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眼

1.

「你的眼睛會說話。」

昆卡望向我的眼睛,說。

「那我的眼睛都說了什麼?」

昆卡狡黠地笑起來:「你的眼睛說,眼前這小伙可真帥啊!」

「胡,胡說!」

我舉起拳頭,和他打鬧成一團。

「夜晚的海洋,真美啊。」

昆卡駛著小帆船,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我順著他的目光遠遠看去。

頭頂的星空熠熠生輝,海面上也散落著無數星星,夜空與海洋在無窮遠處相接到一起。

我收回目光,對他說:「的確很美。」

這時,我才發覺,他的目光不知何時已落在了我的臉上。

他說:「可這星空再璀璨,也不如你美。」

我舉起拳頭,笑:「討打!」

昆卡和我算是青梅竹馬了吧。

我和他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他長我幾歲,總是像我的親生哥哥一樣護著我。

村裡人罵我下賤、淫蕩時,他總是會把我摟在懷裡,用手捂住我的耳朵,不讓我聽到那些污濁的話語。

他總是會溫柔地解釋:「沒有某樣東西的人,總是會嫉妒擁有這樣東西的人,他們這是在嫉妒你的美貌呢。別哭,有我在呢。」

於是,有力的臂彎和溫暖的胸膛,便成了我童年的唯一回憶。

「你知道嗎……」昆卡緩緩開口。

我說:「知道。」

他噎了一下,才接著說:「你真的很美。」

我說:「我知道啊。」

他的手撩過我的髮絲,最後緊緊握住了一團空氣。

他說:「所謂沉魚落雁之美,也不過如此。」

我的心底湧出了一絲焦躁:「你到底想說什麼?」

昆卡背過身去,不再看我,而是看著這浩瀚海洋。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你該找個好人家,嫁了。」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顫抖。

我從後面撲倒了他,引得小帆船隨之搖晃起來。

我舉著拳頭,惡狠狠地瞪他:「你不要我了?」

他難得沒有反抗。

任由我騎在他的腰腹之上。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這片海,留不住我的。」

我又問:「怎麼,我也留不住你?」

他空洞的眼神漸漸聚焦,最後又落在了我的臉上。

「唉,」他嘆了一口氣,「等有一天,我航遍四大洋,一定會回來找你。」

他的小腹有些發燙。

我強裝鎮定,道:「別,你要是走了,指不定哪天我就成了人家小媳婦。」

他不說話。

他總是這樣。

背對著我的時候,他就是我最大的依靠。

可面對著我的時候,他總是退縮。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畏縮的。

頭上的星星閃耀不止。

耳邊的海風喧囂不息。

兩顆熾熱的心臟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咬咬牙,我惡狠狠地對他說:「那我跟你一起,航遍四大洋!」

2.

第一次出海,我們就遇上了海盜。

黑色的旗幟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上面的白色骷髏猙獰恐怖。

昆卡把我護在身後。

他說:「別怕,有我在呢。」

他握著一把精銳的鐵劍,死死盯著海盜船。

海盜們蜂擁而來,他卻安如泰山,防禦得滴水不漏,一劍便能反殺一個。

後來,海盜損傷慘重,連滾帶爬地逃遠。

昆卡依舊是那副巋然不動的模樣。

我問他:「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厲害?」

他的腿倏地軟了,差點沒倒在我身前。

他擠出笑,用虛弱的聲音說:「在你面前,我當然得厲害,不然拿什麼保護你?」

海盜們太多了。

今天來個王路飛,明天來個張路飛,後天指不定又來個什麼玩意兒。

防不勝防。

要說唯一的好處,便是昆卡在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中,劍法越來越精湛了吧。

可若是海盜們一直騷擾下去,也不是個事。

這樣下去,恐怕一輩子也走不出這片海。

昆卡把從海盜那裡繳來的寒鐵劍收入劍鞘,認真地對我說:「我們……也去當海盜吧。」

陽光有些刺眼。

我卻睜大眼看向他,舔舔嘴唇,輕聲說:「那我要當壓寨夫人。」

昆卡不說話。

這麼多年了,他始終不敢面對我的感情。

我不明白。

他連不要命的海盜都不怕,又為什麼會害怕面對我?

