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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背後的血淚:揭秘17世紀的世界工廠

在非物質層面加以引導,使這樣的生活變得令人嚮往,欲罷不能的時候,參與者(或曰「玩家」)便會牢牢地被套住,貢獻出自己全部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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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吾

編輯:Catherine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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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梅子熟了的時候,雨也不期而至。這時候總會想到那句「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一千年前,宋徽宗大筆一揮「雨過天青雲破處」贊汝窯之美。結果卻因為周杰倫的一首歌鬧了個烏龍,「天青色」莫名其妙地被不明就裡的文藝青年「賜」給青花瓷,想必九泉之下趙詰已哭暈。

然而,你可知文藝的景德鎮青花瓷背後,卻是赤裸裸的世界工廠。早在17世紀,景德鎮就已經建成了全球最大、最長的生產流水線,製作過程標準化、工藝技術專業化、訂單全球化。明清之際的三個世紀,共有三億件中國瓷器在歐洲登岸。

那麼,這個在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出現之前的手工產業,是如何支撐它龐大的商業帝國呢?

物質勞工

17世紀,工業革命還沒有傳到中國,為了向全世界輸出青花瓷,建立在純手工基礎上的景德鎮制瓷業,需要多少手工工人,才可以維繫它全球貿易鏈條的正常運轉?答案是100萬。工人們來自全國,在這裡以陶瓷為生。

在法國人殷弘緒的筆下,夜晚進入景德鎮的景象彷彿明月臨照全城,火光處處,黑暗中背襯著股股煙霧烈焰,整座城宛如一座巨大火爐,周圍的山頭形成它的爐壁。幢幢黑影,則是照管著無數火眼的爐工身影。窯爐日夜運作,沿河還有大批船上人家提供膳宿和裝船服務。明萬曆年間一位從京里來訪的督運大員(王世懋),抱怨自己簡直不得安眠:「萬杵之聲殷地,火花炸天,夜令人不能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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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悠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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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紀,景德鎮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大的流水線,30個環節,600個工人。殷弘緒這樣描述這裡的生產景象:「第一個工匠將瓷泥拉出杯子的形狀,被第二個工匠從轉盤上取下,將它直接放在基座上,第三個工匠將它放在模子上並把它捏製成形,第四個工匠把不需要的部分剔去……」一件瓷器要燒制完成,需要經過72個工匠的手。

制瓷業是典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需要大量低廉的勞動力,這些瓷匠陶工的待遇非常微薄。17世紀,一位普通的陶匠,每天生產100件瓷器,年收入僅僅是六兩半銀子。

年薪六兩半是個什麼概念?根據成書於1593年(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宛署雜記》記載臨近北京的一個縣城生活物價,8斤生豬肉為白銀1錢6分,那麼六兩半銀子大概可以買320斤豬肉,按照今天15元一斤算,約人民幣4800元。康熙年間,有個比利時耶穌會的傳教士魯日滿記錄了長三角的物價,17世紀中後期,牛肉48文一斤,而1兩銀子是1680文,換言之,一兩銀子能買35斤牛肉,六兩半也就不到230斤牛肉,按照現在30元一斤算,約合人民幣月6800元,相當於富士康工人一個月或一個半月的工資。

景德鎮的瓷器作坊可謂是赤裸裸的血汗工廠,和工匠一年六兩半的的收入相比,賣到歐洲的一件上等瓷瓶的價格卻有十四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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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明萬曆青花魚藻紋蒜頭瓶,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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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瓷器運輸也是一個勞動密集型的產業。殷弘緒看到當時景德鎮狹小的街道上,挑夫們挑著瓷器,大步疾行於擁擠的人群間,卻從不曾失去平衡。來往的行人都要特意讓出一定的距離,因為萬一打碎了瓷器,是要賠償的。輕則失去工錢,重則傾家蕩產,如此,誰碰了這些挑夫,他們不和你拚命?

