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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讓你找遍全宇宙的人,再見面卻不再是原本的她|科幻小說

編者按:一個家族成員對其三緘其口,遮遮掩掩的女子,身上似乎隱藏著跟整個星球甚至宇宙有關的巨大秘密。當你找尋遍整個宇宙,終於在傳奇之城博物館遇見她的時刻,這的確是你要找的人,卻已經不是原來的她自己。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愛情故事,而是一篇認真的科幻小說。請細細品味每個細節,一定讀到結尾。

?? 本文較長,共10p,可分批閱讀。若擔心時間線中途斷裂,點右上角菜單「在聊天中置頂」,可隨時回傳。

傳奇之城博物館

作者 | 羅伯特·里德

1

沃爾特·菲茨傑拉德是保險行業的一顆新星,居住在遠離我們的波士頓,在那裡他遇到了一位可愛的波西米亞女孩,她的名字叫做麥蒂·弗斯特。為期一周的求愛攻勢之後,他迎來了由聖公會牧師主持的婚禮。隨後,這對新婚燕爾的才子佳人住進了波士頓燈塔街區附近的公寓。麥蒂成為了我母親的舅媽,但她很快就離開了。這段羅曼史結束一年之後,除了稅單和照片,往昔歲月的痕迹蕩然無存。很快沃爾特搬回了位於中西部的老家,娶了一位本地姑娘,膝下育有一兒一女。他們都是我媽媽的表親,可能聽起來有點奇怪,他們竟然都知道麥蒂的存在。他們或多或少地知道,她是一位淑女,經常坐飛機來他們家過節。但那時他們還小,由於某種或某些原因,父母並沒有向他們解釋這位女士的地位。

這本身就值得回憶。

媽媽比她的表親要大十歲,但她對這位「波士頓嬌妻」也所知不多。她在聖誕聚會上見過這位風姿卓越、充滿藝術氣息的女士——據說麥蒂是一位繪畫與演說的天才,她的生活中充滿了頻繁的旅行、雞尾酒和香煙。媽媽很難確定究竟是哪一部分回憶最吸引她,但是後來她得知了深不可測的家族秘密,因而對坐在沃爾特現任妻子身邊的這位女人感到不可思議。兩任妻子愉快地寒暄著,沒有流露出一點忌妒的神情。

聖誕節充滿了照相機的閃光。我十一歲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當時遺留下來的三張照片。

「這是誰啊?」我問。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們連自己的問題都沒法回答,更別說別人的了。

何況是關於神秘的麥蒂。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媽媽正從我面前經過,她很容易猜到,在照片上的那麼多人里,是哪張面孔吸引了我的好奇心。

「哦,那是我舅舅沃爾特的首任妻子。」

照片的白色邊緣留有印戳,表明其誕生於1965年3月,但這只是照片沖印的時間。相冊里的照片拍攝於1964年聖誕節,裡面的一些主人公笑著合影留念,另一些人則對鏡頭視而不見。然後,就是這位女士,舉止端莊,笑得很有分寸感,但也很燦爛。她隨意地彎著胳膊,兩指夾著香煙,甚至連一個對世事懵懂的男孩,都會情不自禁地盯著那張與眾不同的臉龐。我向母親說出了我對她產生的第一印象。

「她確實與眾不同。」我說。或者說,她就是不一樣。

媽媽由衷地贊同,與我拉起了家常。她回憶了一些過去她從未提起的往事。她的表親住在外地,但去年她還與他們共進午餐,拜訪了他們的家人。媽媽稱讚他們的母親親切賢良,關於麥蒂的話匣子由此打開。媽媽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因為這位女士允許沃爾特的前妻參加家庭聚會活動。

猜猜看,這個故事的線索將通向何方?