我還能比海盜更恐怖嗎?

昆卡輕咳一聲。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

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

我用熾熱的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他吞下口水。

「我,我……我餓了。」

靠。

恨鐵不成鋼的我,舉起拳頭,又一次和他扭打在一起。

當夜,大雨傾盆而下。

平靜的海洋瞬間成了一隻吃人的怪獸,驚濤駭浪是它恐怖的觸手,怒號狂風是它力竭的咆哮,無盡閃電是它撕開純黑天穹的雙手。

狂風大作。

昆卡收了帆。

他整個人抱在桅杆上,任由大雨打在他的臉上。

他紅著臉,在風暴中大聲對我喊了一聲什麼。

但是風聲太大,我沒聽清。

風暴剛小了些,他便又升起帆布。

我沖他喊:「這麼大的雨,你瘋了?!」

閃電劈開夜幕,映亮他被雨打濕的慘白面龐。

他的眼底寫滿了狂熱。

風暴中,他高聲吶喊:「我可是海盜!海盜又怎麼貪生怕死!」

他背過身去,不再看我。

昆卡的背影似乎有一種魔力。

讓我覺得,只要站在他的背後,世上就再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能傷到我。

哪怕是這憤怒的海洋,也傷不到我。

就在這傾盆大雨之中,我們輕而易舉地打贏了海盜第一戰。

那艘貨船已是自身難保,昆卡甚至都沒有亮出武器,就將一半的金幣劫了過來。

黑色的雨夜中,這些金燦燦的硬幣,是那樣的耀眼。

我說:「你真棒!」

他吼著回我:「你說什麼!我聽不到!」

雨停之後。

我和他躺在甲板上,舒舒服服地曬太陽。

我問:「那時候,你對我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

他怔了一下。

然後哈哈哈笑了起來。

又咳嗽兩聲。

才說:「我說……這風暴太猛,我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昆卡在騙我。

口型明明都對不上。

他甚至不敢看我。

我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

3.

昆卡愛上了喝酒。

他對我說:「來,你也嘗嘗,這朗姆酒,甜的。」

我禁不住勸,接過酒杯,用舌頭輕輕點了一下。

「你騙我!這酒又辣又苦!」

昆卡哈哈大笑。

他接回酒杯,將朗姆酒一口喝盡。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酒氣後,他說:「等你長大,就會覺得好喝了。」

「你才沒長大呢,你全家都沒長大!」

我舉起拳頭,和他又一次打鬧在一起。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航過了世界各地。

所有有名字的海洋幾乎都被我們征服了,所有有名氣的海盜也幾乎都敗在我們的手下。

世人皆知,這一位戰無不勝的海盜,有一位美貌傾城的壓寨夫人。

「糾正一下,是一位美貌傾城的妹妹。」

昆卡趴在欄杆上,吃著葡萄,頭也不回地說。

我氣不打一處來,反問:「怎麼,你就想讓我當你一輩子妹妹?」

昆卡繼續吃著葡萄。

我說:「當初你要出海,勸我嫁人,我是不是想都沒想,就跟了你?現在你要我當你一輩子妹妹?」

昆卡冷靜至極,又吃了一個葡萄。

唉。

我氣得都笑了出來。

上一個葡萄的皮,他忘了吐。

「航行的最後一處啦,」昆卡手按羅盤,望向前方,「前面就是連世上最不要命的海盜都不敢去的……潮汐海妖的地盤。」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

「你不會在害怕吧。」

他說:「怎麼會,在你面前,我是沒有害怕這種情緒的。」

我問:「那你手抖什麼?」

他一愣。

「可能是酒喝多了……吧?」

如果說,昆卡的海盜傳說能讓夜啼的小孩安靜下來,那麼,前方的潮汐海妖的傳說,大人們連提都不敢提。

那片永遠陰霾的海域,時常會傳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咆哮。

有傳言說,那片海底深處藏著一個巨大的詛咒,由恐怖的海怪看守。

也有傳言說,海底封印著一個巨大的惡魔,陰霾中隱隱約約的怪物,不過是這惡魔的觸手罷了。

關於這片海的傳言太多,可只有一點,所有人都確信不疑:

