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恭如廁個人史

以我在人世間遊走二十餘年的生活經驗來看,影響生活質量的最重要的三個指數便是「吃得好嗎?」、「睡得香嗎?」和「拉得歡暢嗎?」。前兩個標的是自我可控的——想吃好的很容易,即便周圍鳥不拉屎全是糠咽菜,仍能隔三差五去蒼蠅館子大酒樓里打打牙祭;想睡得好更容易,若無閑事掛心頭,眼睛一閉腿一蹬就行了。第三個卻是將你囿於生活圈的坐標以內的一枚鐵釘——周邊廁所讓你拉得不歡暢,尿急屎漲之時難道你還有的選?打個飛的奔往市中心的五星級豪華盥洗室?怕是還沒走攏茅廁坑就已經屎奔尿流了吧。

由此可言,當要長期處於固定環境之時——譬如讀書,廁所比食堂更重要。食堂難吃,你可以選擇不吃;而廁所讓人崩潰,你卻無法強憋著不脫褲就義。

一般而言,廁所都是與時俱進的,雖沒有奔走在時代前沿做時尚先鋒弄潮兒的激進,卻也不至於當歷史的拖油瓶止步不前。

在鎮上讀小學時,公廁是一座磚房,抹了層黑乎乎的水泥,牆的高處掏了些十字形的洞用作通風,日久天長,那些洞里都生出層層疊疊的青苔和零星幾顆蕨類植物。廁所有左右兩道門——說是門,其實沒有門,只有石牆拐角作為屏障遮擋目光。坑位約二十個,基本都是石墩子從糞坑深處壘起來的,蹲坑中間是長長的石板滑坡,通向深不見底的糞池;最邊上的三個坑位沒有石墩子支撐,只有一層預製板,所以鮮有人敢以身犯險在那屙屎,傳聞曾有個膽大包天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她拉完提褲之時腳下的預製板便窸窣作響,連忙跳開,只見剛剛蹲的石板已然陷落入池,激起糞浪千丈,每當我們上廁所時路過那個坑位都會心驚膽寒暗自祈禱能夠平安如廁。每個坑位都以一米高的石板隔開,無門,無燈,天陰昏暗時離門遠的坑位便隱匿於黢黑陰影之中難以辨識,聽說有同學曾一腳踏入,險些順著那滑道落入糞池,於是每當那時我們便都集聚在門口有些亮堂的坑位里,不敢深入廁所,生怕遭遇不測。

但在這樣的廁所屙屎撒尿總有現代化衛生間所不能給予的好處與樂趣。譬如,在那個沒有手機可供玩樂的年代,如廁難免是件了無生趣而淘神費力的差事,然而在我們小學那個廁所則全然沒有這樣的煩憂——還沒進門,裡面的主子蒼蠅大人便已呼朋喚友而來迎接貴客,伴隨著他們清脆悅耳的銀鈴般的爽朗笑聲;被他們推著攘著拖著拽著進了門,迎頭撞上一股濃得化不開、恍若一堵牆的惡臭;抬望眼,牆上地上隔板上茅坑裡全是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卵和蛆,須以凌波微步左右騰飛方可避免一腳踏下死傷無數;最妙的是當你蹲進坑位之時,俯可順著被屎浸淫得失去本色的石板坡向下鳥瞰翻滾著蛆蟲、涌動著屎泡的糞池,仰可望蛛網密布、裂紋叢生的天花板,俯仰之間的昏暗虛空里蚊蠅飛舞、嗡鬧不止,嘈嘈切切錯雜彈,似是久已失傳的《蘭陵王如廁曲》;如廁之時,須抱臂蜷縮以免碰到隔板,讓上面的蛆蟲順勢而下、紛至沓來。整個過程由始至終都貫徹著人與動物的良性互動與積極溝通,從表到里都洋溢著人與自然大和諧的璀璨光芒,絕非今日玩手機所能比也。

與小學時期的茅坑相比,後來整個中學和大學時代的廁所都了無生趣,千廁一面,偶有幾個令人耳目一驚的鳳毛麟角可與其相較高下。

先說普遍型,便是有個中規中矩的門,門裡的世界被素色瓷磚填滿,坑位沒有門,由一米二左右的矮牆隔開,屁股處還貼心地設計了面小矮牆加以遮擋,免得人直視屎尿迸發之景。比傳統茅坑先進之處在於,由位於頂端的水箱統一衝廁,而傳統茅廁只能放任屎尿隨著地心引力緩緩滑下坡;不便之處也源於此——位於上游和下游兩端位置的坑位危險係數極高——上游易被驟然迸出的巨大水量給噴得屁股濕透;下游則有須臾反應時機讓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翹起腚張開腿,否則一水道的屎尿將在激流猛進中肆意飛揚而來濺落半身。