瓷器常常用茭草、稻草或紙包裹,裝船運至饒州、經鄱陽湖,到南昌,沿贛江而上,再由人工馱載貨物,穿越大庾山嶺的梅關古道。從景德鎮到廣州長達500公里的路程,唯一動用陸路的運輸,就是這一天的翻山行程。400年前,這條古道上行進著長蛇陣一樣的挑夫、馱騾、推車,數以萬計的瓷器在挑夫背上走過這段20公里的山路。每個挑夫肩挑兩倍於自己體重的瓷器,艱難前行。

跳爐事件及窯工起義

由於窯口老闆、官員們剋扣窯工待遇,窯工罷工、起義每隔數年總會發生一次。

僅從《景德鎮市志》的「大事記」中,我們就會發現數條重大窯工起義運動(民國之前)。

嘉靖十九年(1540)五月水災後,米貴,景德鎮窯業停止,瓷工萬餘人暴動。[1]

萬曆二十五年(1597)巡按方河委監廠事,負責督陶,在鎮作惡,引起民憤,陶工和鎮民焚御器廠門坊。[2]

萬曆二十七年(1599)童賓投窯。[3]

光緒二年(1876)陶工為爭取白米飯和恢復原有經濟待遇,實行大罷工,後因官府扣押為首數人,導致陶工萬餘人暴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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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神,即景德鎮燒窯業共同祭祀的神祇——風火仙師童賓。景德鎮每二十年的「開禁迎神」活動,全鎮窯戶、窯工及很多居民均參加做會。當時,迎神隊伍浩浩蕩蕩,其中,不僅有飛虎旗、大宮燈和吹打樂隊,還有執事牌、龍燈、舞獅、高蹺和大鑼大鼓,窯神坐轎出巡,店戶沿街恭迎。圖片來源:網路

其中,最為悲壯,或者說最傷人心的是發生在萬曆二十七年(1599)的「童賓投窯」事件。起因是一個太監潘相要求窯工趕製青花龍缸,這口缸直徑1米,高60厘米,外圍環繞著青龍,下面有潮水紋,是當時燒制的最大的瓷器。但久未燒成。潘相便「例外苛索」,對窯工進行「鞭笞」以至「殺害」。童賓是一名普通的窯工,目睹「同役」的凄苦,投窯自焚,以示抗議。他的死,激起了工人們的義憤,全鎮工匠群起,焚燒了稅署和官窯廠房,「景德之民,欲食其肉」的形勢終於嚇跑了潘相。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瓷業工人和鎮民的要求下,官府為了緩和人心,奉童賓為「風火仙」,為他修建「佑陶靈祠」,這個匾額到現在還保留著。祠內中間是童賓師像,兩邊是燒煉工人的祖師,有把樁、馱坯、架表、收兜腳、打雜、小伙手、三伕半、二伕半等各類窯工形象。燒窯業還定出行規,二十年一屆開禁迎神,招收徒工,定升工種崗位,舉行迎神盛會。

可以說,這個佑陶靈祠是16世紀窯工的紀念堂,這種紀念融入了當地的文化秩序,以道德的方式制約著官與商。如果把富士康的跳樓事件與童賓投窯相對比,我們今天似乎反而少了一個血與火的紀念空間。

17世紀青花瓷的貿易線

青花瓷,如今是典型的中國元素。但有趣的是,青花瓷的重要原料鈷藍卻來自古代波斯,從器型、圖案、花紋到工藝,都可以看出明顯的伊斯蘭文化要素。然而,作為產品的青花瓷,卻賣到了歐洲、美洲甚至非洲。唯有如此,才能養活100萬人的龐大的世界工廠。可是,這一切在那個「閉關鎖國」「交通阻隔」的年代是如何實現的?

這可能要追溯到13世紀,蒙古人打通中西之間的通道,讓波斯的鈷藍工藝進入中國。當時,波斯陶瓷技術粗陋,但卻能呈現出藍寶石一樣的鮮艷色澤。精明的商人們發現了商機,如果將鈷藍工藝和伊斯蘭圖案用到景德鎮精美的瓷器上,迎合伊斯蘭貴族的需求,一定會暢銷。在元代最後的幾年裡,我們看到在巨額利潤的刺激下,西亞商人和景德鎮窯主共同展開了一項貿易史上空前的商業行動:鈷藍料從八千公里外的波斯向東運往中國,為伊斯蘭顧客專門製作的大宗青花瓷則向西銷往中東市場。