沒有人能從那片海里,活著出來。

我說:「要不然……算了吧。」

昆卡開了一瓶朗姆酒。

「不行。」

我問:「為什麼?你非要去送死不成?」

他淺淺地嘗了一口,悠悠地說。

「如果不征服這片海,我又怎麼能征服得了你呢。」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大膽地和我說話。

可你早就征服了我啊。

傻瓜。

昆卡遞給我一個金屬瓶子。

這個瓶子很小,單手即可掌握。

裡面好像還有液體。

他說:「這是世上最棒的朗姆酒。」

我說:「我不喝酒。又苦又辣,喝不慣。」

他說:「那你也得收下……這可是世上最棒的朗姆酒。」

我說:「我不收。我不喝酒,我只想要你陪著我。」

昆卡嘆了一口氣。

他說。

「七尺之軀,既許夢,再難許卿。」

4.

男人的夢想總是這麼奇怪。

屠龍、環遊世界、成為天下第一。

還有征服海洋。

可我阻止不了昆卡。

我知道,即使是死,也阻止不了他。

這是他的畢生夢想。

我只好收下酒瓶,用金屬鏈將之掛在脖子上。

天是大晴天。

可前方海域,卻是暴雨傾盆。

不遠處,是轟鳴的雷聲與令人恐懼的怪吼聲。

昆卡將船駛到晴雨分界線。

我問他:「可以不去嗎?」

他只是搖頭,不說話。

船體左邊是溫暖的陽光,右邊卻是冰冷的暴雨。

我站在你左側,卻像隔著銀河。

昆卡緩緩地背過身去。

這一次,他的背影,沒能讓我有一丁點安全感。

他換上一艘輕便快船,疾馳而去。

沒有留下一句話。

我望著黑暗中他的背影。

胸膛里有什麼東西空了。

我扶著欄杆,緩緩地蹲下來。

捂著胸口。

蜷縮成了一團。

5.

昆卡讓我等他回來。

可我等了一天一夜,也沒能等到他回來。

昆卡讓我千萬別進去。

可我忍不了。

我咬著牙,駛入那片有著無數恐怖傳說的海。

狂風,雷電,暴雨。

驚濤駭浪。

我們遇上的最糟糕的天氣,現在看來,也不過只是小兒科。

既然昆卡能進去,那我也能進去。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聽那恐怖的號叫。

突然的,我想起來很多年之前,昆卡也曾溫柔地捂住我的耳朵。

那時,他說:「別怕,有我在呢。」

6.

隨著船隻越駛越深入,那恐怖的號叫也越來越大。

此時的我,已是渾身濕透,上下牙直打顫。

黑暗中,一道巨大的身影猛得海面下探出。

隨之而來的是驚濤巨浪,讓昆卡的船搖擺不止,幾乎快要被撕爛了。

暴雨中,一個恐怖的怪物浮現出來。

他形似人身,卻龐大如山,腳踩巨浪,手裡握著沉重而巨大的船錨。

他的口中是外翻的森森白牙,他的眼中是憤怒的火焰。

我只能儘力昂著頭,才能勉強看清他的全貌,可見其巨大。

風雨中,我眯起眼。

那怪物身上有著新鮮的傷口。

想來是昆卡的劍造成的。

既然這怪物活著……

我不敢往下想。

怪物舉著巨錨,猛得朝我砸下,只一下,船便成了碎片。

我在水中掙扎,勉強趴在了一塊木板上。

怪物又仰天狂吼,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吼叫聲。

我尚未反應過來,海面下方便是一陣震動,有如海嘯一般。

下一秒,無數參天大樹從海面下鑽了出來。

一道閃電劈過,點亮雨夜,我才發現,原來這才不是什麼參天大樹。

而是高聳入雲的觸手。

黏糊糊的觸手墜落下來,將我捲起,直直地拖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湧入我的肺葉,我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

缺氧讓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徹底陷入昏迷前,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船長的背影。

可他終究沒有回過頭,對我說:「別怕,有我在呢。」

7.

