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七世——100個邪邪的小故事35
講故事的人在說,眾生皆苦。
穿過陰暗狹窄的產門,渾身沾滿母親的血,嬰孩總是要用哭聲跟這塵世打第一聲招呼的。這第一聲哭泣就定了一生的基調——哭累了就睡,餓醒了再哭;苦難盡了就是慘淡,慘淡之後緊隨苦難。要吃、要喝、要暖、還要愛。
有人就說這世上根本沒有福氣,一世為人,總逃不過一遭受苦受難的旅程。
還有人就信了,一世隨波逐流、渾渾噩噩。
殊不知,福氣這東西,早被做成了蛋糕,但並不是一隻只平切了分給那一個個哇哇大哭的嬰孩的。那下刀的人因這份工作已經做了千萬年,總是無聊的,就染了酗酒的毛病。他一早上班的時候,酒葫蘆還是滿的,那蛋糕就切得用心,這時投生的人,一生平順,無大喜無大悲。到了中午,那酒葫蘆就半空了,蛋糕也切得歪歪斜斜了,此刻投生的人,就有了貧、賤、富、貴,且一生為名利情愛痴纏。等到了下班時分,他那酒葫蘆也全空了,此時揮刀就多了三分詩意、七分豪情。可落到這蛋糕上,就完全不能看了。那時投生的人,就成了這世間掐尖和墊底的那一小簇。
講故事的人講到這裡,就問了:你是想要一早、中午還是下班時投生呢?
聽故事的人就笑了:還能投生,也是一種福氣。唉,老人家,您繼續講吧。
好。有一日,那揮刀的人醉得格外厲害,於是就有那麼一個人,分得了這蛋糕最大的一塊。具體有多大呢?他的福氣,得七輩子才能用完,這人也就不入輪迴了,一心用這七輩子去用完他的福氣——也不用考證這個人姓甚名誰了,七生七世,名字總不會重了樣。
聽故事的人就不甘心了。問,浮生螻蟻,我要怎麼才知道那人就是他呢?
講故事的人答:他的福氣太多,總是要溢出來,因此他的名字里,總是有一個滿字的。
——故事開始在很久很久以前。
九州分崩,天下離析。群雄並起,百姓塗炭。
烽煙堆里,出了個戰無不勝的朱大將軍。此人善使弓,故名滿弓,膂力驚人。初經沙場時,追一員小敵將,追到了一座大山前。那小敵將一騎千里追風駒,快得像閃電,轉眼就繞到了山後。將軍駐馬、彎弓,那箭直直地劈開了大山,正中那小敵將的後心。
一戰成名。說來奇怪,此人後來在刀尖箭雨中摸爬滾打了大半生,竟從未受過一絲傷。那刀箭就像長了眼睛,看見他就躲。暮年時,他的臉上當然也有著縱橫的溝壑,可那都是烈日與風沙的傑作。
他極年少時就已經成了一個傳奇。一個活著的傳奇。
於是就有那麼一個人,靠著他做了皇帝。沒做皇帝的時候,他炙手可熱;做了皇帝之後,就感覺到有些太燙手了。
天下再也無仗可打。四海無人來犯,那些還覬覦這份江山的人,聽到他的名字都肝膽盡碎。皇帝漸漸就覺得坐立不安了。這朱大將軍也是個識趣的人,就主動請辭,回了故鄉無望州。皇帝給了他很多錢,多到出動了三萬人,運了三個月才全部運到他的家鄉。
可是,錢還沒到家,他就已經死在了告老還鄉的路上,時值盛夏,三兩天後,蛆蟲就從棺材縫裡往外爬,只好把他草草埋在了路上。
聽故事的人聽到這裡,詫異了:不是說這朱滿弓的運氣是滿的嗎?怎麼會落得這麼一個結局?
講故事的人一笑:這故事裡,並不一定這朱滿弓才是那個有福之人啊!
聽故事的就沉默了。講故事的人繼續說:這人的壽限,就是這一世的福氣用盡的那日。既然福氣用盡了,那怎麼死就不好說了!
聽故事的唏噓了一陣,又問,那小敵將就那麼枉死了嗎?他又做了什麼壞事要得這樣一個結局呢?
講故事的答:死都死了,枯骨化泥,這世上枉死的人多了去了,誰又能替他伸冤呢?
