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奔
我在佛羅倫薩第一次遇到查票的人。
佛羅倫薩的雙行道,幾乎比國內的單行道還窄些。兩輛車相向而行,靈巧地互相擦著耳朵呼嘯而過,不要提見縫插針的摩托車群。在這種路況下,公交車一不留神就開成了過山車,或者戰鬥機一類的東西。所有的留學生們都不大習慣這樣的刺激,通常考拉一樣全身緊緊地倚在扶手上。本地人早就見怪不怪了。塗著紅嘴唇的老太太面無表情地顛簸著。推嬰兒車的父母一邊交談一邊顛簸著。司機一邊鳴笛一邊顛簸著。情侶們一邊熱吻一邊顛簸著,我彷彿可以聽到他們的上下牙隨著車身的震頻一起吱吱顫抖,很擔心他們啃到對方的臉。
我經常說一句很誇張的話:「在佛羅倫薩坐公交,每剎一次車,都有兩三個老太太從車尾橫飛到車頭。」實情肯定沒有這麼驚險,每次急轉,大約也只有一個老太太會飛出去,沒有兩三個那麼多。
更驚險的是查票。佛羅倫薩的公交系統有這麼幾種票,一種是單次票,一塊二歐元,在街頭小鋪就可以買到,小指大小的一截粉白卡紙,烙著銀色的鳶尾花印。一種是車上購置的票,兩歐元,需要司機從身上翻找半天,所以他們見到這種上車才想起來買票的乘客通常很不耐煩。這兩種紙質票買了還不算完,必須插入車廂中間一個驗票機里,喀一聲,打一個時間上去。如果沒有這一行若隱若現的鉛字,被查票員抓了個現行,哪怕手裡攥著一把票,也要乖乖地交五十歐元罰款。還有記次的卡,用法跟國內大同小異。
我在佛羅倫薩待了兩個月之後,遇到了查票員。兩個穿深色制服,挎黑色腰包的男人在某個隨機的站點,混在乘客里,一個前門上,一個後門上,堵住一切狗急跳牆的路線。
這兩個人上來後,從車頭車尾分頭查票,一個乘客也不放過,漸漸向中間收攏。車上的氣氛頓時有點凝重了。查票員仔細核對每一張票據上的日期和時間,磁卡也要收上來,在刷卡機上核對。被查過的接過票,倚著車窗重新閉目養神,一派心安理得的氣勢。
一個男人在身上各個口袋摸索半晌,也沒找出什麼,有點窘迫。車裡的氣場活泛起來了,眾乘客,含我在內,臉上都掛著一種奇異的神色,一邊往逃票者處瞄,一邊又垂下眼帘,顴骨上的褶子里揉進百分之七十的同情,百分之二十的幸災樂禍,還有百分之十的好奇。
查票者沒有表現出任何鄙夷,只是公事公辦地要求那名尷尬的逃票者交出身份證件登記。義大利人也有身份證似的東西,一張可摺疊的巴掌大紙片。
這次突擊檢查結束得無聲無息,如它的開場一樣突如其來。兩名查票員在次一站下車,裹挾在人流里,去登其他的車去了。
這次檢查後,我就跟轉了什麼運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每次出門都會碰到查票的。跟我一起出門的小四月埋怨道:「來佛羅倫薩半年多了,從來沒被查過,跟你才一起坐一次車就碰上了。」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查票是屁大的小事,被罰錢也沒多少,可是那種被逐個揪住檢查的恐懼卻根深蒂固。我不敢不買票,因為知道自己在這方面運氣不好,但每當那兩套深色制服鬼魅一樣出現在前後門時,我都不免尾椎一陣發緊,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開始用眼睛找逃生的路線。《武林外傳》里的老白就算沒做壞事,見了捕快也要嚇尿褲子。
我有一個朋友,我們權且叫她二狗。她也有這種可愛的毛病,臉總是不合時宜地紅起來。據她說,從小就是,老師一瞪眼,問,這事誰幹的?全班小朋友都沒怎麼,她的臉就跟上火一樣變色,像一顆瀕臨爆炸的超新星。一片蠟黃的小臉中,她的腦袋就跟香蕉田裡的番茄一樣明顯。就在講這件軼事的時候,她的臉又悄悄蒙上一層霞色。
我的一些同學膽子不小,手氣也很好,從不買票,也只被抓住過一次。我們膽小鬼們聽了這種事都連連嘆惋:「被罰這麼一次,之前省下來的那點錢都賠進去了。」有個有勇有謀的,我們權且叫她茱莉亞,常年逃票,終於濕了鞋。她不慌不忙,將手伸進包里一陣亂摸,其實已經掏出手機,暗戳戳地給票務公司發了條簡訊,用話費買了票,免於被罰錢的厄運。
我這種慫人也有濕鞋的時候,雖說不是故意的。這件事現在想起來,仍然會從尾巴骨處升起一陣惴惴不安——這是我第一次拒捕。學期末時,兩個教授分別組織了去羅馬和熱那亞的旅行,要求在七點半趕到火車站。那天早上打不著計程車,於是好幾十號人擠進一輛公交車。本地人臉上都是一種中了頭彩的倒霉神色。車廂擠得水泄不通,不要說去驗票了,連呼吸都困難,眾人胸中都存著一口真氣,不敢全部呼出去,一旦呼出去,胸腔變小,其他人的身體就會擠上來,將人生生憋死。我冷靜得像一條帶魚,心中冷笑,凡人,你們沒有見過早高峰時的北京罷?
