重要性。看上去的任性胡鬧其實卻是完全理性的行為。至於邁克爾則掌握了用手指動作指代字母的指拼法,還發明了一套只有他與雅各布兩個人才懂得的皮欽式手語
梅根將工作放在一旁,集中精力關注雅各布的教育。她向加勞德特打電話諮詢,「我告訴總機的接線員,『我想找個人談一下洛杉磯低齡失聰兒童的教育問題。』」接線員向她推薦了卡爾.柯西那。此人是一名聾二代,手語流利,最近剛剛搬到西海岸。梅根帶著雅各布來到柯西那家裡,「我一進門就看見所有人的雙手都在飛舞不止。雅各布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雅各布一看到柯西那家的兩個女兒,立刻做出了「女生」的手語手勢。「我們一下子就踏上了正軌,」梅根說。柯西那曾經在七十年代*開辦過一個名叫「三腳架」的家長培訓工坊。梅根建議用這個名字開設一條諮詢熱線。在互聯網出現之前,經常會有人撥打三腳架的號碼,「我的孩子是聾人,我需要為他找一名牙醫,我住在孟菲斯。」於是梅根與柯西那就會聯繫孟菲斯的聾人及其親屬,最後找到一名會使用手語的牙醫。又有人打電話說,「我的孩子是聾人,我擔心他不會閱讀,我住在得梅因。」然後他們就會在得梅因找到一位專門面向聾人的閱讀輔導專家。此時大約五歲的雅各布曾經問過梅根,「你聾嗎?」梅根說她不聾。「我聾嗎?」梅根說他的確是聾的。然後雅各布用手語示意道:「我希望你也是聾的。」梅根說,「這才是心理健康的表現,他並沒有想到『我希望我能聽見』,而是覺得『我希望你是聾的』。」
梅根開始尋找聾人學校。河畔縣聾人學校將如何進入商店購買食物也當成了教學內容。「這是職業教育或者康復教育的內容,這裡根本不是學校。」洛杉磯公立學校也為聾人兒童提供手語教育,但是梅根到教室里實地考察了一番之後感到很失望。「老師的確會使用手語,但是教學內容太沉悶了。回去以後我告訴邁克爾與卡爾,『僅僅開設一條熱線可不夠,我們需要一座學校。』」於是他們聯繫了另外三家有意向的家庭,又找了一座不大的學前教育教學樓,再然後招收到了湊夠一個班的學生。接下來他們需要聘請一位老師。梅根希望學校老師既接受過蒙台梭利教育法的培訓,也接受過聾人教育培訓。全美國的合格人選只有三個人,其中的一個成為了三腳架學校的第一位老師。
梅根一直與聾人政治扯不開干係。有人認為她不可能成功,因為她不夠聾。對此她總會反唇相譏,「我本來就不聾好吧。」也有人認為雅各布不夠聾,因為他的父母都不是聾人。有一位聾人活動家曾經告訴梅根,「你的嘗試很高尚,但是最好還是找一戶聾人家庭來收養你的孩子。」梅根將這些攻訐全都當成了耳旁風。她發明了逆轉主流化教育體制,她的學校也招收健全學生,不過教學重點還是偏向殘疾學生,而且健全學生要按照殘疾學生的方式進行學習。在三腳架學校,每一間教室都有兩位老師,其中一位具有聾人教育資質。每十名聾人學生搭配二十名有聽力學生,課堂上所有人都要使用手語。梅根尤其樂意招收聾二代學生,因為這些孩子的手語水平更高。
經營這樣一座學校需要很多錢。邁克爾承擔起了賺錢的任務。他剛剛完成《大寒》的製片工作,演員都去接新片了。他說服演員們遊說工作室,在三腳架學校舉辦了這部電影的首映儀式。「邁克爾負責掙錢與支持我,但是他也在打造自己的事業。我則是將全部心血都傾注到了三腳架.」梅根說道。她希望三腳架能夠在公立教育體系內部獲得一席之地。洛杉磯校區很不喜歡他們的聾人教育項目造成的挑戰,因此她將她的項目轉移到了伯班克。「於是許多聾人家庭都搬到了伯班克,因為我們在那裡辦學。伯班克成為了聾人文化的溫床。即便在今天,你在伯班克隨便走進一家麥當勞用手語點餐,現場肯定會有人替你翻譯。」
不使用口語的人往往很難掌握書面語言的恰當用法,因為書面語言是從學生們並不熟悉的口語體系轉錄而來的。梅根在三腳架設立的學術項目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應對了這方面的挑戰。「失聰帶來的最嚴重詛咒就是文盲,所幸現在雅各布的文筆已經比我還好了。」三腳架的學生們的成績總能達到同級別有聽力學生的水平或者更好,而且學校里的社會環境也很不一樣。「使用手語的人太多了——老師,有聽力的學生,還有聾人學生的兄弟姐妹——因此聾人學生在學習生活的各個方面都能融入。聾人學生可以加入學生會,也能加入校運動隊。」
在雅各布看來,「三腳架是一場教育革命。我有幾個有聽力的朋友,也有幾個聾人朋友,這都無所謂。但是三腳架對待聾人學生的態度就好像我們根本沒沒有特殊需求一樣。實際上我們的確有。這座學校的確令我受益匪淺,但是在某種程度上這座學校是為了我母親而存在的,而不是為了我而存在的。平心而論,當年的聾人學校教學質量普遍很差,三腳架算得上鶴立雞群。但是教師的數量一直不夠,經費一直很緊缺,手語譯員一直數量有限。能夠生在我父母組成的家庭里的確非常幸運。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我依然有著一肚子的不滿。」
我向梅根轉述了這段話之後她嘆了一口氣。「有好幾次我都不得不將學校的利益放在我兒子的利益之前,這樣做的確很難。」
1991年,梅根與邁克爾離婚了。邁克爾用一句優雅且充滿哲學意味的話語描述了導致兩人離婚的緊張根源:「梅根變成了三腳架。」他說道。「首先,她真心希望幫助我們的孩子。其次,這座學校是她的使命。這是一項很有價值的使命,但也是一項令人心力交瘁的使命。最後,我們的婚姻之所以解體原因不止一個。但是她對於經營學校這件事太投入了,以至於我們的婚姻都遭到了侵蝕。有時候這座學校在她眼裡似乎比雅各布本人的受教育情況更重要。起初我們根本用不著張羅這樣一個巨大的開創性教育項目,我們原本可以找上三五個具備足夠財力的父母,共同聯繫一家配備手語翻譯的高水平私立學校。我的確希望雅各布在智識層面能夠受到更充分的刺激,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他有點喜歡妖魔化自己的經歷。」