是的,這真是令人深感意外的訊息。實際上,它猶如風雷閃電,突如其來,讓人難以平靜。

是的,媽媽的表親回憶起了這位漂亮女士的過去。但麥蒂僅僅是他們家的一位朋友,如此而已。但媽媽講述的故事怎麼這麼不一樣?除非她說的是真的。我的外婆,也就是沃爾特的妹妹,也講述過這段歷史。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應該再被視為秘密。何況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真相呢?

午餐在尷尬的氣氛中結束,留下了困惑和想要刨根究底的慍氣。沃爾特家裡召開了緊急家庭會議。媽媽並沒有親眼見證這一切,但很容易想像他們家人之間的對話。難以啟齒的問題,伴隨著遲到的懺悔。「我說的都是真相,哪有醜聞?」她問我。如果我是陪審員就好了,可惜當時我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媽媽沒有故意泄露任何人的秘密,她拒絕接受任何譴責。每個父母都有責任告訴孩子真相。由於家裡的大人不履行這一職責,她便主動站了出來。實際上,這件事讓她變得喋喋不休,反覆描述著那兩位永遠比她小的表親臉上湧現出的震驚神情。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但對我而言,那天更重要的意義在於我對自己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我竟然能被一張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迷住。無疑,看麥蒂35年前這副注視的神情,怎麼都會覺得她是個美人。她抽著不祥而又墮落的煙,無比美好。我想著,她拍完照片的那一刻,煙霧從那聰慧而又瘦削的臉龐吹散開。她的頭髮烏亮齊耳,嘴纖細,下巴尖削,眼中卻只有一個謎。更令世人驚訝的是她選擇的前夫:過早禿頂和發福了的沃爾特,默默地坐在第二位妻子的身旁。選什麼樣的配偶,是漂亮女人的權利,我不得不承認。之後我開始漸漸理解人性,這我才意識到,在曾經的歲月里,沃爾特一定對漂亮姑娘們有極大的吸引力,知道投其所好。

不過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孩子,坐在客廳里,努力去理解那些面孔和奧秘。直到現在,有些秘密仍無從解答。

媽媽欲言又止,結束了這段對話。

她想向我講述什麼呢?

沒關係,我繼續問道:「她後來去了哪裡呢?」

「我舅媽嗎?」

「對啊!」我期待看到她年老後的最新照片,看著她吞雲吐霧、舉杯痛飲、盡情消費。但是,一切都沒有可能了。媽媽給了我一個冷冰冰的答案,讓她的故事顯得更加真實。

「麥蒂去世了。」她平靜地說道,語氣里沒有掠過一絲悲傷。

這種語調讓我感到奇怪。

「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市。」她補充道。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凝視著一位已逝異性的照片,長達幾分鐘之久。整整一天,我都感到若有所失。

「她當時遇到了車禍,科林,1965年。」

再過幾個月,我們就迎來了新世紀。但離真相的最終揭開,還要再等四十年。無論我母親知道多少真相,無論她心中對那些秘密有些什麼結論,她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在我面前講述那奇異又特別的真實想法。

2

我叫科林,1988年出生,在沉悶、無聊的環境里度過了童年。那時的互聯網還「半生不熟」,電腦設備只是假裝聰明,擺出做朋友的樣子。科學販賣著喧囂和宏大的藍圖,卻收穫寥寥。核聚變永遠承諾於20年後實現。基因技術得到了發展,但僅僅用於培育抗病小麥和更加漂亮的花卉。SETI項目獲得的投資,也就是勉強維持那幾座在宇宙中找不到目標的射電望遠鏡。

我成年以後,也娶了一位漂亮妻子。但她既不神秘,也毫無文藝風格,更是從來不附庸風雅。我們是全世界最為普通的一對夫妻,生兒育女,看起來歲月靜好。但人人都會往前走,比如我們兩個人到中年,驀然對視卻突然發現,也許最好的結局是好聚好散。