他接著講:
過了些年,無望州出了個大財主。姓秦,名滿倉。這人是什麼來路眾說紛紜,只有極為知根知底的人,才會時時想起他的故事就會心一笑。
那朱大將軍的銀錢,散落四方,就像肥料施入了薄田,生生漚出了方圓幾百里的沃土。這秦滿倉像個勤懇的庄稼人一樣,在這片地里刨了十幾年,分毫不差地都刨進了自己的錢袋。人們都說,從古到今沒見過他那樣會做生意的人。他能賣掉一切,不論是霉爛的番薯還是壞掉的良心,只要經他的手,總能要到最高價。
後來,就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了。可這人八面玲瓏,待人從來都是和和氣氣,是個會賺錢也會花錢的人。他養著幾百個綉娘,為的是他每日三換的褻衣,上面是一定要有著不重樣的滿綉圖案的;他又養著幾千個腳夫,為的是他出行時,那頂軟轎總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跑;他還養著幾萬個門客,為他做著各種各樣的事,隨時隨地應付他層出不窮的突發奇想。他的奇思妙想們都是一個主題:我還能怎麼花錢呢?
他捐學館,修小橋;鋪大路,繕廟宇。他時時刻刻都快快樂樂。
有一天他走進自己捐的一座廟,靜立了好久。然後在蒲團上跪下來,看也沒看上面供得是什麼神,就磕了三個頭。第三個頭到地,他就溘然長逝。
聽故事的人笑了,他說:這種死法聽起來倒是很有意思。
講故事的人說,你這人倒好像悟了似的。
他繼續講:
那秦滿倉死掉的廟,漸漸就紅火起來,人們都說秦大善人的財氣都散在那廟裡,於是人人都來求。也真是靈,賭徒上一炷香,手風竟能連順七天,一夜暴富的故事屢屢上演;船家磕兩個頭,再出海就風平浪靜,魚蝦們爭先恐後地往漁網裡面鑽,鑽不進去的就急得往船艙里跳;就連街邊的小販,路過那廟門口,被香風一熏,他的茶葉蛋都會立刻被哄搶一空。
這廟漸漸地就財大氣粗起來。一些年後,和尚們有了產業,又招了大批武僧,儼然成為了一個黑社會性質的團伙組織。當然這廟還是靈的,只是要上一炷香,就不那麼容易了。有錢,也不一定能進得了門;有勢,亦要看住持的心情。這住持也當然不再是一個純純粹粹的出家人了,他上連著官府,下通著七宮八會,是一個手腕了得的人物。也許你要說了,這樣的煙瘴堆里,能出什麼好人物呢?可就有這麼一個人,當然那時還是個小和尚,頗具慧根,三歲時,聽過一遍的經就能倒背如流;七歲時,黃口辯四方,未有能壓其語峰者;十來歲就開了壇,主持建了個萬經堂,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用硃砂和著金粉刻在了裡面。這人俗姓許,父母已不可考,主持給他排了法號叫滿空。
聽故事的人一聲喝彩:好名字!滿亦是空,空即是滿!暗藏禪機!
講故事的人就笑了,說:這滿空大師扎紮實實活了兩百多歲,他的足跡從極北雪原直到赤日炎炎的熱帶雨林,又從塵世最高的山峰到最低洼的峽谷,他一生尋找那些不曾開啟心智的人們,把佛法的種子散布在那些赤子般的心靈裡面。最後他回到廟裡,甘願替眾生受業火。那火燒了七天七夜,滿空大師在其中靜靜坐化。僧人們撿拾出八十一顆晶瑩渾圓的舍利。無望州萬人空巷,送行大師。
講故事的人合上雙眼,久久未再開口。
聽故事的人就著急了:然後呢?
——然後啊,就是很久之後了。那廟早已頹圮,金身泥胎能受的香火也是有限的。幾場兵荒馬亂的世道之後,這廟就變了破廟,無家可歸的人們總拿它歇歇腳。就有這樣一個婦人,偷偷在早已紅泥剝脫的金身後面產下了一個男嬰。婦人除了幾滴淚,沒有什麼能留給這個男嬰的了,她悄悄走了。男嬰凍得發紫、渴得冒煙、餓得奄奄一息。可他靜靜地等待著,待命中有緣的那人踏入了廟門,他就哇哇地哭了起來。
那人就帶走了他。這男孩長到十五歲,已出了名。那帶走他的人本是一個樂師,看他是個難得的苗子,就對他傾囊相授。等他亮相時,一開口就被驚為天人。這男孩跟了樂師姓尤,藝名滿珠。他有著絕世的容顏、絕世的身段、絕世的舞姿、絕世的歌喉。這樣的人物,註定是要生在亂世的。
這滿珠,就像一件最珍稀不過的珠寶,心懷貪念的人總想弄到手中。這一生也不知他牽動了多少人的情愫、傷了多少人的心。可他自己是沒有心的,他只是要歌、要舞,要快意地過每一天。日日飲宴,席上無論是怎樣的人物,都被他牢牢壓了風頭;年年歡歌,從皇帝到諸侯,從大賈到走夫,他不介意自己的觀眾是誰,他只在意眾人的目光是不是被牢牢吸在自己身上。
可是,韶華總是易逝的。有那麼一日,他終於老了。他的腰肢不再柔軟,他的嗓音不再清亮。銅鏡照出剛剛露頭的風霜,衣帶也就被偷偷放寬了半寸。他想要止住時間的鐘擺,想來想去,只想出一個辦法。他緊閉了門窗,燒了一盆紅艷艷的炭。人們發現的時候,他早已靜靜躺在床上,面如桃花。於是那唏噓的人就狠狠唏噓了一回,那覬覦的人心裡空落落地沒了想頭。
聽故事的人落了淚。
講故事的人就笑了,說:你這淚流得忒是不明不白了!