雅各布認為三腳架的最大優勢在於招收有聽力的學生。但是他的妹妹凱特琳也有聽力,而且也曾經是三腳架的學生。她特別嫉妒全家人的生活都要圍繞著哥哥的語言與文化展開。她的手語比梅根與邁克爾都更加流利。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她放學回家說道,「我們班的家庭作業是讓我們每個人找一位一年級新生,教會他們一點知識。」梅根問道:「你打算教什麼呢?」凱特琳答道:「反正不教手語!」
雅各布考取了羅徹斯特理工學院的國家聾人技術學院,一年以後他就輟學了,接著又在夏威夷的某個度假村裡找了一份工作。然後他又去了加德勞特。「我當時正在與抑鬱症搏鬥。而且實話實說,加德勞特的確是一所很差勁的學校。」雅各布說道。「但是在那裡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在那裡遇到了很多了不起的聾人,他們都抱有與我相同的志趣。我並不太認同聾人驕傲的理念,但是我的確很珍惜聾人文化。正是加德勞特使我成為了一個內心更強大的人。」他在加德勞特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成為了正常人。梅根對於雅各布的這段人生經歷感到很遺憾:「這時候他都已經二十五六歲了。我覺得他這麼做反映了我的失敗。」
我第一次見到雅各布的時候他二十八歲,剛剛從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畢業。他定居在了紐約,他的父母都經常來探望他。儘管他接受過語言障礙矯正,但是說話依然口齒不清。「長期以來我都因為自己是聾人而感到難過。去年我曾經試圖自殺。我不想死,但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掌控生活的能力。我與女朋友大吵了一架,然後就吃下了整整一瓶氯硝安定。當時我真想這輩子就這麼算了。我在醫院裡昏迷了三天,醒來之後第一眼就看到了我母親的面容。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把世界停下來吧,我想下車。』這正是我的感受。」 目前他正在接受精神病醫生的診療:兩個人並肩而坐,用電腦打字的方式進行溝通。但是真正麻煩的問題在於找一位會用手語的治療師。雅各布的消沉氣質很可能源自他的父親邁克爾,因為邁克爾在成人之後的大部分時間裡一直患有抑鬱症。「抑鬱症與耳聾攪合在一起,想想都知道多麼難辦。」梅根說。「但是雅各布很堅強。如果今天爆發了納粹大屠殺之類的災禍,他絕不會害怕,只會怒不可遏,而且他一定能想辦法挺過去。我希望他能夠找到正常生活的方法。」
與邁克爾或者雅各布不同,梅根絲毫沒有壓抑鬱悶的氣質。她是一個專心實幹的女人。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傷心之處。「我今年已經六十歲了。有的時候我也會想,假如雅各布有聽力的話,我這一輩子原本可能在哪些其他方面干一番事業。」邁克爾則表示自己絕不會沉湎在這樣的幻想當中。「我覺得雅各布是被老天選中成為聾人的,而且他自己活明白了。我的確曾經希望雅各布能聽見,但是在另一個層面上,我又從來沒想過他如果當真不聾的話會怎麼樣。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因此而更快樂,不過我並不認為我會更快樂。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兒子。」
我想知道受到這麼多接納與關愛的雅各布為什麼依然覺得自己正在苦苦掙扎。他是這樣回答我的:「三個晚上之前,我與班上的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出去喝酒,他們全都有聽力。一開始我們還用紙筆來交流,後來他們就開始彼此聊天,把我晾了起來。他們願意公開陪在我身邊是我的幸運,但是我還是遭到了他們的冷落。我有很多有聽力的熟人,但是一個有聽力的好朋友也沒有。聾人文化的確教會了我如何看待世界,但是假如我有聽力的話,在這個世界裡生存下去肯定要容易得多。假如我的孩子可能患有唐氏綜合症,我肯定會選擇流產的。但是假如我母親當年懷孕的時候發現我是聾人,並且也決定流產,那又怎麼說呢?我不想成為種族主義者,但是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如果有一位我不認識的黑人走過來,我也會覺得不舒服,儘管我有好幾個黑人朋友。我很討厭這種想法。因為我是聾人而讓別人感到不舒服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我理解他們為什麼會感到不舒服,可我就是討厭他們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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