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螢記 | 逝去的光和一段與青春有關的記憶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記者,不然不會痴迷這種犄角旮旯的故事。我為此付出過代價,例如作品長期無緣頭版,給人「軟腳蟹」的感覺——尤其在以剛猛見長的南方周末。
2007年,我遇見當時中國唯一的螢火蟲博士付新華。我們一起踏遍田野,到人類未曾涉足或遺忘的角落追逐螢光,像孤僻的孩子翻著母親的褶皺。道路艱難,我們偶爾需要穿越沼澤和荒墳,還在一家深山旅館被警察當作可疑分子盤查。
回報通常降臨在夜半。它們突然漫天而至,拖著光弧升騰。付博士揮起捕蟲網,捲起風,像把一顆石子投入銀河。如果你看過3D阿凡達,一定能理解那種光華漫溢的異域感。
2009年,我們從生物學角度重返汶川地震災區,尋找螢火蟲。回來後,甚至動過上終南山的念頭,我找隱士他尋螢,如果成行,那一定又是另一個瘋狂的故事。(葉偉民)
文 / 葉偉民
首發於2009年7月9日南方周末
編輯:朱紅軍
時隔一年有餘,汶川大地震震源點——映秀鎮牛眠溝仍保持著災難降臨時的原始狀態,傷痕纍纍的山、淤塞的河和瘋長的苔蘚。
2009年6月10日晚,在一條已被巨石和泥石流覆沒的河床上,31歲的生物學博士付新華艱難跋涉,抵抗著不斷鬱積的挫敗感。
黑暗似乎沒有盡頭,在這片原本植被豐富的山谷林區,付新華所期待的那個流光溢彩的景象——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一直沒有出現。
圖:付新華博士夜間尋螢
他是中國內地首個研究螢火蟲的博士。在過去9年時間裡,他穿行於野外叢林,踏遍大半個中國,追尋這種逐漸只活在現代人記憶中的昆蟲——螢火蟲。他的憂慮日積月累:由於長期遭受工業文明「獵殺」,中國螢火蟲數量正急劇下降,瀕臨滅絕。
這不僅提醒人們凄美的童年記憶行將退場,還揭示著生物學意義上的一個危險信號。作為公認的環境指示物種,螢火蟲的消退預示著潛藏的生態危機,而這種危機正長期被人為忽略。
一同被忽略的還有它們的科技價值。以螢火蟲研究為重要代表的生物發光技術,正以前沿顯學的姿態介入並影響人類的未來。當2008年諾貝爾化學獎授予該領域時,中國卻仍徘徊在主流陣地之外。
圖:正在消失的螢火蟲誰會在意這些蟲子
付新華逐光而去,趟過一片灌木和泥濘,視野隨著一條小路開闊起來。兩行螢光在跟前延伸,彷彿從天而降。他停住腳步,將捕蟲網舉向天空,這個背影讓人想起達爾文或堂吉訶德。
這是6月11日晚,四川卧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付新華從背包里掏出攝像機和圖像增強儀,這套特製的夜視設備將幫助他捕捉並破譯螢火蟲的「摩斯密碼」——閃光。這得益於一年前一位日本同行的贊助,否則他仍將沿用「肉眼加紙筆」的原始研究方式。
鏡頭下,一隻雌性多光點螢緩慢地爬出了土縫,遍布身體的33個發光器仍讓她傲立於種群。通體透亮的她在放大圖像下威武如一條玉蛟龍,她燃燒能量,恫嚇天敵,召喚異性。
一隻雄蟲循光而至,開始交尾。這段愛情註定如煙花般短暫,儀式結束後,她的「丈夫」將繼續競爭其他雌蟲,直至力竭而亡。剩下的妻子,也將在產卵後數天於發光中死去。
結局有點悲情,但對付新華來說,這個發現卻如沙漠綠洲般讓人振奮。這是他進災區3天來找到的第一個相對完整的螢火蟲聚集區。在此前走過的岷江河谷,雖然他整夜地伏在樹林和溪流旁,最後總是無功而返。
螢火蟲(童謠)