他繼續說:
對那滿珠心嚮往之的人裡面,有一個特別痴的,等了他半生。可這個人無財、無權、無勢、無貌。滿珠的眼風也許在他的臉上也曾停留過一時半刻,給他留下了一生的念想。可他怎麼能知道,那滿珠只是在他的痴相中尋找著眾星捧月的幻夢。滿珠死後,他心灰意冷,過了十幾年,才胡亂成了一門親。他的獨子降生時,他早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這痴人姓何,他給孩子起了名字叫滿元。
聽故事的人瞪大了眼睛:莫非就是那個何滿元?
——正是。這孩子生不逢時,偏偏在亂世最亂的時候。可這滿元是個有志氣的,他說,這亂世就是給他預備的——預備著讓他整理乾坤的。不過幼學之年,他就佔了山,稱了大王;到了弱冠之年,他麾下就有了幾十萬人,個個俯首帖耳;等到了而立之年,他早已當了皇帝。
聽故事的人說:這個人的事我知道,不外乎做了幾十年皇帝,四海昇平,無疾而終。咱們講下一個吧。
講故事的人有些不悅:你只知其一。這人從做了皇帝,就開始怕死。他不知道自己的福氣還多得根本用不完。如果他不折騰,恐怕能活過彭祖的壽數。可是他日日尋仙問道,炮製硃砂丹藥。那丹爐是個最吸福氣的東西,他日日地守著,那丹爐也就日日地吸著。其實煉出了不少好丹藥。可那滿元皇帝實在太惜命,他把那些好丹藥都給了試毒的宮人——後來那些宮人都活了幾百年,滿元的兒子害怕,把他們關了起來,一把火燒了。等到那滿元皇帝終於覺得萬無一失的時候,早已被丹爐吸盡了此生的福氣。他吞下濁火燒出的泥丹,盼著白日飛升,可不過幾個時辰就斃了命。
聽故事的人說:何其愚蠢!
講故事的人又笑了,他說:紅塵滿布障眼法兒,你要是他,說不定也被眯了眼!
他繼續說:
滿元皇帝在位幾十年,百姓總算是過上了好日子。倉稟實而知禮節,一時間文風鼎盛。更何況,滿元的兒子,也就是那新帝便是一個風雅之人。他常常白龍魚服,穿梭市井,留下了不少故事,也灑滿了一路風流。就有那麼一個婦人得了龍涎,化了胎氣。也不知是福是禍,這婦人卻是死活不肯跟那新帝走。皇權拗不過寵愛,他為那婦人修了一座宮殿。婦人生了個兒子。新帝為掩人耳目,把那初生的男嬰假託是自己最心腹的臣子所生,就隨了臣子姓呂,新帝為他賜名滿庭,為避諱後來又改為曼庭,將這孩子無限寶愛地養大了。
三歲開蒙,新帝把太學最好的師傅調撥來,為曼庭一人所用。
五歲作詩,韻腳流利,一首何須七步!
七歲師傅請辭,說已是傾囊。
新帝為曼庭四海搜羅新師傅,這孩子也就學了一肚子雜家的學問。
長到十五歲,詩名早已遠揚。但這曼庭早已被寵得無法無天,他好酒又喜色,是個一等一的風流人物。三杯下肚,便詩興大發;佳人在懷,更是洋洋洒洒。不到二十歲,這曼庭就把他一輩子的詩都寫完了。當然,也把他這輩子的福氣都揮霍光了——能傳世的詩,本就是上面那些絕了七情六慾的人物的淚,灑落到凡間,落到哪個讀書人頭上,那都是大海撈針。
他枯坐油燈前,憋了七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新帝趕來勸他,他也只是不理。他心底漸漸明白了自己已是才盡。到了第七日,新帝見他不對,伸出手指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便就勢倒了下來——不知幾時早已魂斷魄消。
聽故事的人問:那這曼庭的詩,怎麼沒有傳下來?