陸上,從西亞到歐洲;海上,則是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等國在中國東南沿海進行陶瓷貿易。用今天的話說,便是「一帶一路」。我們將視線移至歐洲,不僅可以在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的私藏里看到繪有青花錢幣紋和中國風景圖的景德鎮青花香客瓶,還能在善於表現市民日常生活場景的荷蘭畫家們(海達《靜物畫》、維梅爾《睡覺的女孩》《窗前看信的女孩》等)作品中發現青花瓷。尤其是在荷蘭人獨霸海上的時間裡,他們將訂製中國瓷器變成一種市場行為。他們把歐洲的市場信息,迅速反饋回中國,連結了生產者和客戶,讓產品更加符合歐洲人的需求,真正打開了歐洲的市場,完成了瓷器從奢侈品向日用品的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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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梅爾《窗前看信的女孩》,圖片來源: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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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這些令人艷羨的青花瓷需要白銀,因為這是中國唯一認可的貨幣。如弗蘭克所言,中國人的貨幣——白銀,構建著那個時代世界的貨幣體系。為此,歐洲人開啟了這樣的旅行:他們的船隊先到非洲,載上黑奴,運到美洲的玻利維亞和墨西哥,因為那裡有大量的白銀可供開採,船隊繼而帶著白銀來到菲律賓馬尼拉,從這裡進入中國沿海。在非洲肯亞馬林迪曾發現過巨大的中國明代青花瓷遺址。這證明非洲不僅僅是以供給黑奴勞動力的角色進入世界貿易體系的,中國的青花瓷也曾通過歐洲的商隊進入過非洲的市場。

非物質勞動

消費和生產缺一不可。但如果將消費限定在生活的日常功能層面,說瓷器能夠滿足人類生活的某種需求,那麼瓷器是很難從16世紀開始讓世界瘋狂500年的。瓷器的瘋狂,是因為其中的非物質勞動——文化。

邱林川在Goodbye iSlave一書中描述了「網路成癮」的消費習慣。上網、打遊戲、刷微博,這些「玩法」讓手機超越了打電話的功能,進而成為當代社會大眾無法迴避的生活方式。反過來,「玩家」在使用數字產品的時候,又生成出數字資本主義的新增長點,成為「大數據」的重要組成部分。邱老師把這種用戶生成內容(UGC)稱為21世紀的「白糖」。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青花瓷」!他說,因為這樣,科技企業可以更為精準的進行研發,更有效地預測和引導市場消費。

文化是怎麼玩的呢?

17世紀初有本書叫做《長物志》,作者是明代大畫家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他在這本書中講述了上流社會的行為準則,相當於今天的文化消費手冊。他告訴人們上等的瓷器怎麼玩才正確,比如喝茶的杯子不能超過手掌大小,太大則不雅;比如一件傢具上只能放置一隻大小合適的花瓶,絕不要成對擺放,不要買有環的花瓶,花瓶里插花不能超過兩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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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式插花,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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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人在中國買來的瓷器里插滿花枝的做法,文震亨覺得粗鄙不堪。當時歐洲人熱衷購買的青花瓷、粉彩瓷,在文震亨眼裡是最劣等的外銷瓷,完全沒有辦法跟「雨過天青」的汝窯相提並論。

無怪乎卜正民在《維梅爾的帽子》中感嘆:「在文震亨針對低俗品位發動的戰爭中,歐洲人可以說是輸得血本無歸。」所以說,在非物質層面加以引導,使這樣的生活變得令人嚮往,欲罷不能的時候,參與者(或曰「玩家」)便會牢牢地被套住,貢獻出自己全部的財富。而在這種價值觀的引導下,歐洲全社會開始嚮往一種新的的生活方式,製造出巨大的消費需求,轉化為世界工廠里的一種生產力,於是更多的非洲黑奴被賣到美洲區開採銀礦;更多的中國人來到景德鎮這個世界工廠,過著年薪六兩半銀子的苦役生活;更多的歐洲人民為了面子、為了融入上流社會、貴族社會,傾家蕩產地去買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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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北宋汝窯天青釉碗,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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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今天中國人賣腎買iphone似乎也有著某些異曲同工之處。

結果呢,反而被大貴族嘲笑只知道「青花」,不知真正的「雨過天青」。

註:

[1]景德鎮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景德鎮市志》(第一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27頁。

[2]同上,27頁。

[3]同上,27頁。

[4]同上,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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