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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恩專欄|風格即作者

創作科幻,如果選擇小說的形式,就離不開詞和句的琢磨。唯有精心安排的詞句,才能表達小說的主題,體現作者的思想,並最終成為讀者的一部分。所謂風格,必須從這些最基本的元素開始定義,從基本的練習開始。

尊重詞句,理解文字,是理解這個世界、表達想像力的基礎。讓我們從這裡開始。

閱讀時我們最關注的就是故事: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發生?牽涉其中的人物的生活和情感受到了什麼衝擊?但遭遇和引發事件的人物,同樣是故事的核心,因為他們,故事才有了戲劇化的效果。此外,成功的小說中另一個必不可少的要素是地點,因為地點涉及到人物的信仰和文化等方方面面。對科幻小說而言,還要考慮這個事件如何影響人類,如何影響這個世界以及所有人的未來。

除了故事、人物和地點,小說創作中第四個方面是呈現的風格,即遣詞造句和謀篇布局。我練習閱讀幾乎是從識字開始,至今已經寫作近70年,教授小說創作也有57年,在這過程中積累了一些關於英語創作風格的看法。但在其他語言,尤其是中文這樣有著特殊文字系統的語言中,小說創作有怎樣不同的風格,我知之甚少,同時也充滿好奇。

▲ 來源:yoast.com

英語有著豐富的同義詞詞庫,因此在談到寫作風格時,首先要考慮詞的選擇。同一個事物可能有多個描述方式,因此對作者來說,《Roget』s Thesaurus》這樣的同義詞詞典就有著重要的意義,輔以其他語言專家編纂的工具書,作者們能有效地組織和尋找到同義詞。這類工具性詞典目前已經是大多數電腦寫作程序的標配,但在我看來,仍然不如老式的紙質詞典來得全面而實用。

那麼,英語里為什麼有這麼多意思相近的詞?原因就在於這門語言——尤其是美式英語——尤為擅長吸收外來辭彙和片語,就像一個熔爐,包含不同語言中表達同一事物的方式。這和法語等為了保護其純正性,而較少引入外來辭彙的語言非常不同。同時,英語中的同義詞並非完全「同義」,雖然描述的是同一個事物,但每個詞都有著不同的涵義,也就是說,每個詞都有獨特的暗示,存在著或細微或顯著的差別。根據讀者的個人背景以及上下文的影響,這種涵義上的區別會引發讀者的不同反應。

對於我們熟悉的日常事物和行為,可能有20、30,甚至更多種詞語的選擇,每個詞都會令讀者對某種行為、某個人物、場景或故事的片段產生特定的反應。舉例來說,與食物、職業、身體部位等有關的辭彙可能就有幾十個。我曾在一次寫作課上,要求學生們思考用來指代人們用來「坐」的身體部位的單詞,並列舉出指代同一部位的其他辭彙。我們很快就列出了20個同義詞,在不同的語境中,每一個詞都總會引發不同的反應,這通常表明了旁觀角色或敘事者的狀態和心境,有時還會增強這一場景的感情張力。

詞語的選擇還會帶來其他的影響。美國也存在和中國類似的區域劃分,不同州有各自的語言變體和文化差異,這也反映在了辭彙、短語、意義和言語模式中。英語作者們有時會把故事設定在不同的地區,要麼因為故事源自作者在某一地區的個人經歷,要麼是故事本身需要特定的地區或文化元素,以達到更好的敘事效果。因此,作者對文字的選擇和安排,就關係到一個地區和文化中的言語模式是否能得到有效的展現。然而許多年前,在我參加的一次作者會議上,一位資深作家卻警示道,文章中不應出現過多的區域性方言,因為一字勝過千言。

對英語語言風格造成最主要影響的因素是,兩種完備的辭彙體系對讀者會造成不同的影響,而非僅僅是外來辭彙的加入,或者是不同地區有不同經歷的年輕人創造的新詞新義——儘管標準英語詞典每年都在收錄新詞條和新用法。在英語中,有盎格魯-撒克遜(或日耳曼詞源)體系,以及拉丁體系,即源自古羅馬、後來演變為現代羅曼語的辭彙體系。它們對文本和讀者有著相當不同的影響。盎格魯-撒克遜辭彙描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基本活動和互動,通常簡短而樸實;拉丁辭彙則更長、更複雜、更理論性,讓人覺得有距離感,迫使讀者考慮當下的處境,而不是作出情感上的回應。