重新單身,就渴望改變。我在另一個州找了新工作。擊垮了谷歌和蘋果的精確定位公司認可我的能力,雇了我。在外人看來,我所在的公司如此高大上。但我有自知之明:我毫無特別之處。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市值數萬億,人才濟濟,群英薈萃,市場前景廣闊。但公司越大,就越需要無趣的專業人員來管理公司的現金與電子貨幣。這並不意味著我的崗位是會計。賬目管理還是要讓人工智慧來做,所謂人工智慧,是在我廣闊而活躍的人性中所埋入的智能服務。這就是精確定位系統,一個不停重塑人性和這個金色新世界的技術奇蹟。

我們並不是第一家涉足機器感知領域的公司,但我們是這一領域最接受機器的人,因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就:如壓制餅乾一般流水而出的核聚變反應堆;用瓶裝陽光和空氣培育出的無窮食物;延年益壽;智力提升;沒準還能造出星際飛船,穿透宇宙的量子空間——這個宇宙其實比我們想的要大,但也其實很小。

夢想接二連三實現的時代到來了。反正看來如此。而在這個時代,這些掌握命脈的機器,都要聽令於我。

人們總以為自己身屬不凡。

但我們總搞錯。

3

我的母親在喋喋不休方面很有天賦,我都記不得自己聽到過多少回麥蒂的故事了。估計她覺得還不夠,但她也總有辦法改改故事,給裡面加點新東西。

舉個例子。作為一個年輕人,我擅長數學,並了解人性,於是提出了兩種可能,聲情並茂,值得分享。

「麥蒂需要錢吧?」我說。

「你瞎說什麼呢?」她問道。

「為什麼她來參加聖誕聚會呢?這是沃爾特給她下一年生活費的方式吧。」

「噢!你是說他們之間有這樣的離婚協議?」

「為什麼會沒有呢?」

「因為沒有什麼贍養費啊!」母親說。「他們優雅地分手了。她靠藝術生活。」

多少藝術家能夠付得起房租呢,更不用說美酒和機票了。但也有一種可能,這種可能說起來尖酸刻薄卻顯而易見。「那他們就是還有性關係,」我說,「一年見幾天,沃爾特也沒準給錢。」

「噢,上帝!那是不可能的!」她說。

此時此刻,我的母親感受到了壓力。她的兒子長大了,逼她面對事實。仔細想想,倒也沒要求講出真相。

「或許……」我欲言又止。

「或許什麼?」她生氣地問。

「前任妻子和現任妻子喜歡彼此啊,您能聽懂我的意思吧?」

「科林。」她說,許多話已經從心裡涌到她的嘴邊。

但多說無益。媽媽轉過身,匆匆離開了房間。

每個家庭都會與尷尬的午餐和糟糕的下午。當歲月流逝,母親躺進一張乾淨整潔的現代化病床上,等待死亡的到來時,麥蒂的故事重新回到了本來的樣子。此刻我決定劃設尊重彼此的底線,不再製造麻煩。

「伊斯坦布爾,」她問,「我跟你提過伊斯坦布爾嗎?」

「你麥蒂舅媽就死在那兒。」我回答。

「噢,我跟你講過這件事啊?」

「講過一兩回吧。」

她的臉上露出了異乎尋常的燦爛笑容。「但我沒跟你說過那個大秘密,對吧?」

「我不知道,媽,什麼大秘密啊?」

「沃爾特舅舅只告訴過我一個人,誰都不知道。」

這聽起來有點新鮮感。也可能她以前說過,但我當時沒注意聽?「沃爾特和您說過什麼呢?」我問道,不敢確定是什麼樣的秘密。

「我的舅媽可不是一般人,能力驚人。」媽媽說道。「絕對是。」

我點點頭,等待她揭曉秘密。

「麥蒂舅媽,對,您和我說過,她算是個藝術家。」

「她能力非凡,這是她最特別的地方。那些老照片,絲毫無法記錄這一點。但又有什麼能記錄她的特殊能力呢?她的能力令人難以置信。當時我們都驚呆了。」

一提起這個名字,我就會想起麥蒂的臉龐。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離異男子,我仍然沉迷於一張黑白照片,我非常珍惜這種感覺。在已經過世的沃爾特和他的第一、第二任妻子三人之間,形成了奇妙的婚姻安排。這多麼令人驚羨。