這種款型節約成本,實用性強,因而大量普及,在我受其毒害六年後以為大學裡的廁所段位更高,然而不過是異地不異廁而已。

幸而高手在民間,廣大人民群眾對於蹂躪廁所的創造力無窮盡也。

初三時到某大借讀,一樓有個不到萬不得已沒人願上的廁所。其外觀平平,腐朽木門虛掩著,哄哄臭氣從門縫裡鑽出,不論冬夏寒暑,推門之時必有一股涼意撲面而來,令人膽顫。廁所空間狹小逼仄,只有三個坑位,一個常年鎖上不知其中奧秘;一個剛好處於爆裂漏水的水管之下,要拉屎撒尿須冒著細雨霏霏,小心翼翼地蹲在兩塊抵禦水災的青苔暗生的磚頭上,便池內積水成潭,排便時須控制流量,稍有不慎便會激起千層浪;還有一個早已被陳年老屎堵塞填滿,一眼望去是座高聳入雲的雄偉山脈,若有人懷著攀登者那勇闖天涯的精神,要以身試險再攀高峰的話,她必須以習武之人扎馬步的姿態立於山峰之巔,方可成其偉業。

大四去某地旅行,堵在盤山公路兩小時不得動彈,憋得我膀胱都快爆炸了,開門下車四處尋覓廁所而不得,正惆悵不已時,驀然回首定眼一看,只見坡下有座形似廁所的小磚房,喜不自勝欣然奔往,不料一腳踩空跌到亂石上,一路梭了下去。及至近處,方才發現這廁所是沒有「頂」的,從高處可清清楚楚地看見裡面人的一舉一動。正當我驚詫得不知所措之時,原本背對我小解的禿頂大叔愜意地提褲甩手猛回頭,與我視線交錯,相視一笑,搓著手轉身而去。大叔的笑容里隱藏著他對人性與社會的深刻洞察——在這荒郊野嶺半山坡,當你憋到印堂發黑青筋爆粗之時,有個地方略加遮擋讓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排泄就已然是件喜大普奔之美事,那片刻尷尬何足掛齒?於是我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捏緊鼻子沖了下去。一進女廁的門便發現這廁所的男女之間僅由一張薄如蟬翼、宛若輕紗的布簾隔開,無需走近便能恍恍惚惚透過它隱約看見隔壁情形,可享垂簾聽尿崩之意趣。現在回想,對於其坑位的尺寸大小,屎量多少,已全然忘光,但如廁之時隔壁不絕如縷的噓聲卻依然縈繞在耳。

到了研究生階段終於改頭換面——西政的廁所可以說是我校園如廁史的質的飛躍——終於有門了!課間不用再對著一大幫老少娘們兒露腚翹臀,提升了我不少幸福指數。但不多時我便悻然發現,一扇薄薄的門只能遮羞,不能遮住學校廁所設計依然停滯不前的現實。

在這個早已不用在茅廁與蛆蟲大眼瞪小眼的年代,影響如廁質量的不在事前,而在屎後——沖廁的工藝。

三教和五教的沖廁設計都屬於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派——按鈕用腳蹬略高,用手按略矮,讓人無所適從,選擇困難。之前我一直本著人文主義情懷彎腰俯身用手按,直到有一天對面某女生屙尿後開門驀然想起還沒沖廁所,麻利地側身飛腿用腳尖在按鈕上輕輕一點,咻咻咻,甩甩頭髮瀟洒而去。她那行雲流水的動作深深震撼了我——真不知我在無意間摸過多少人腳底的泥巴了。

相比之下,四教的沖廁設計則人性化得多——按鈕就在地上,無需糾結也不必擔心;只是沖水方位並非傳統的前後型,而是極具創新的前後左右型,而且由於四教位於絕望坡頂,山泉源源不斷,故而水源充沛,後勁十足;每當踩下那個形如迷你鍋蓋的小按鈕時,轟隆一聲,洪水猛獸掙脫牢籠,驚濤駭浪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捲起千堆雪,如若適逢有人拉稀擺帶,便有機會在那水浪滔天間創作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噴畫藝術,隔間之內乃至廁所大堂地板上都濺染數不清的星星點點。我第一次見到那令人驚嘆的噴畫藝術時,不敢相信在這個年代這座城市這個學校竟然能有這樣原始的行為藝術,以為是有人屁眼兒長歪了才能完成此種大業,仔細觀察多日之後才領悟其中奧妙,不得不由衷感嘆——沖廁設計對於廁所衛生的影響真是不可估量。

我們的國家,有無數引以為傲的超級工程;我們的學校,也有無數令人側目的宏偉建築;我們的教育,還有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項目指標;只是如果有一天,我們學校的廁所的設計工藝不再只是以省事省錢為標準,也不再是以自我感覺來設計卻未考慮實際情況的閉門造廁,而是帶著修築城市地標的認真考究來為每一座學校都打造出人性化的廁所,那時候,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教育,一定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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