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卡蘿與湯姆

對於卡蘿.威爾遜來說,教育兒童說話與政治無關,而是為了愛。卡蘿的兒子湯姆兩周大的時候,她的母親推著嬰兒車經過一處風鑽施工現場,卻發現車裡的孩子毫無反應。卡蘿本人也在孩子六周大的時候發現了他的缺陷。至於醫生則直到孩子八個月大的時候才給出了最終診斷結果。湯姆的父親理查直到確診之前都不相信這一點。接下來他立刻購買了一切他能找到的關於耳聾的書籍,而卡蘿的第一步則是將自家的情況解釋清楚。威爾遜夫婦住在英格蘭南部的一個小鎮里。「郵政局女局長問我,『你要不要我告訴所有人呢?』」卡蘿回憶道。「我說:『是的,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因此我很快就有了盟友,。」

此前卡蘿一直是一位教師。但是她與理查很快就決定,從今後理查將要獨自擔負養家的責任,卡蘿則要照看湯姆以及隨後降生的女兒艾米。「你的家突然間就不再屬於你了。各種專業人士進進出出,就好像你本人與你的孩子都是他們的私產一樣。」卡蘿說道。「我記得當時清清楚楚地這樣想:『湯姆,要是我能和你一起跑到荒島上去就好了。我可以教你說話。我們一定會沒事的!』」1980年湯姆十一個月大的時候獲得了平生第一個助聽器。這家人必須要選擇一套教育策略。「我們與其他聾人兒童的父母見過面,對方告訴我,『卡蘿,這事再簡單不過了。他要是不傻,肯定會學習開口說話的。』」三歲的時候,湯姆已經開始發展了口語的若干方面。他的輔音除了卡蘿與理查之外基本上誰也聽不懂,但是他的確在運用自己的聲音。每次他作出這樣的努力,威爾遜夫婦都會獎勵他。在助聽器的幫助下,他能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卡蘿則日復一日地陪他練習,扯著嗓子第一千次喊道「這是一個杯子」,並且遞給他一個杯子。

一開始母子倆會收看動畫片,因為動畫片的敘事很簡單,便於學習句子;鑒於湯姆的耳聾,原本的通俗文化也暫時成為了難以理解的高雅文化。湯姆很快就認識了許多單詞,可以流利地讀書了。此時理查發現了一本瑪麗.考特曼-戴維斯撰寫的關於耳聾的書。他很喜歡書中的內容,於是寫信向考特曼-戴維斯求助,希望她能幫忙教育湯姆。她為人嚴格,非常講規矩。威爾遜夫婦在背後管她叫做「惡狠狠夫人」。「她非常擅長分析語言,比方說她注意到湯姆從來不會使用副詞,」卡蘿說。「我們每個月去見她一次,她會給湯姆布置作業,然後每天晚上我們都會一起做作業。」五歲那年,湯姆試著給卡蘿講故事,故事裡有這樣一個句子:「於是媽媽拿起了一塊木頭。」卡蘿聽不懂媽媽究竟拿起了什麼,於是讓他把這個句子重複了好幾遍,還讓他拿筆畫圖。最後湯姆乾脆跑到地下室里抱回了一截劈柴。「如果他都能這麼努力,那麼我也能。我一直擔心自己對他的態度太溫和——尤其是在行為舉止方面。因為他比別人更需要懂得如何待人接物。」

下一個問題是入學。湯姆六歲那年,他被安置在了一個主流化班級當中。這個班級的老師留了一口濃密的大鬍子。於是威爾遜夫婦要求轉班。學校表示,「我們認為讓他學會在困難條件下讀唇很重要。」卡蘿與理查則反唇相譏:「我們認為讓他及時學會九九乘法表也很重要。」雙方鬧了個不歡而散,湯姆在班上也遭到了孤立。有一天湯姆回家之後告訴夫妻倆,體育課上自己只能充當球門門柱。「於是我們將他轉到了一家很奇特的私立學校,全校只有五十個學生。因為我們的困難之一在於湯姆其實很聰明。」

小學上完了是中學。威爾遜夫婦與當地中學校長見了一面。校長這樣說道:「我知道你們這樣的家長是怎麼想的。你們對於孩子的期望值太高了。這樣想不管是對於你們自己還是對於孩子都是不公平的。你們必須把期望值降下來。」這番話令卡蘿氣憤難平,但也令她深感動搖。「我還記得那天回家以後倚靠在葯櫥上。我對理查說道:『他永遠也不會讀懂《哈姆雷特》,他永遠也說不出「藥劑師」這個單詞。』」他們查看了湯姆有可能符合入學標準的所有學校,其中也包括伯克郡的寄宿制瑪麗黑爾聾人學校。儘管這裡所有的學生都是聾人,但是他們在標準全國考試當中的表現卻要優於同齡英國學生的平均水平。理查當年上得就是寄宿制學校,而且吃了很多苦頭。因此他曾經發誓堅決不會將自己的孩子也送進寄宿制學校。卡蘿則反對私立中學教育,同時也很不放心將湯姆送到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去。但是最終湯姆還是去了。然後卡蘿加入了學校理事會。「湯姆很戀家,頭兩個學期一直都在哭。我也很想他。不過到了第二年、第三年以及第四年,他就非常快樂了。六年級是他平生最快樂的一年。青春期本來就是開始交朋友的時候,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交到很多好朋友的話,就會錯過學習如何交朋友的時機。湯姆在那裡的確交到了很多朋友。」在學校里,學生們可以在非正式場合使用手語,但是教學的時候還是使用口語,而且學校也鼓勵學生運用自己的聲音。「有趣的是,父母也是聾人的學生在學校里所佔比例非常高,其中也包括自己使用手語,但是希望子女接受口語教育的父母。這是個很不錯的地方,而且很多聾人群體都很討厭這個地方。」

