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

這本是篇針對一個問題的回答，回答晚了，淹沒在汪洋大海里。

因是真切感受，所以，略加修改，又放在專欄里。見諒、謝謝。

最厲害的人，一定經過最不尋常的苦難。

我見過最厲害的人，是面對過日本鬼子的刺刀和苦難生活的人。

這是我的姥姥，我親媽的親媽。北京人，普通的小市民，生於1915年。

1、

厲害的人往往膽兒大：面對了刺刀，也敢上班。

1940年的一天，姥姥和辦公室里的同事都正在上班。

突然，警笛大作，緊接著木質的樓梯，傳來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隨後，哐地一下，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了。一大群日本憲兵挺著刺刀就衝進來了。

辦公室里只有女人。一個軍官讓她們都站成了一排，憲兵們端著明晃晃地刺刀，圍在四周。那個情景跟影視劇里，是一模一樣的。

唯一不同的是，工作人員里，不全是中國人，還有幾個日本人。

那時候，我姥姥在京奉鐵路局的天津段工作。幹什麼呢？作鐵路局的話務員，也算是個低級的白領吧。

天津是淪陷區，京奉鐵路這種交通部門，必然被日本人統管。姥姥說：日本人自始至終對中國人有一萬個不放心。所以，話務這種比較重要的部門，就安插進來好幾個日本人。

這麼一大群憲兵，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大家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了。

果然，日本軍官發話了：上午十點鐘的一個電話，是誰負責轉接的？

她們連忙翻看記錄。一看，是一個日本的話務員負責的。姥姥說：那個日本軍官走上前去，用日語詢問了幾句。然後，掄起巴掌就打。左一下、右一下，啪啪地狠極了。

挨打的日本女話務員也不敢躲，硬生生梗著脖子挺著，挨一下，還要喊一聲：對不起！

旁邊的人，無論中國人、日本人都嚇得連聲都不敢出。打夠了，日本軍官又訓了幾句話。轉身帶著憲兵們走了。

姥姥連忙問其他日本人怎麼了？日本的頭頭說，剛剛一個從日本軍隊打到鐵路局的電話，被轉接錯了，轉到了錯誤的部門。日本憲兵以為泄密了，所以大張旗鼓地過來審查。

結果還好，是日本話務員轉接的，所以教訓一頓就走了。

姥姥後來說：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中國僱員身上，就麻煩大了，非被帶走不可。

呵呵，現在的普通人上班，要是出個錯，也就損失點錢兒啥的；那時上班出個錯，搞不好掉腦袋。

我們問她：那這樣的班，您還敢上呀？

姥姥說：不上咋辦，不上吃啥喝啥？她那時已經有孩子了，我的舅舅已經好幾歲了。

在日據時期，日本人在天津成立了米穀統制會，對老百姓實行糧食統配製度。全市各個糧庫、糧店的存糧都被統一封存，作為軍用物資。

普通百姓呢，你只能吃混合面，就是用糠麩、豆餅還有喂牲口的飼料磨的「混合面」，又苦又牙磣，吃完以後拉綠屎。

普通市民生活慘著呢。我姥爺不過是鐵路局的一個小職員，姥姥如果不上班的話，一家人真是連混合面都吃不飽。

我姥姥從19歲（1934、1935年左右），也就是抗戰前就在京奉鐵路局上班了。現在日本人來了，他們雖然表面上彬彬有禮，但是一有風吹草動，翻臉比翻書還快。

但是有風險也得上這個班呀。一直到1942年，姥姥有了第二個孩子（我媽），才不得不辭職。

插一句，日本人是不允許生了孩子的中國女人上班的，違者重罰。我姥姥硬是瞞著有孩子的事實，生生地上了好幾年班。

這膽子也夠大的。

2

厲害的人，做事往往死犟、不回頭！

我姥姥外表溫和，說話慢聲細語。但是她的內心是死犟的。

比如，她終生恨日本人。

你們愛誰誰，說什麼友好、狗屁睦鄰，說出個大天來，她都是一聽就煩。

我表弟在小時候學日語，她竟然真的偷偷地把孩子的日語書給扔了，哈哈。

她是北京生北京長的。高中畢業後，她和一個天津的帥哥談戀愛，那個帥哥身高1米82，在那個時代，一定顯得好高好高。他穿西裝、扎領帶，頭上要抹頭油髮蠟，襯衫要天天熨。

我的太姥姥是傳統的老老老北京（不是我結巴，真是老老老北京）。死看不慣這個帥哥，跟她女兒、我的姥姥說：你看他，沒掙幾個子兒，還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公子哥似的，你不能和他好。如果你和他相好，那你就永遠不要回到北京。

我姥姥說：好！

於是，她就嫁到了天津。

你別看天津、北京只有一步之遙，從19歲一直到90歲過世，整整70多年，我姥姥真的再也沒回到北京城。

3

厲害的人，往往是歷經苦難而不倒！

（我和姥姥）

要說這個老太太，啥都趕上了：鬧日本、解放天津打仗炮火連天、反右、三年挨餓、文革.....

