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布里奇特

盧克與瑪麗.奧哈爾夫妻兩人都有聽力。他們很年輕的時候就結婚了,婚後搬到了愛荷華州的一處農場,很快就有了孩子。他們的頭生女布里奇特生來患有蒙底尼畸形,即耳蝸發育不全。這種病症與退行性耳聾以及其他神經系統損害有關,例如偏頭痛。由於耳蝸畸形會嚴重影響前庭系統,因此病人的平衡感也很成問題。布里奇特在兩歲那年確診了聽力喪失,至於蒙底尼畸形的確診還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醫生建議盧克與奧哈爾夫婦就像養育其他孩子一樣養育她,沒能接受任何特殊教育的布里奇特也一直在拚命學習口語交流與讀唇。「我母親將家裡的一切物品全都貼上了標籤。她還要求我一定要用完整的句子講話。因此與其他聾人相比我說話的能力還算不錯。」布里奇特這樣說道。「但是我始終都不自信。我每說一句話都有人給我挑毛病。」交流方式的困難與交流內容的匱乏在這個家庭里相互交織。「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因為我的父母與妹妹們從來都不會這樣做。」

布里奇特有三個妹妹。「她們總會笑話我,『老天,你真傻呀。』我父母的身體語言則明確表明他們也是這麼想的。於是我逐漸地再也不主動提問題了。」布里奇特時時處處都因為自己的錯誤而遭到嘲弄,以至於她對於自己最強大的直覺產生了懷疑,因此她非常容易受傷害。「我從小就被教導成為了一名天主教徒,因此成年人說什麼我就信什麼。」我們全都要遵循從社會當中學會的準則來生活;假如有人奪走了這些準則,那麼我們既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也無法約束其他人。布里奇特唯一一個無條件信任的人就是比她小兩歲的妹妹瑪蒂爾達。

布里奇特是她的學校里的第一個聾人。因為她從來沒有學習過手語,也就沒有了為她配備翻譯的必要,她必須藉助讀唇來聽課。布里奇特每天從學校回來都精疲力盡,因為她的閱讀能力很好,所以總喜歡蜷在床上看書。她的母親總讓她出去與朋友們一起玩。布里奇特回答道她沒有朋友。她母親的反應則是「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呢?」布里奇特回憶道,「我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還存在著聾人文化。我只是想當然地認為我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布里奇特的父親性格暴戾,她與三個妹妹都是受害者。她的父親經常用皮帶抽自己的女兒。布里奇特更喜歡在室外干農活,而不是在室內幹家務。因此她經常與父親一起下地幹活。有一天兩個人耙地回來,布里奇特上樓去洗澡。一分鐘之後,她的父親也赤身裸體地走進了浴室。「我在很多方面都特別幼稚,因為我從沒有與他人真正地交流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他這樣做不對。但是我太害怕了,所以什麼也沒做。」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盧克開始在她身上上下亂摸,然後又強行與她發生了性行為。「一開始我還敢質疑我父親,問他究竟想幹什麼。然後他就會惱羞成怒地對我下狠手。不過我更責怪我的母親,因為她一直在裝聾作啞。」當時布里奇特有一次上廁所,發現母親瑪麗拿著一個藥瓶獨自呆在廁所里。瑪麗看見她之後就將藥片全部倒進了馬桶。「長大一些以後我才意識到當時她差一點就要死了。」

布里奇特九年級那年,她的祖父母帶著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孫輩前往迪斯尼樂園遊玩。她以前去過一次,這回輪到別人了。布里奇特的母親也跟著一起去了,於是布里奇特就與她的父親一起留在了家裡。「如今我根本想不起來那一周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等到其他人從迪斯尼樂園回來以後,我肯定告訴了瑪蒂爾達。後來她說她一定要與父親斷絕關係,就因為他對我做了那些事情。」我問她這些惡行與她的耳聾有沒有聯繫。「對我下手肯定更容易。」她答道。布里奇特的一位朋友則認為,「她爸爸相信她絕對不會把這些事情說出去,因為她是個聾子。就這麼回事。」