湯姆剛入學的時候,理查拜訪了學校里的語言治療師。「別告訴我妻子我來過這裡,但是我需要您教會這個孩子說『藥劑師』」語言治療師覺得這個要求很傻,湯姆也這麼認為。卡蘿一提到這件事就大笑起來。「湯姆的確學會了說『藥劑師』,而且他也的確通讀過了《哈姆雷特》。」湯姆對於閱讀與文學的熱愛使得他與母親有了共同語言。有一天下午我與卡蘿談話的時候,她給我看了他們家的相冊。相冊里有好幾百張照片都是卡蘿與湯姆在一起或走或坐,一起玩耍,一起學習。至於湯姆的妹妹則很少露面。我問道:「照片都是理查拍的,見不到他可以理解。可是艾米在哪裡呢?」卡蘿答道:「她會告訴你很多很多時候她也想問這個問題。所以說湯姆在十二歲的時候去寄宿學校上學也是件好事,因為我與艾米總算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湯姆離開家以後,卡蘿當選成為了皇家國家失聰人士研究所(Royal National Institute for Deaf People ,簡稱RNID)的董事會成員。一開始她試圖邀請幾位使用手語的聾人加入董事會,但是英格蘭的聾人政治運動很不喜歡RNID(有人開玩笑說RNID也是「其實對聾人不感興趣」(Really Not Interested in the Deaf)的縮寫),因此卡蘿的努力並沒有取得什麼成果。卡蘿覺得聾人群體的這種態度很難理解,並且也很礙事。「我總覺得使用手語的聾人群體當中存在著某種鼓勵人們一味沉湎於青春期的東西。手語的確是體驗自我的強大工具,但是歸根結底在更廣大的世界裡並沒有力量。」湯姆也覺得政治化的聾人群體很難搞,但是他也在一定程度上認同聾人驕傲的主張——或者說他至少認為應當為了自己是誰而感到驕傲。「有一回湯姆告訴我,同寢室里有個孩子每天晚上都祈禱自己能被治好。『這也太悲哀了,媽媽,不是嗎?我可絕對不會這麼做。』我心想,『看來我們家的教育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湯姆以優異的成績從瑪麗黑爾畢業,之後考取了巴斯大學圖像設計專業。他以第一等的成績畢業,在某圖像設計公司工作了兩年,然後決定去週遊世界。他花了一年時間走遍了澳大利亞、紐西蘭、東南亞與南美。然後他又獨自來到了非洲。但是在這段時間裡他一直有些漫無目標,有時還會陷入嚴重的抑鬱。卡蘿覺得又擔心又無助。「然後有一天,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原來是理查與湯姆一起走了上來。然後理查說道:『湯姆有消息要宣布一下。』作為家長你的第一反應肯定是『他要吃官司了』,總之不會往好處想。湯姆接著說,『我考取了皇家藝術學院的碩士學位。』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提交了申請。」

皇家藝術學院是倫敦的頂級藝術學府,其中充滿了與湯姆意氣相投的人。將自己設想成為一名藝術家從根本上解決了湯姆的抑鬱問題。他不僅舉手投足更加坦然,而且心態也更自信了。他的個性依然不太合群。他有一次告訴卡蘿,要不是因為他不信上帝,肯定會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修士。「他的進步已經非常非常大了,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幫幫他。可是他現在已經不允許我再來幫他了。對於我來說這真的很難。」卡蘿說道。

湯姆並不是聾人政治的積极參与者,因此對於自己的境況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儘管他很樂意讓我與他的父母談話,但是他本人卻始終躲著我,因為他不希望與任何一位首先關注他的「缺陷」的人打交道。他堅持主張耳聾只是他本人特質的一小部分。「我認為對於湯姆來說,耳聾一點好處也沒有。」卡蘿說。「但是他的耳聾卻令我受益匪淺。假如他遭受的是某種肢體殘疾,以至於整天都要泡在游泳池裡或者呆在健身房裡進行康復治療,那麼我肯定挺不住。但是文學恰好是我的本行,能夠做一點與語言有關的事情簡直太好了。我小時候身邊全都是一幫特別聰明而且特別喜歡自我加壓的人們。通過湯姆的殘疾,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了單純的好人。我所受到的教育從來都十分鄙視沒有特異才華的『好人』。如今我結交很很多朋友,從事了很多慈善工作。要是沒有湯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是嗎?那樣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很不一樣的。」

卡蘿很欽佩湯姆的自信,更欽佩他的勇氣。「他一直在忙著塑造自己的靈魂。在我們這個社會,絕大多數人都在忙著賺錢或者提升地位。湯姆肯定很喜歡金錢,也肯定很喜歡社會地位。但是他的心思並沒有放在這上面。他走過了一條漫長且耗時的成長之路。不過話說回來,人生本來就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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