螢火蟲,夜夜來點著燈,結著彩飛到外婆家裡去叫她到我家來做客什麼茶,桂花茶什麼菜,臘肉菜今天又是團圓夜
千萬莫在路上捱螢火蟲,夜夜來飛過山,越過海你給寶寶照個亮莫讓寶寶又怕黑什麼路,光明路什麼鞋,溫暖鞋寶寶是個好小孩一覺睡到東方白
「但誰會在意這些蟲子呢?」付新華說。這個傷感青年的背後是已經搬空的卧龍大熊貓人工繁育基地,「國寶」被緊急轉移他處並被重點保護。只是這樣的熱情斷不會惠及所有的生態「居民」,例如螢火蟲。長期以來,它們以及它們的研究者更像一些可有可無的陪襯品。
與此迥異的是,螢火蟲在民間卻以另一種形態廣受擁戴。「囊螢映雪」、「羅扇撲螢」等典故流傳千古,它們和大熊貓一樣是中國人在傳統文化認知上的特殊符號。
付新華的童年就在一首首關於螢火蟲的歌謠中度過。每年夏天,母親都會和他重複一個傳說:每隻螢火蟲代表一個靈魂,它們提著燈籠尋覓親人,送上最美的祝福。
這個故事是如此有趣和深刻,以至於在相當長時間裡成了少年付新華的成長記號。
大學時他如願以償和昆蟲研究打上交道,2000年的夏天,一次騎車回實驗室,草叢中閃爍的綠色幽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下車後發現是一條形態醜陋、尾部發光的「黑蟲」。導師告訴他,這是某種螢科幼蟲,螢火蟲就是由它變的。
從極丑到極美,這種神奇的昆蟲像兒時母親的故事一樣再次打動了付新華。他孤注一擲地投入了隨後的研究時光,由此成為內地首個進軍此領域的青年學者。
圖:付新華在實驗室災難之外
從卧龍到震中映秀,僅僅四十多公里的距離如今仍是一條生態「死亡通道」。在這條狹長山谷里,地震把土表幾無遺漏地翻了一遍,苔蘚綠是最常見的色彩,但更多的是漫天飛舞的沙塵。
6月12日,付新華和一個勇敢的司機用了4個多小時征服這段路程,尋螢的信心也降至冰點。「我擔心某些螢火蟲珍稀物種在發現或定種前就消失了。」他說。
本來,汶川地震所襲擊的「岷山—橫斷山北段」生態區,是中國僅次於雲南的生物多樣性豐富區域,但根據震後衛星遙感等技術測定,地震造成了138.2萬畝野生動物棲息地毀損,植被破壞、地貌分割,形成「孤島效應」。
「對於脆弱的螢火蟲,『孤島效應』所帶來的生態隔離更是慢性殺手。」付新華說,「它阻斷區域種群間的基因交流而引發近親繁殖,最終導致種群萎縮。」
付新華厚厚的科研記錄本上記錄著:在遠離震區的雲南,螢火蟲的種群密度仍可達到每立方米100隻以上。災區外圍的峨眉山、樂山等地,這個數字驟降到20隻左右,而在核心震區,則又降為個位數甚至零。
「幾乎是滅絕式地消失。」付新華說。
然而,災難還不是惟一的「敵人」。
龍門山斷裂帶腹地,城鎮在這裡密集起來,災後的人們正齊心協力讓這條重要的工業走廊重現生氣。在什邡市北部的鎣華鎮,一項雄心勃勃的計劃正在實施——建設一個集旅遊業、養殖業、林業和礦業的綜合經濟單元。
復興計劃成了人們理直氣壯的行動指南。山林被砍,垃圾和建築廢料隨意堆放,污水直接入河。為擴大村鎮面積,人們填埋了村子西頭兩百多畝良田,攔河取水。現在,這個曾經寧靜的小鎮已經成為一個大工廠和運輸集散地,廢氣和粉塵鋪天蓋地。
「一切正在開始,也在結束。」6月13日下午,就在這片讓人窒息的粉塵中,70歲的村民張帆在客人付新華面前痛惜那些失去的螢光四溢的夜晚。
「棲息地被埋,水源污染,林地減少,光污染,農藥濫用,甚至建築粉塵,都是螢火蟲致命的殺手。」站在一個被伐光的山坡前,付新華感慨,「而且,這裡不會是孤例。」