十年級的時候,布里奇特的學習成績開始下滑,因為講課內容與自行閱讀內容相比越來越多,她跟不上老師的授課。與此同時同學們也都欺負她。每次她在學校里上廁所的時候都有一群女生圍毆她。有一天她放學回家的時候臉上開了一個需要縫針的大口子。很快這幫女生就會趁著課間把她拖進清潔工具儲藏室里,等在那裡的男生們則會一起凌辱她。「最令我憤怒的是成年人的態度。我試著向他們告狀,可是他們全都不相信我。」有一天布里奇特回家的時候小腿上又被劃開了一個需要縫針的大口子。她的父親終於給學校去了電話。但是布里奇特聽不到他究竟說了什麼,也沒有人告訴她。

布里奇特開始受到了眩暈的襲擾。「現在我知道了這是蒙底尼畸形的癥狀,但是我總是在想,不知道這種癥狀多大程度上是由恐懼導致的。」當時有人問布里奇特想不想恢復聽力。布里奇特說她不想恢復聽力,她想死。終於有一天,她從學校回來以後宣布自己再也不去上學了。那天晚上,她的父母告訴她在距離他們家四十五分鐘路程的地方有一所聾人學校。他們之所以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是因為他們希望她能夠成為「真實世界」的一部分。布里奇特在十五歲那年來到了這座學校。「頭一個月我就流利地學會了手語。我終於開始發芽開花了。」就像許多其他聾人學校一樣,這座學校的教學標準也比較低,於是布里奇特一不小心就成了優等生。在原來的學校里,所有人都認為她是個白痴,所以她很不受歡迎。在這座學校里她依然不受歡迎,因為她成了學霸。「但是我的性格還是逐漸開朗起來,平生第一次交到了朋友。我開始學著照顧自己了。」

布里奇特曾經試著勸說母親離開父親,她的母親則總是「將天主教當做擋箭牌」。但是當布里奇特考入紐約大學以後,她的父母隨即宣布了離婚計劃。「我母親一直覺得我需要他們兩個人。一旦我離開家以後,我想她大概覺得自己終於自由了。」

接下來的幾年裡,布里奇特的頭痛癥狀日益嚴重,她還休克了好幾次。等她最終去看醫生的時候,醫生認為她需要立刻動手術來解決耳蝸畸形。她告訴醫生自己的癥狀大概是心理因素導致的。醫生回答道:「你不用對自己這麼苛刻。」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對她這麼說。布里奇特最終拿到了學位,並且在金融業找了一份工作。但是五年後她的癥狀再度惡化。神經科醫生告誡她每周工作時間不能超過二十個小時。於是她返回學校,得到了醫院管理的執業資格,並且在紐約市哥倫比亞長老會醫院進行了實習。但是沒過多久她的身體又垮了下來。這次醫生告訴她繼續工作已經非常危險了。「醫生說我要是這樣下去肯定會毀了我自己的。」

到了三十來歲的時候,布里奇特的視覺也出了問題。她平時佩戴著特彆強力的助聽器,助聽器的擴音功率極大,以至於刺激到了視神經,模糊了她的視野。醫生建議她接受人工耳蝸植入。他認為這個手術不僅有助於改善視力,還能緩解偏頭痛。布里奇特接受了手術,現在她已經可以理解一部分言語了。「我愛死我的植入耳蝸了。」她這樣告訴我。原本每天發作的頭痛如今每周才發作一次,她的視覺也恢復了正常。她開始從事志願工作,但是僱主希望她能穩定地工作,而她的癥狀經常毫無預兆地發作。「我很想體驗高效完成工作的刺激感覺,但是我有殘疾。我要麼聽任殘疾毀滅我,要麼學會享受生活。我很想要孩子,但是假如你知道自己隨時可能發病並且需要停止一切活動,那你還怎麼能要孩子呢?」