講故事的人說:那新帝忒是傷了心。有一個深夜,他反反覆復讀著曼庭的詩,太過疲倦就伏案睡著了,誰知竟夢見了曼庭作這詩的場景。他驚醒,發現那詩稿竟不小心被點燃了。那以後他就悟了這法子,夜夜都要燒曼庭的詩稿入眠,好跟他在夢中相見。不到三年,那曼庭的真跡就無處可尋了!
聽故事的人跺著腳嘆道:可惜!著實可惜!
講故事的人說:失傳又如何?傳下來的,也早不是當年的人、當年的情了,又有何用?
他接著講:
又過了好些年。天下早已易了主,這次是個女君當道了。曼庭死在裡面的那個宮殿早已破敗不堪,一日終於轟然倒塌。那些真材實料的紅磚裸露出來,又經了幾世的風雨,板結成一塊寸草不生的荒土。卻有一個人看中了這荒土,花了幾個銀子把它買了下來。這人是個第一等的花匠,他在那紅磚地上種了奇花,在地頭建了草棚,娶了個過路的花子。
兒子出生那年,他的花已經開始只供給女君了。此人姓施。女君知道他生了兒子,一時興起,給那孩子賜名叫滿春。那孩子從小就侍弄花草,漸漸就喜愛上了草藥。女君極愛這孩子,事事依他,經不住他哀求,竟命了御醫天天帶著他出診。這滿春就學了一身好本領。七八歲時,女君玩鬧似的讓他診脈,竟診出了喜脈。那滿春是個機靈孩子,附耳告訴了女君。守寡十幾年的女君這樁機密事是如何處置的,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過了幾年,那滿春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已經有了妙手回春的名頭。
誰也說不清施滿春一生究竟救了多少人。他每日五更就開了診,排隊的人還是直到十幾條街外。他的脈准得像是能未卜先知一樣,他的葯不過三副。輕者只開一副,卧床不起者兩副即可健步如飛,命若遊絲的也是三副就能還陽。吃了他三副葯沒好轉的,那就是神仙也無力了。
治病救人,本就是積福的事,他的福氣一直用不完,壽數也就不盡。女帝死了,女帝的重孫兒也死了,這施滿春還活著。人們都說他早已化了仙體,開始他不過一笑而過,後來說的人多了,他自己也有幾分當了真。他開始辟穀,一日日地,後來一月月地,再後來一年年地。他那些越攢越多的福氣,都用來餵了他飢腸轆轆的五臟。終有一日,這福氣喂盡了,他被發現死在床上,還保留著打坐的姿勢。人們給他裹了金身,放在廟裡日日參拜。
聽故事的人說:倘若這施滿春不自己尋死,說不準現在還活著呢!
講故事的人再笑,他說:萬事萬物都有個定數。紅極了必然要成灰。哪有沒終了的故事呢!
講到這裡,講故事的人終於想起來問:聊了這半日,你到底是誰啊?
聽故事的人唱了個喏說:不才正是那朱大將軍故事裡的小敵將。行善積德三生三世,就為了風風光光做一世人。可惜少年橫死,因此死後怨氣直衝雲霄。上面派人來調查,發現竟出了個七世有福之人,我為他所制,才一世福報盡毀。
說到這裡,聽故事的人突然一聲暴喝:你這老醉鬼,玩忽職守,已經被上面開除了!
話音剛落,聽故事的人就奪過講故事的人手中的酒葫蘆,揮刀劈成了兩半。講故事的人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被一腳踹下了凡間。他的聲音回蕩著越來越遠:這葫蘆毀不得!你可知道……後面的話就聽不清了。
聽故事的人走到裡間切蛋糕的地方。停工了這半日,蛋糕已堆積如山。他揚起刀。
突然,四面八方湧來了無數雙手,每雙都在拉扯他的衣袖。他聽到無數個聲音說著:
他砍掉了酒葫蘆!
他沒有驅魂酒了!
快抓住他那刀!
他大吼一聲,終於擺脫了那些手的拉扯,把刀揚了起來。自以為切得很准,刀落卻砍得一塊大些、一塊小些。他又下了一刀,從大的那塊上面切下了一個角——這次一樣大了,他滿意地笑了。
四下無人,他不知怎地就把多出來的那一小角送進了口中——反正這工作要做千萬年的,不如先嘗嘗這蛋糕的滋味!
——嗯,苦的、酸的、鹹的、辣的!
他慌慌張張地咽下去,五臟翻騰。過了一時半刻,他終於品出了那蛋糕的滋味——實乃人間嘗不到的至味!
他四下一瞅,又偷偷切下一個小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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