付的同道,另一位螢火蟲學者、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保護生物學研究中心副主任梁醒財曾用6年時間,走遍21個省市區,結果發現,在已有文獻記載的一百多種螢火蟲里,有二十多種已難覓蹤影。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梁說,「螢火蟲是公認的生態環境指示物種,它們在哪裡消失,就表示哪裡的環境變惡劣了。」
中國螢火蟲正從南往北呈加速消失的態勢,其中新疆、青海、寧夏、內蒙古等省份已很難再採到樣本。「中國在重複發達國家二三十年前的道路,那時候美國東部、日本、英國、比利時、韓國等地也有過類似的螢火蟲消退潮。」梁提醒說。
1970年代,發達國家隨著環境物種消失而出現環境污染災難。空前的生存危機感激發了大量群眾性街頭抗議,催生了各種環保組織和促使環保立法,掀起影響深遠的環保革命。
2007年11月,梁醒財把這個調查結果帶到在天津舉行的歐亞自然歷史博物館高層論壇上。與會專家達成共識:中國螢火蟲正面臨滅絕的危險。這也是中國學術界第一次公開正視螢火蟲的命運。
此時的付新華正在武漢進行著一場螳臂當車式的試驗——人工飼養螢火蟲放生。他用微薄的薪金租了一個城郊池塘作為繁育基地,在節節逼近的工業文明中悲愴突圍。
「別絕望,孩子」
年輕的付新華無疑是個另類。
幾乎沒有人看好這個特立獨行的年輕人,包括他的父親。他們的理由驚人地相似:弄這個沒有經濟價值。這些勸告很快變成了現實——2002年,由於缺乏資金、設備、文獻和精神支持,付新華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
他發現了一個疑似水生螢火蟲新種,但遭遇了無法逾越的瓶頸——中國內地的螢火蟲研究比想像中還要空白,標本散落,文獻匱乏,甚至連命名系統也是沿用台灣的。而缺乏這些基礎資料,就無法確定新種的特性和獲得外界承認。
更為關鍵和急迫的問題是——他申請不到任何經費,沒有人願意押寶在這項「非主流」的工作上。他曾以「螢火蟲閃光與性信息素研究」的課題申請經費,得到的答覆是「意義不大」。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付新華所有的研究工具就是一輛自行車和一台傻瓜相機。在他到過的村莊,村民們都記得這個行為怪異的青年——他會在地里趴一整晚,或渾身是傷地穿梭於灌木草叢,然後像村裡孩子般追著那些發光的蟲子跑。
也在 2002年,遠在日本的一位瘦小老人接到一個異國青年的信,對方言辭沮喪,稱看不到前路與未來。老人是有「日本螢火蟲研究第一人」之稱的大場信義,青年就是付新華。
大場信義決定挽救這個鄰國青年。抵達中國後,他像父親一樣擁抱付新華,說:「別絕望,孩子。」
大場的到來驅散了迷茫,也帶來新的動力。這個被中國同行視為「意義不大」的基礎課題其實潛力無限。美國已將其開發應用到醫學、礦業、航海等多領域,並涉及外太空探索、癌症治療等尖端方向。
亞洲鄰國日本,也將螢火蟲保護列入法律,各種保護協會遍布。而在中國台灣,螢火蟲旅遊已成為新的出行方式和經濟增長點。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付新華和大場結成了忘年交。他們成功將付新華髮現的新種水生螢火蟲定種定名——「雷氏螢」。2007年11月,付新華終於獲得第一筆經費——3.6萬元教育部新教師基金。這個壓抑已久的青年,在實驗室狂叫一晚以慶祝在外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勝利。
第二年,諾貝爾化學獎頒給了生物發光領域的3名科學家,華人錢永健成為其中之一,可惜他代表的是美國。這一年,付新華應邀赴泰國參加第二屆世界螢火蟲大會。他登上講台,第一次在國際螢火蟲研究殿堂里發出中國科學家的聲音。
