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晏子對孔子及儒家的批評是否妥當

【反駁晏子】

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將欲以尼溪田封孔子。

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

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孔子世家》

除了《道德經》,晏子這段攻擊儒家及孔子的話也時常被人引用。當然了,兄弟以為,這些批評有失公允。下面,兄弟先對晏子的話逐條加以反駁。

1、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

滑,順滑,潤滑,沒有阻礙之意。

稽,流酒器也。制酒作坊里最初的灑液原漿就是從流酒器里淌出來的,流酒器轉注吐酒,終日不已。

滑稽的本義就是形容酒水源源不斷而出,順滑無礙。由此進一步引申,滑稽也可以用來形容人的言語,若是說某人能言善變、口若懸河,出口成章,話語不斷地從他嘴裡說出來,也可以稱為滑稽。如《史記》中的《滑稽列傳》,其中的人皆是能言善辯,遊說諸侯的人。

今天的滑稽是搞笑有趣的意思,也是由源源不斷、順滑無礙的本義衍生出來的。如上海的滑稽戲演員和小品演員,將他們稱為滑稽就是因為這些人善於插科打諢,總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詼諧有趣的話能不斷地從他們的嘴裡說出來。

這裡晏子稱儒者「滑稽」,意思是說他們能言善辯,混淆是非。《論語》中,孔子一直反對能說會道、巧言令色的人。「不可軌法」,即是不遵守國家法度。是這樣嗎?當然不是!前面分析過,具體的禮儀程序不但約束著人們各方面的社會生活,同時也在維護著國家的各項根本制度。所以說,禮同樣是國家的「軌法」,而孔子崇禮,要人們守禮行禮,就是在教導人們遵守國家法度,怎麼是「不可軌法」呢?

2、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

倨,不遜也。如成語前倨後恭。傲,傲慢。自順,即是順自,只是順從自己的意願,不考慮他人的想法。是這樣嗎?也不是。

讓弟子們成為謙恭有禮、文質彬彬的君子,是孔子的教學目標之一。子貢說「夫子溫良恭儉讓」,子夏也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試問,哪裡能看出孔子師徒的倨傲自順呢?孔子還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前面也分析過,儒家主於維護階級差別的存在,強調下要事上,賤要從貴。試問,儒者又怎能不可以為下呢?

「忠」在《論語》中出現過很多次,如「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臣事君以忠」,「主忠信」,「行之以忠」。孔子時時教導弟子恭敬、忠君,「忠」便是他教導弟子的四大課程之一,「忠恕」更是他一以貫之之道。「為人謀而不忠乎」也是曾子自己每天所要反省的。說儒者「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豈不是誣衊之詞?

3、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

這一條值得深入探討。眾所周知,崇喪是說儒家過於看重喪事。遂哀,即儒家提倡人們居喪之時要真正的內心哀痛,如果能達到「哀毀骨立」就更好了。崇喪遂哀必然導致厚葬,甚至有時為了風光大葬不惜傾家蕩產,晏子認為齊國不能重用孔子,不能讓社會形成這樣的風俗。

首先,一個人遇到父母離世,必定會極盡哀痛,這是人之常情。

1917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

自致,致,達也,引申為極盡之意。與自殺、自訟等詞相同,自致,便是致自,致自便是極盡自己的某種情感。孔子的意思是說,一個人一般不會自動使某種情感釋放到極致,如果有一定是在父母去世的時候。孟子說「親喪固所自盡也」也是這個意思。

0326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1901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喪、祭是孔子之所重,他也反對「臨喪不哀」,子張也說士應「祭思敬,喪思哀」。但是,孔子是講究中庸之道的,中庸這一方法論貫穿於各個方面,當然也包括喪祭之禮。所以,孔子認為居喪時應盡哀,但不可過分,子女不可為了表現哀痛之情,在辦喪事時過於奢侈,甚至超出承受能力而破產厚葬。