我的手裡就攥著磁卡,奈何與刷卡機還有十萬八千里之遠,心裡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一個念頭,又很快打消了,一邊安慰自己查票員也不會起這麼早,就算起來了,也不會來查這麼擠的一輛車。我昨天剛被查了一次票,覺得大概不會這麼倒霉,一次不刷,也沒有什麼。現在想想,實在是低估了自己的好運氣。
離聖馬可廣場還有兩站,車門開了,向里一翻,將大家的肥肉又壓實了些。兩個穿深藍制服的男人出現在前後門。一車人沒有一個驗過票的,大眼瞪小眼,全身的血都涼了。
有幾個眼疾手快,站得離驗票機又近的,趕緊搶上幾步要刷卡,被查票員劈手奪下,怒吼到:「現刷的不算!」從後門上來的那個已經走到我跟前了,冷著一張臉,伸出手來,將我手裡那張還未驗過的磁卡抽走。小四月站在我身後,表情凝重,大概是在後悔跟我坐了一輛車。
有幾個同學開始辯解車中太擠,根本無法刷卡,查票者一一聽取,然後風輕雲淡 地回道:「那就把你們的護照拿出來吧。」我還真帶了護照,當時已經嚇得渾身抖如篩糠,沒了主見,轉身就要從包里取出來雙手呈上。
我就像《搞笑漫畫日和》里的熊吉,在還沒人到自己身上時就主動把兩隻爪子伸出去,讓警察戴上手銬。
車內一片哀嚎抱怨,其時離集合不過十五分鐘,絕望和煩躁升到頂點,終於爆發。也不知道是誰開的頭,數十個逃票的學生轟的一聲,決堤似地從前後門湧出,在大街上四散奔逃。
我還木楞在原地,小四月抓住我的腕子將我從車上扯下來,救了我一命。
我跑了兩步,四下望望,突然覺得這一幕很滑稽。不光那兩個查票的,可能所有佛羅倫薩市民一生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年輕的學生們像野狗一樣在大街上狂奔,向每一個小巷子里散過去。大家的心情甚至好起來了,像遊戲似的笑鬧著與朋友們並肩奔跑。
不知道是誰嗷一嗓子,「查票的追上來了!」
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了。幾個膽大的回頭看看,那兩個男人果然緊追不捨,一步也不離地跟在身後,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我們的膀子,於是我們尖叫著加速。
我和小四月在恐慌中跑散了。我直著混在人堆里跑了一陣,神志漸漸清明起來,心念一動,拐彎走進了一條岔路。我看到和我住一個宿舍樓的大胸姑娘K在同一條街上漫步,六神無主。我朝她跑上去,在這種時刻看到一個熟人,這種感覺就像生吞一個熱湯圓,五臟六腑里都是溫暖的。
我們並肩跑著,不自覺地就拉起手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復心臟的狂跳。
在繞了三四個岔口,確保沒有人追上之後,我們走回了正路,在向火車站行進的路上與小四月重逢。如果說我和K是靠著小心眼智取,小四月就是純靠氣勢取勝。據她說,她到最後已經放棄了奔跑,回身冷冷地看了那查票者一眼,竟然就這麼揚長而去了。
到火車站後,有數人缺席,據說是被抓到了。那幾個同學反而是跑得最快,腳程最靈便的那幾個,因為太實在,不會拐彎,一直沿大路跑,很快就被兩個壯年男人抓住了。
這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可供炫耀的經歷。 逃票了就是逃票了,如果我當時不幸被逮住,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但是跟小四月和K在佛羅倫薩的窄街上一起摸爬滾打時,我心裡泛起一絲真實的,想要大哭大笑的慾望。我們確實地在做一件出格的事。我們帶起一陣勁風,迎著錯愕的行人們直衝過去,迷了他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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