什麼叫飽經憂患的中國人民，這就是！

更不幸的是，我姥姥比別人還多了兩樣。

剛解放的時候，我媽媽上小學。有一天放學回家，路過天津的民主劇場。

正好趕上電影散場，觀眾都呼嚕呼呼地出來。忽然，我媽媽遠遠地看到我姥爺（那個帥哥），和一個女的從電影院裏手挽手地出來。

我媽媽那時還是小孩子，也不懂什麼事，撒腿就往家跑，一進家門就嚷嚷：媽媽、媽媽，我看到爸爸和一個女人從電影院里出來，還手拉著手呢。

得，姥爺找小三兒東窗事發了。

接下來，就上演了上世紀50年代的撕逼大戰。

隨後，姥爺扔下5個未成年的孩子，和小三走了。而且，那時我姥姥已經沒有任何工作了，純純的家庭婦女一個。

唉.....與小三兒的大戰，還真是個跨世紀的永恆話題。

我再顯擺一次這個照片吧。

這是距今70多年的照片，那年我姥姥29歲。在那個時代，算是很漂亮了吧？可是，你再漂亮，生了5個孩子也老了。

而姥爺的那個小三兒，據說長得比姥姥差遠了。只是有一樣，她更年輕。

問題是，一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怎麼領著5個孩子活下來呢？

法院倒是判了，姥爺每個月給他們15塊錢的生活費。姥姥再接長不短地到街道打些臨工。這還不夠呀。我舅我媽我姨他們小時候，常常家裡沒飯了，就跑去菜市場撿些剩菜葉子，回來混著玉米面弄上頓飯。

在苦難中，這「一婦五幼」、老弱病殘算是活了下來。

為啥加上「病殘」呢？

因為，我姥爺出軌、拋妻舍子娶了小三兒。我的舅舅，就只能很早參加工作，補貼家用。

他到了天津的一個百貨商場當會計。有一天，財務科一結算，少了15塊錢。那時候正趕上反右，什麼都極左化處理。

我舅舅是經手的會計人員，脫不開嫌疑。工作組就把他拎到了地下室的小黑屋，皮鞭棍子，一通嚇唬，非要審個清楚不可。

那時，我舅舅還不到二十歲，從審訊室出來就瘋了，患上了青春期精神分裂症，終生不愈。

到了1974年，因為別的事，抓住了一個小偷。三審兩問，小偷承認在20年前，偷了那15塊錢。

我舅舅身高一米八，方頭大臉，富態相，長得像過去西藏的老班禪似的。可惜，15塊錢，把他的一生毀了，終身神經病、殘疾人。

這是我姥姥最大的孩子，家裡唯一的男人，也是唯一的希望和未來的頂樑柱，就這樣倒下了。

要說解放以後，我姥姥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市民，連工作都沒有。我也說不上來她干過什麼堅韌的事兒，有什麼牛掰的話。

我只能說她的人生充滿了苦難。

我的姥爺、他的相好、我姥姥年輕時的中日同事、把我舅舅弄瘋的工作組的人.....全都早早地病死老死了。只有我姥姥，在苦難中堅強地活到了90歲，壽終正寢。

我不知道這個邏輯對不對：

人能歷經苦難而不倒、而活著，她一定是偉大的。

作為普通的中國人，哪有那麼多事迹和湯給下一代灌輸呀。要說我能記得姥姥說過的最牛的話，只有兩句：

一個是：我最喜歡看泰森。

還有一句是她大病初癒後說的話：我一看到鮮花，真高興！

是呀，尋常百姓，能在苦難中生存，就已經是最厲害不過的了。

——

補個充：

1. 文中都是家裡長輩的真實照片和事情，無誇張。

2. 歡迎加我吧，很快會有更多好內容分享，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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