「我沒法說出那個女人最不可思議之處在哪兒。」媽媽繼續說道,「你舅舅也無法向我解釋清楚。」

沃爾特可不是我舅舅,但我不敢打斷她。

「很抱歉我記不清是哪一天了,那天麥蒂被注意到了。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吧,我猜。要不是她的一幅油畫,要不是她的眾多詩篇,我不知道它們有哪些與眾不同之處,但他們挑出了她。於是她得到了那份罕見的榮耀。」

「他們挑出了她?」我重複道。開始瞎琢磨,我想像著去世的舅姥姥出現在斯德哥爾摩,身穿禮服,頸掛金牌。

「沃爾特有一次說,『在我們之中極少有人會被注意到。』」

真相開始浮出水面。

「沃爾特的聲音沙啞而迷人,」媽媽說道,「很有男人氣慨,充滿智慧,『但我們家的麥蒂』,他說道,『是最幸運的人之一。』」

「誰注意到了她?」我問。

「噢,」媽媽應道,隨後露出了合謀者一般的笑容,「我可不能告訴你,科林。我發過誓,不能說出去。」

這個蒼老,虛弱的婦人。在這樣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已經老糊塗了。

於是我呼喚他,「喂,媽媽。」

但她還算清醒,聽到我的聲音,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腕上,說道:「就是那些你不會相信的事情,確實在你那可愛舅媽的身上發生了。」

4

老人都擅長重新組合往事。但身處這個日益遠離疾病和死亡的世界,有些幸運已經快要消失,這就是其中之一。

我的母親已處於人生的盡頭。每周均會發生醫學奇蹟,但她正以自己的步調走向上帝。再多幾天,再多個五年,也許能救她回來。但最後總還是有一場葬禮,和在世的親朋好友握手,處理媽媽的遺產。除了這些接踵而來的雜事。我最近升了一次職又來了一次更大的,繁重的工作一直讓我沉浸其中。直到半年後,我在一個空調櫃里發現了幾個盒子,打開後,我發現裡面裝著很多小盒子,麥蒂的三張照片在一個鞋盒之中等待著我的鑒賞。

其中的兩張照片不怎麼值得關心:一張麥蒂的樣子失焦了,另一張則曝光過度。我一直忘不掉的,是那張她從另一個時代注視我的照片,讓我回味了很久。只是隨手之舉,我把照片和關於她的點滴所知,輸入了精確定位公司的內部搜索引擎。

引擎搜索了世界上每一張可以找到的照片。

以及所有的公共記錄。

只一會功夫,幾千張照片被收攏出來,這些圖像帶出了一個在1965年春天戛然而止的故事。在伊斯坦布爾,一位英國遊客拍攝了一幅街景,照片前景捕捉到一位坐在咖啡館裡的美國女士,她翌日會死在一場車禍中。事故原因在報紙上有報道,警方檔案也有記錄,這些都翻譯成了現在的美式英語。我閱讀這些內容的十分鐘里,再未發現新的訊息。

搜索引擎提出的,只是一個尋常的問題:系統是否應繼續搜尋這位女士的影像資料?