1997年,布里奇特的母親的癌症病情已經發展到了最後階段,醫生認為她至多還能活十周。她病得太重,必須有人陪護。三個有聽力的妹妹都已經成家了,無法照顧她,於是瑪麗來到了紐約,住在了布里奇特的小公寓里。她又活了一年半。在此期間,未曾言明的舊日隱痛成為了母女雙方都無法忍受的重擔。「我從來沒有主動談到過性侵的話題,但是我的確談到了我父親怎樣體罰我。我一開口她就會流淚,但是她並不願承認自己也有責任。」後來照料母親的工作越來越繁重,於是瑪蒂爾達也搬了過來。「瑪蒂爾達與我經常在晚上聊天,她並不避諱性侵害的話題。這個話題對她衝擊很大,儘管受害者是我而不是她。」瑪蒂爾達的怒火把布里奇特嚇得不輕——儘管很大程度上她是在替布里奇特發火。

瑪麗去世前不久,布里奇特的姨媽告訴瑪蒂爾達,瑪麗在醫院裡胡思亂想,哭得昏天黑地,說什麼布里奇特遭到了父親的性侵,而她本人卻什麼都沒做。「我母親從來沒有向我道歉過,但是她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而且她最終還是向其他人道歉了。」

一年後瑪蒂爾達離婚了。「我整整兩個月沒有聽到她的消息,然後她來紐約看我,我一看就知道她的情緒非常低落。她說,『死的人原本應該是我。』」幾周後,布里奇特得到噩耗,瑪蒂爾達已經懸樑自盡了。「我辜負了她。我覺得我的問題,我的耳聾以及我所遭受的性虐待成為了她的負擔。可是我真的跟她說過很多次,『瑪蒂爾達,不管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告訴我。我知道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可是我一定會幫助你的。』」

布里奇特剩下的兩個妹妹如今都學會了手語,並且教會了自己的孩子。她們家裡全都安裝了可視電話,方便布里奇特與她們保持聯繫。其中一人的丈夫因為白血病去世之後,她在葬禮上特意安排了手語譯員。如今姐妹三人每年都要安排一次全家出遊。布里奇特的父親也會與她們一起去。我很詫異布里奇特居然能容忍這樣的安排。「沒事,他已經很老了,已經不能害人了。他對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話說至此,她靜悄悄地流下了眼淚。「我要是不去的話,她們肯定會擔心我。她們兩個都不知道我父親干過什麼。她們比我與瑪蒂爾達年輕多了。我不能告訴她們。」她向窗外凝視了很久。「我告訴過瑪蒂爾達,結果怎麼樣呢?」最終她這樣反問我,然後聳了聳消瘦的肩膀,「每年和他在迪斯尼一起呆一個禮拜——這點代價真不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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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里奇特與我分享了她的故事之後不久,《紐約時報》捅出來一條新聞。有一位勞倫斯.C.墨菲牧師承認自己在過去的二十二年里在威斯康辛某天主教寄宿學校內性侵了多名聾人男孩。「受害者們為了將他繩之以法已經嘗試了三十多年。」《紐約時報》這樣寫道。「他們告訴了其他神父,告訴了密爾沃基的三位大主教,向兩所警察局報案,還聯繫了當地的檢察官。他們使用手語,書面宣誓以及繪圖來顯示墨菲牧師究竟怎樣猥褻了他們。但是有聽力的人們卻對他們的控訴置若罔聞。」聾人兒童遭到虐待的故事並不罕見,只不過絕大多數受害者都不像布里奇特那樣願意講訴自己的故事。西雅圖某聾人劇院排演過一部反映亂*倫與性虐待的劇目,八百人的劇場座無虛席,劇院還專門聘請了諮詢人員等在門外。演出還沒結束,許多觀眾就熱淚盈眶地沖了出來。「等到散場的時候,一半觀眾已經在場外心理醫生的懷裡泣不成聲了。」一位在場者這樣描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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