我被拖到海底。

傳言說的沒錯,這裡果真封印著一個惡魔。

我被惡魔喚醒了。

惡魔要和我交易,讓我用雙足換取蛇尾。

看不出來,這惡魔竟是個足控。

我知道,沒有蛇尾,我逃不出去的。

於是我答應了惡魔。

惡魔又要與我交易,用頭髮換取救回昆卡的機會。

昆卡很喜歡我的頭髮。

他一定捨不得我失去這一頭秀髮。

可如果他死了,一切都是空談。

於是我答應了惡魔。

惡魔說,昆卡已經死了。

惡魔問我,要去冥界嗎。

我笑了。

去啊。

昆卡在等我呢。

為什麼不去。

8.

我踏足冥界。

地獄之門旁,三頭地獄犬猛得驚醒,沖我齜牙咧嘴。

三頭地獄犬身形龐大,牢牢據守著地獄之門。

我用惡魔的箭,將三個頭分別射死。

地獄犬轟然倒地,濺起一地灰塵。

痛苦之河,船夫卡戎注意到了我。

「活人勿入。」

我從懷裡掏出一枚金幣,塞給了他。

「少廢話,渡我過去。」

卡戎收起金幣,熟練地划起槳。

過河後,我來到審判之所。

巨大的判官席上,三位判官齊齊叫出了聲:

「美杜莎,你……你沒死,怎麼能來冥界!」

我慘然一笑,拉弓搭箭。

「少廢話,告訴我,昆卡在哪。」

「你怎麼來了!」

昆卡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我推開前面的人,往前去。

昆卡與我終於重逢了。

和惡魔交易後,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他望著我的模樣,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冥王哈迪斯聞訊趕來。

亡魂與冥界士卒齊齊望向我。

一時間,我竟覺得有些不自在。

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關注我。

我這才發覺,原來,我的世界裡一直只有昆卡一人。

昆卡習慣性地把我護在身後。

我沖他笑。

「你都死啦,就別逞強了。」

我挺身,站在他的身前。

微微回過頭,我輕聲地說。

「別怕,有我在呢。」

9.

那一日,我在冥界大開殺戒。

若是打不過,我就用惡魔的詛咒,拿身上最美的部位換取力量。

所有人都說,我是傾國傾城的美人,有沉魚落雁之美。

所以,每一處,我都可以拿來換取力量。

昆卡在我的身後,望著四周的屍山,聲音發起抖來:「要不……算了吧……」

我說:「上一次我這麼勸你的時候,你不聽我的。」

昆卡像個孩子似的,低下了頭。

我說:「這一次,我聽你的。」

昆卡驚喜地抬起頭。

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曾經烏黑的秀髮,成了吐著信子的毒蛇;

曾經年輕的臉龐,已是干皺如老嫗;

曾經最引以為傲的雙足,也成了蛇尾。

我成了一個妖怪。

我領著昆卡往人間走。

一路上,無人敢攔。

我用蛇般嘶啞的聲音問:「征服所有海洋的夢想,總算是完成了吧。」

昆卡說對。

我又說:「可我現在已經不是最美的女人了。已經太遲了。」

昆卡嘆了一口氣。

果然。

你也嫌棄我了么。

我要的,不過是你的三個字罷了。

你為什麼就從不肯給我呢。

10.

走出冥界後。

人間的陽光很溫暖。

帶著腥氣的海風吹來。

昆卡深吸一口氣。

迎上了我的目光。

他說。

「你仍然很美。」

我笑。

「我已經是全天下最丑的怪物了。」

他說。

「你的眼睛很美。」

海風吹著,吹著,吹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我忽然覺得胸膛里,什麼東西有些癢。

昆卡直直地望著我的眼。

他的瞳底,滿是熾熱。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我時,如此熾熱。

他喉結微動。

他說。

「你的眼睛會說話,它說……」

在冥界受了多重的傷,都不及他這一句話有殺傷力。

「我愛你。」

11.

後來,我喝那瓶號稱全天下最棒的朗姆酒。

既不苦,也不辣。

果真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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