1914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說苑》里也引用過孔子的話:處喪有禮矣,而哀為本。辦喪事,能盡哀便可以了,棺木用不著有多好,陪葬品用不著特別奢侈繁多。即便家貧財乏,喪葬之禮的很多規定都無法滿足,但只要子女能竭盡哀痛之情便足矣。

0304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0736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林放問禮之本,即禮的根本原則,禮的本質。但是孔子的回答卻不是禮的根本原則,「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這隻能算是一個小的原則,並不能算是最根本的原則,也不能算是對禮的最本質的定義。前面分析過,「別」才可稱作禮的最根本的原則,才可稱作是禮最本質的含義。

孔子講究中庸之道,行禮之時,太奢侈太節儉,都不夠好,太奢侈就會少了謙遜恭敬的態度,是過;而太儉便會失之簡陋,則是不及。固,陋也。但是,如果非要在奢與儉二者之中選其一,則孔子會取儉而棄奢,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嘛。「與其奢也,寧儉」和「與其不孫也,寧固」是一個意思。所以,孔子絕不會鼓勵人為了辦好喪事就傾其所有,破產厚葬的。

「喪,與其易也,寧戚」與「禮,與其奢也,寧儉」這兩句話,是對仗的,喪與禮相對,易、戚與奢、儉相對。既然奢與儉皆有不足,那我們可以推知,易與戚也都有不足。戚,過於哀戚。孔子認為辦理喪事期間過於哀戚也是不對的,所以晏子說儒者使人過度「遂哀」有失公允,至少孔子不是這樣。比較難解的在於這個「易」字,有人將易解釋為「簡易」,行喪禮之時太過簡易,草草了事,很多形式程序都省略掉了。也有人將易解釋為「和易」,楊樹達認為易是「慢易」的意思。還有人認為「易」本當為「昜」,是後人誤抄,這種觀點出自兄弟的一位同學,前面已經介紹過了。

《禮記·檀弓》中子路曾說:

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

大概這裡的「禮不足」即是「易」,而「哀有餘」便是「戚」吧。兄弟個人認為,將「易」釋為簡易還算說得過去,不過無法讓人欣然接受,但總比其他的解釋好一些。將「易」釋為和易、慢易等等,皆與「易」字本身的含義關聯不大,有些牽強。還有人認為「易」本當作「具」,是後人誤抄,這種說法更是新奇。總之,關於這個「易」的含義,還是付之闕如為好。在這裡我們只要明白,易與戚同樣是不足,只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孔子選擇「寧戚」。

對於儒家提倡的三年之喪,不獨晏子諸人,連孔子的弟子宰我也向孔子提出過異議,認為三年之喪太久,沒有必要。

1721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

曰:安。

(子曰:)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

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孔子將宰我和子貢歸為言語一科,認為他二人能言善辯,長於論爭。

首先,三年之喪,是天下之通喪,宰我認為一年足矣,但是,驟然改變通行已久的社會風俗習慣,沒有必要,也很難施行。其實,居喪期間不穿錦繡華麗的衣服,不吃大魚大肉,不安排酒宴樂舞,皆是因為子女因喪親而內心悲哀,所以有這個三年之喪。宰我建議改三年之喪為一年,完全是出於功利性的考慮,認為三年之喪太久,反倒會使禮壞樂崩,殊不知這正是違背了禮的原則。古人云「緣人情而制禮」,三年之喪正是依據子女因喪親而產生的哀痛之情,改為一年,豈不是違背人情嗎?在這裡宰我確有點強詞奪理,孔子認為宰我言語能力強,但有時也會太過。

4、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

貸,施也。乞貸便是乞求當權者施以錢祿。為,治也,為國便是治國。晏子認為,儒者奔走於諸侯之間,通過遊說國君和有權勢的大夫來乞求祿位,這樣的人,絕不能加以任用,讓他們治理國家。這一點,兄弟不作反駁。因為「遊說乞貸」者確實大有人在,如果將孔子視為其中之一,也不算過份。只不過正如子貢所言,他是溫良恭儉讓以得之,與其他人的「遊說乞貸」有所不同。

