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啊,那不是美,那是獸性。
誰也無從計算她人生中的痛苦和壓抑,畢竟,所有的折磨,都寫在那根繩索里。
在她生前最後的一段訪談里,我們仍然能看到她面帶微笑訴說著自己的作品,自己的感悟,以及最終面向攝像機,被朦朧揭開於世人的身世。
然而當我們再打開那段視頻,當她碎碎念般說著文學,說著傳統,說著四書五經,當她竟然用「美」這個字眼來詮釋那段不堪入目的性暴力,那一瞬間,我竟然不知道她在講什麼。
我甚至,更不明白她在想什麼。
創傷後應激障礙?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人性中對於暴力的原生渴望?
似乎都有那麼一點,但又都無法自圓其說。
明明是令她痛苦到傷心欲絕甚至輕生的罪行,為什麼在她的口裡竟然成為了一種美的形象?那些施暴者難道在獸慾泄盡之後,就搖身一變成了風流少爺?
但是且慢,這種美的形象究竟是什麼?
在視頻中,林奕含用了胡蘭成自傳《今生今世——我的感情歷程》里的一段話,來形容這種美感:
「我已有愛玲,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它是這樣,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
在林奕含看來,這是一種語言之美,這一句句說不清道不明的語言,偏偏又出自胡蘭成這個才華橫溢的風流才子口中,似乎立時加冕,變成了足以自圓其說的理由。
似乎胡蘭成的所為,包括他這不可言說的初衷,也帶上了一層「思無邪」式的美感,令人釋懷。
然而,當我們剝繭抽絲地把那層語言所包裹的美感撥開,我只看到兩個字:獸性。
是的,我們都知道,雄獸出於生理構造,具有天然的交配本能。當處於發情期的雄獸面對多於一個雌性時,它會本能地選擇盡自己所能,讓每一個合適的雌雄都播下它的種。
對於動物,這是本能,對於人呢?
胡蘭成為什麼可以一邊佔有著無數文青口裡的女神張愛玲,一邊又四處撩妹,睡了護士周訓德,又上了寡婦范秀美。從生理上來看,這是他作為雄性動物的本能。
是的,在他巧言令色的瑰麗文字包裹之下的,就是這種動物本能,慾望,或者說,獸性。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身為汪偽政府宣傳部次長,又是著名文豪的他,是權貴階層,是社會上層人物,是社會資源的享有者,在他的面前,連張愛玲都「低到了塵埃里」,更不必說那些身份低微的女人了。
所以風流成性的老胡動動嘴皮,就連現代社會的林才女也迷失、困惑在那種美里。
只可惜,這巧言令色終究不是真正的美。這是獸性,這是罪惡。
這更是男權社會的縮影。
千百年來,難道不正是胡蘭成這樣的文人權貴、士大夫階級,掌控著社會倫理的話語權嗎?
在過去,當一個掌控著一定社會權力的男性,就可以為自己的獸性粉飾,把那些齷蹉見不得人的事改頭換面,書寫成為風流浪蕩子的情債。
反過來,如果一個女人被發現和多於數量為一的男性發生關係,只怕永遠也逃不脫蕩婦、不貞的罵名。
《白鹿原》中的田小娥,可以是郭舉人的性奴隸,可以是鹿子霖的洩慾工具,還可以是白孝文的偷歡對象,但無論她和誰在一起,都永遠撇不開「淫蕩」的標籤,在秩序林立的男權社會裡,變成千夫所指的唾棄對象。
在這樣千年傳承的男權社會裡,女性毫無話語權,她們是沉默的那一群,她們是被遺忘在角落裡的無意識群體。或許她們中有人反抗過、有人吶喊過,又有更多人只能低在泥土裡呻吟,但終歸她們都是被忘卻的那些,她們的話語,幾乎從來沒有被人聽見。
而更令我震驚的是,今天的林奕含,竟依然可以成為這樣的一個受害者。
我甚至可以依稀看到,在那個骯髒輔導老師的陰影之下,上千年來的男權主義在隱隱作祟。
明明是強暴案的受害者,卻要蒙受巨大的羞恥感,要承受那種本不該由受害者承擔的罪念,甚至演化為13年的心病,最後還帶向了死路。
明明是加害者應該承擔的罪過,為何卻屢屢害死了受害者?
是什麼,讓被侵害的女人們,只能忍辱偷生地打落牙齒往肚裡咽?甚至一輩子都走不出那陰影,甚至如同林奕含那樣只有一死才能解脫?
難道不正是這傳承千年的倫理思想,貞操觀念嗎?
沒錯,林奕含是個才女,是個浸淫於傳統文化、中文思想之中多年的文學少女,因此,她才更不能明白,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麼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越五千年的語境和傳統?
作為一個視文學為信仰,迷信「語言」的女孩,她篤信著古人所說的「詩緣情而綺靡」和「思無邪」,因此,她才會反覆質問著:當一個人用詩的方式說出情話時,難道不應該是言有所衷的嗎?難道不應該是真誠的嗎?
在她的遺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用了大段大段的敘述,來描述這種自己無法理解的感覺,描述這種被魅惑的語言所包藏的獸性:
李國華對著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她聽不聽得進去無所謂,李國華覺得自己講得很好。平時講課的效果出來了。
當我看完視頻之後,我忽然想到了同樣來自於文學作品中的一個角色:德伯家的苔絲。
這個和田小娥一樣出身底層,又純潔善良的農村姑娘,在受到亞雷少爺的強暴之後,只能獨自承受這突如其來的不幸。當她後來陷入和牧師的兒子安吉爾·克萊的熱戀,並跟他訂婚之後,她多麼想把自己曾經遭遇姦汙的事情坦白,多麼希望那個文質彬彬又博學的克萊,能夠理解自己,幫助自己遺忘掉那些痛苦的過去,幸福地過上新生活。
然而,當新婚之夜,淳樸真誠的苔絲終於鼓足勇氣,坦白了自己的不幸過去時,遭遇的卻是新婚丈夫的不願諒解,以及在此之後的遺棄。這一切如同蝴蝶效應的宿命一般,又導致了苔絲最終的悲劇。
這個可憐的女子,在受到世俗輿論、傳統道德迫害時,卻又只能任由自己禁錮於這道德標準之中,失去了自我。
是的,不僅僅是中國,在世界上其他國家,也一樣經歷著,或者曾經經歷過同樣的事情。同樣的施暴者,至今依然在釋放著自己的獸慾;同樣的貞操和倫理觀,至今依然在摧殘著那些不幸的女人們。
正如視頻中林奕含所說的那樣,「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在書寫的時候,我很確定,這件事不要說在台灣,在全世界,現在、此刻,也正在發生。」
遭遇醜惡性侵的女孩們,請記得,你們沒有錯,你們沒有罪。你們不需要縮在那些惡行的陰影中,覺得一輩子無法見人。
讓你們受到這傷害的,無法控制自己獸性的施暴者們,才有罪。
讓你們蒙受這種恥辱的,貽害千年的貞操觀念,才有罪。
本文首發自個人公號:眾生尖叫(they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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