世界這才發現,古老的中國並沒有放棄螢火蟲——這把通往人類未來和開啟生命奧秘的密鑰。
圖:孩子畫里想像的螢火蟲
大自然會有正確的判斷
這場橫跨雲南和四川震區的生物科考,慘淡成了最終的主調。原本10種以上共300隻的螢火蟲採集計劃最後只收集到4種。帶著一絲沮喪和不甘,6月14日,付新華從災區返回成都。
這天晚上,付新華意外收到了上海一名小學科技老師的郵件——「付教授,您好,很冒昧給您寫信……組織學生進行研究螢火蟲的科技實踐活動,主要想讓學生了解螢火蟲的生存跟環境之間的關係,培養學生良好的環境意識。學生還有建立保護協會的想法,希望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共同關心這個小精靈。」
一種難以言狀的喜悅包圍了付新華,已是兩家刊物科普專欄作者的他對這樣的局面期盼已久。「螢火蟲保護不向民間普及,一切只是空談。」
這種「從試管到民間」的科普行動付新華已經進行了2年。2007年5月,他的「試水之旅」螢火蟲生態展在北京植物園如期舉行。在一個狹窄的小展室里,付新華掛出了多年收集的照片和自製宣傳畫,包攬了從接待員、清潔員到講解員的所有工作。這個簡陋的展覽出乎意料地引起異常熱烈的反響。人們擠滿小屋,共享螢火蟲的美麗,但讓人尷尬的是:他們大多都沒見過真的螢火蟲。
緊迫感由此而生。從北京回來後,付新華在「中國昆蟲愛好者」論壇開闢了螢火蟲專版,很快就擁有了一批忠實的追隨者。他們利用遍布各地的天然優勢,幫助付新華收集螢火蟲實體和照片,並在小範圍內進行力所能及的保護。
這種互動發展非常類似於目前風行美國的全民科學模式(Citizen Science),它改變了傳統科普單向灌輸知識的缺點,讓每個公民都投身到科研中來。例如鼓勵民眾和專家聯名發表論文,發現新物種還能以公民的名字命名。
現在,追隨付新華的志願者隊伍,逐漸組成一張布點龐大的資源網。「保護螢火蟲,其實是在捍衛我們的記憶。」昆蟲愛好者畢文煊說。
上海自然攝影師孫曉東非常贊同這個觀點。他常年穿行於西雙版納等自然保護區,用影像記錄螢火蟲,「我不希望有一天我們回憶往事或和孩子們閑聊時,會為螢火蟲成為傳說而感到後悔。」
然而,這種自我覺醒式的民間行為,仍顯太慢。「中國目前的現實是,一件事情要有經濟利益驅動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運作。」付新華正在醞釀一項圖景宏大的計劃——推動實驗室人工養殖技術與旅遊開發相結合,實現保護和效益雙贏。
讓商人和執政者領悟這個道理是個漫長的過程。在一個山清水秀的生態村,付新華向村長宣傳他的設想——打造螢火蟲觀賞區,以此為賣點出售農產品。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最後村長說這裡的人們更喜歡有一座工廠。
「大自然會給出正確的判斷的。」付新華一度語塞。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帆為化名)
【故事特訓營】
我的寫作課程「如何寫出屬於你的超級故事,7周手把手寫作特訓」已在知乎Live上架,歡迎來玩。
??戳這裡參加課程推薦閱讀:
※如何提高描寫細節的能力?
※say nothing but goodbye.
※你看過哪些比較新穎、少見的小說寫法?
※如何確定自己是否擅長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