5、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

登降,上下進退等。

趨,疾行曰趨。詳同蹌,動也。趨詳,即是指行進時的快慢張馳等。

登降之禮,趨詳之節,泛指行禮時的各種動作規範。

晏子指責孔子在儀容服飾上大作文章,將禮儀程序儘可能的複雜化,詳細化,搞出各種不必要的名目來。這些繁文縟節,一個人一輩子也學不完,所以叫「累世不能殫其學」。儒家提倡的禮儀名目繁多,冦昏喪祭朝覲聘問等等,從年頭到年尾,四時八節,幾乎沒有不行禮的日子,所以叫「當年不能究其禮」。其實,若是就一個人而言,當然是「不能殫其學」、「不能究其禮」。但若是就有很多人而言,這兩點便不難做到。而且,這還只是具體的禮儀程序問題。

0804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祭祀用什麼樣的牛羊,什麼樣的穀物,程序上的先後順序,禮器擺放的位置……這些都是曾子所謂的「籩豆之事」,由具體的相關部門來掌握即可,居於上位之君子,完全沒必要事必躬親,將這些小事牢記於心。而且前面已經分析過,禮是約束人們日常社會生活的行為規範,這是禮的最表層的含義,它更是指治理天下、使天下有道的各項根本制度,最重要的是,禮的本質便是階級差別,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標誌。晏子僅僅將孔子所謂的禮看作是「登降之禮,趨詳之節」,豈不是太小看禮了嗎?

0903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冕,冠也。依禮,冕當以緇布為之。但一個冕所需的緇布要耗掉三十升麻,比較浪費。

純,絲也。用絲製冕,能節省人力物力。今天大眾制冕都改作以絲為之,雖不合禮俗,但節儉,所以孔子亦從之。

臣拜君,依禮,當先拜於堂下,君辭之,臣則升於堂上再拜。今天臣子朝見國君,只拜於堂上,雖不合於禮,卻處之泰然。而孔子上朝時,則先拜於堂下,雖與眾人不同,孔子還是選擇依禮行事。

這一章足以證明,晏子說孔子「盛容飾」是有失公允的。

任何一個群體里,任何一個職業之中,都有君子和小人之分,都有濫竽充數者,都有學藝不精、有辱門風者,甚至成為這個職業的罪人。所以,晏子指出的儒者之不足,必定有具體所指,即便孔子及其師徒沒有這些缺點,但也難保當時所有以儒為業的人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所以孔子會對子夏說:

0613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儒者,術士之稱。從春秋時至兩漢,儒生一直是一個職業,後來才慢慢地衍變為後世的讀書人。儒生這一職業所擅長的便是晏子所謂的「登降之禮,趨詳之節」。任何人家無論貴賤貧富,都要舉辦祭祀喪葬之禮,如此便需要懂禮的儒者來指導如何行喪祭之禮,這就類似於今天的司儀、主持人等等。孔子以知禮而聞名,在太廟內助祭,其身份也屬於儒生。但是,明白如何行使冠昏喪祭朝瑾聘問之禮,懂得其中具體的先後程序,這不過是儒之小者,即孔子所謂的「小人儒」。

而儒之大者應該懂得禮之本,應該明白禮是治理天下的各項根本制度,更是使天下有道、使人類社會達至理想狀態的工具,應該使禮行於天下,使天下有道,並為之付出畢生的精力。像孔子一樣,不論窮達,不論安危,義無反顧,在所不辭,這才是儒之大者,這才是真正的君子儒!如此看來,後世的讀書人之中,有多少小人儒?其數眾矣!又有多少君子儒呢?恐怕為數不多。

諸葛亮舌戰群儒之時,對君子儒和小人儒有過經典的論述:

忽又一人大聲曰:「公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孔明視其人,乃汝陽程德樞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楊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

我輩中人,久讀聖賢之書,千萬不可淪落為小人之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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