咒語的力量,部分源自可以隨後念出

「當然。」這就是我的咒語,說完之後,我又去整理媽媽最愛的物品和被遺忘在角落的雜物,心裡確定不會再搜到任何結果。

5

越來越少的公司為員工建設人造攀岩牆,讓大家觀賞著對方的窘況的同時,鍛煉鍛煉肌肉。

▲ 圖片作者:Guillaume Gennet

精確定位公司也沒有建造攀岩牆,卻擁有一座大山。然而,這可不是科羅拉多州或中亞地區的山脈。精確定位公司的大山不對普通人開放。這座大山,是演算法與精細數據搭建的奇蹟,由我們內部技術部門全權養護,公司里與我們協同開展業務的地理學專家也能涉足這裡。較低的斜坡上一片寧謐,而虛擬的山體卻非常陡峭,露出迷人的猙獰。任何員工都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到山間漫步。運動在精確定位公司是優先順序事項。與同事建立友誼是另一個目標。光速的限制仍然存在,但亞地幔光學線路可以實現數據的微秒傳輸。這讓數據部門的我可以有閑情進入長滿松樹的林蔭小道,向上步行二十分鐘,來到一個視線良好的位置:一條蜿蜒河谷上游的兩公里處,離藍色冰晶和環形雲朵圍繞的虛擬山峰有兩公里遠。

我剛過六十七歲,但正在進行生理回調,目標是重返四十歲。當然如果你喜歡,可以讓自己看起來年輕。在虛擬世界裡,我已經徒步了上百次,習慣在這處景緻停下來,將兩個手指放在手腕上,感受自己越來越年輕的心臟。但那天一幫陌生人讓我分心了。有三個人在懸崖邊緣休憩,上方的空氣扭曲形成了一個鏡面。我沒有數心跳次數,而是加入他們的行列。政策鼓勵這麼做,畢竟我們是同一個大公司的同事。按理說,我們應該並肩前行,不論所在、地位或某種理應的傲氣。

「差不多了。」其中一人說道。

「他做不到的。」另一人很有把握地回復說。

「但他有可能。」第三個人提醒道。然後她拉起遮光板,向控制我們上空三公里處天氣的模擬系統發出指令。

並沒有按下「殺死」鍵那麼誇張,但最終效果並無二樣。通過鏡頭,我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他爬過了覆蓋著皚皚白雪的石頭。他充滿力量,無所畏懼,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這位紳士並不是真的在虛擬懸崖一百米之下的地方。虛擬大山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於:精確定位公司之山的特性是不可逾越。我偶遇的三位攀援者就是設計者,總是失眠難寐,擔心哪位勇者或幸運兒擊敗了他們孕育的這座寶貝。

夢幻般的風暴平地而起,狂風漫卷浮雲。登山者消失於其後。

「下去了」一人舒心地說道。

無人喪生,當然。這是運營一座虛擬大山而非真正養護一片崇山峻岭的另一個原因吧。

不過這三位接下來要趕緊改進一下他們的山了,但就像所有在公司里的事情,凡事都有限度。他們中的兩人是藝術家。第三位是科學博士,他將世界視為一系列縱橫交錯的沉積物與裂谷。他負責設計大山的運行體系,藝術家們則努力按照數理規則和預算限額,繪製具體的圖景。數據不是免費的。即使是最小的數據,都會佔用存儲空間和消耗電量。換句話說,數據需要住所,而每個住所都需要錢。

我偷聽著對話,但絲毫未聽懂他們對話的含義。

他們沉浸在私人話題里,對我視而不見,卻並不讓人覺得被冒犯。

然後,我讓所有人嚇了一跳,包括我自己。

「我可以幫忙。」我做出了決定。

那個地理學家顯得比我還老。是因為他不願意回調年紀,還是用了老年虛擬形象?暫且不論為什麼,這位銀髮同事警告道:「這可不是搭積木、壘磚頭那麼簡單。」

「我完全明白這一點。」我說道。

但他知道的很多:「你在財務部工作。」

三人內心原本湧現出希望,但識別我的身份後,希望又消失無蹤。我只是個記賬員,是的,這讓我處處低人一等。

然後我向他們說了一個數字。

「你再說一遍。」女藝術家開口了。

「你在說什麼?」她的同事問道。

「你們的虛擬山讓人痴迷,但不是最要緊的事情。」我說道,「我能感覺到你們在資金方面的需求。有部門能夠提供額外的資源。再過六個小時,蛋糕的一部分就要被吃掉了。這是每天司空見慣的事情。你從山上刮下去的那個人控制的部門,掌握有足夠的資金,足以讓一切成為可能,如果你現在接近他,向他承諾,建造一座更高的山峰,營造更稀薄的大氣層,並製造更糟糕的天氣。」