▲ 來源:larawillard.com

但這並不意味著盎格魯-撒克遜辭彙不能引發思考,或拉丁詞難以喚起情感共鳴。歐內斯特·海明威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的文字簡潔有力,使用的多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面對生死大事時會用到的詞。海明威是位自然主義作家,努力「去展示事物本來的面貌」。但他的小說常常留有未盡之言,於是讀者就會讀出一些文字背後的內容。海明威曾說,「作者在故事裡寫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卻並未直言的東西。」與海明威不同,恐怖小說大師洛夫克拉夫特卻喜歡使用衍生自拉丁語的複雜辭彙,以及豐富多彩的形容詞,通過展現難以理解、難以言喻的危機,給讀者營造恐怖和懸疑氛圍:這種危機潛伏在被詛咒之地,伺機傾瀉於這個世界。這種獨特的語言風格讓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獨具魅力,並在近些年引發了學界新一輪的研究熱潮。

由此可見,兩種辭彙體系會產生怎樣不同的影響。當我應美國新聞署(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之邀,在丹麥和羅馬尼亞介紹科幻文學時,我提到了譯者可能遭遇的困難,尤其是在翻譯海明威和洛夫克拉夫特這樣風格截然不同的作者的作品時,如何用統一的文風和辭彙體系,體現出他們的作品給英語讀者帶來的不同感受,以及這如何影響讀者對作品本身的看法。我用一首古老的英語童謠來做範例: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對應的拉丁辭彙版本是:

Scintillate, scintillate, asteroid minific.

Fain would I fathom thy nature specific,

Loftily poised in the ether capacious,

Strongly resembling a gem carbonaceous.

這個版本不僅更長,有更複雜的單詞,而且相比之下,這些生僻詞讓讀者不得不費腦筋研究它們到底要表達什麼。

源自拉丁語的辭彙通常用於科學和法律等專業領域,這些內容與讀者的日常生活相距較遠,辭彙的選擇顯示了客觀的態度,而且通常採用被動語態,使用「it is」而不是日常會話中更常見的「he/she/I did」。同時,這樣的用法還體現了作者和所描述之物之間的距離,即作者只是事件或動作的一個客觀報道者。

專業術語,或所謂的「行業黑話」(jargon),通常表現了某一特定領域的特徵,為行業內複雜概念的交流提供了便利,而不必把所有相關知識背景或經驗都展示出來,對從業者而言,可以說是一種「簡寫」(shorthand)。但另一方面,這也令行業間的交流變得困難重重,對圈外人來說,專業術語成了障礙,有時甚至會取代深入思考和對基本觀點的反思。使用術語的問題在於,讀者並不了解這個詞所包含的知識和經驗。術語本身並不是指代某一個具體的事物,而是與這些事物有關的、長期積累的專業背景,對非從業者來說,必須對此有全面的了解,才能明白一個詞的含義。阿西莫夫的作品之所以能流傳開來,就是因為他成功地把科學語言「翻譯」成了人們更熟悉的日常用語。

▲ 來源:Ink Tank

這就回到了一開篇所說的文章風格,以及故事中各元素的有機結合,尤其是對敘事語言的選擇。出生於保加利亞的法國著名文學批評家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曾把文章風格形容為「介於故事和讀者之間」,依據這一理論,一些評論家認為阿西莫夫的作品沒有個人風格,因為他想用簡單明了的方法講故事,消除故事和讀者之間的語言障礙。但阿西莫夫堅持認為這種「透明性」正是他的風格,能巧妙地將複雜的科學內容以通俗易懂地方式展現給讀者,同時又避免了歪曲或篡改事實。正因為此,阿西莫夫不僅是他那個時代的主要科普者,同時也是當之無愧的科幻大師。

法語中有一句話,大意是文風即解決問題之道。也就是說,作者創作了一個基本符合自我期待的故事,讀者和更有經驗的評論家根據故事中的人物、情節和語言,評價作者是否藉此達到了既定的目標,這些元素是否提供了一種令人愉悅和滿足,甚至感人而有意義的閱讀體驗。

回到最初的問題,對閱讀中文作品的讀者來說,什麼是寫作風格?我雖然學習了三門外語,但仍然無法說清楚風格在不同的語言中到底意味著什麼。因此,其他國家的讀者如何區分文章中這種細微且必要的差別,將一直是我所好奇的話題。

* 附英文原文:

題圖:二向箔管理員

責編:Raeka

作者:詹姆斯·E·岡恩(James E. Gunn),美國著名科幻作者、研究者和評論家,科幻黃金時代的見證者,代表作《科幻之路》。

譯者:Raeka / 校對:兔子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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