「這能讓他高興?」地理學家懷疑地問道。

「管他高興不高興呢,」我說,「他洞悉規則,卻從不屈服。他期待你讓他追逐那些難以追逐到的東西。所以,嗯,我想你應該見見他。就是現在。趁大家還都記得他的墜崖。」

數據玩家們轉入私人通訊專線,討論這一可能性。

我信步離開,希望獲得感謝,聽到的卻只是地理學家的一聲怒吼。然後他以最直接的路徑離開了大山,一腳邁向懸崖,徑直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到了結實的椅子上。

兩個藝術家和我在空曠地帶徘徊。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我仰望著下方的山脈,他們的注意力則轉向與那名登山者召開的一場臨時會議。幾分鐘後,勝利的微笑出現了,隨後是一些富有感染力的咯咯笑語。

▲ 圖片作者:Guillaume Gennet

新的一組人抵達了。

只瞥了一眼我就了解了。沒必要接近這些闖進來的人。精確定位公司之所以能夠成為行業巨無霸,原因很多,但其特殊之處在於,它擁有一些能尋找到天才的天才。這類優秀人才中有一半正沐浴在虛擬陽光下。這些人天生才華橫溢,後天的技術發展則讓他們如虎添翼,驅動他們的探索引擎,創造了人類的認知奇蹟。穿行在山間,他們顯得平平無奇,但他們的本體真身卻連接著各類人工智慧系統和持續運行的發電機,以及研發部門仍在測試的前沿設備。

我向來不喜歡精確定位公司的精英們。

而這一刻讓我的成見變得更深了。

他們瞥了一眼,看穿了我,將我無視,對我的卑微工作絲毫不感興趣。

然後他們檢查了我身邊同伴的信息。女藝術家仍咯咯地笑著,在空中描摹著圖畫,她的同伴則閉目養神——他們迥異的行事風格讓自己更加惹眼。

這些天才中的一位感嘆道:「藝術家們。」

這就是她說的全部內容了。

其他人笑了。笑聲不大,不尖刻,僅是自娛自樂地打趣彼此,可能還夾雜了一個不那麼新穎的段子。伴隨著笑聲,這些高手們向下一個數據斜坡發起進攻,不斷向上攀登,只要他們願意繼續前進,前方就沒有盡頭,旅程就永不會結束。

6

精確定位公司的多個部門都在開展外星文明探索項目,每個部門都秉持著不同的策略和競爭理念。但那些仰望星空的人,無論能力如何,命運早已註定。信奉人造黑洞學說的理論家們第一批意識到,宇宙中並非充滿了外星文明。但去看望我們的宇宙鄰居,大家在一起聊聊天,就跟與身邊的人打交道一樣,這些都有希望輕而易舉地實現。

重大消息在那個周一早上傳出。

許多年過花甲的繁忙友人們重新與我聯繫,詢問:我還在為精確定位公司工作嗎?就算不是,我知道什麼內幕嗎?大部分詢問永遠不會獲得來自我私人的答案,但忍受住人工智慧和冷漠考驗的每個人,都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你是在和外星人說話嗎?」

如果不是這幾個詞,也表達著這個意思。

「當然,當然了。你們也想和他們聊聊嗎?」我打趣道。

對方深吸了一口氣。也許他們的慎重放錯了地方。

但我可不是愛說謊的人。「沒有,對不起,」我重新說道,「你們找錯了部門。」

「但你最終會的。」他們堅持認為。

我無法看清未來,也對八卦消息不感興趣,天才們是否跟外人交易了商業機密又與我何干呢。但明顯存在技術性的問題,這就是我要努力解釋的地方。

「流入的數據,」我說,「是這麼巨大,精確定位公司還沒做好準備。沒有人能做好準備。我們正在下載漫長歲月里產生的照片、音頻和視頻數據,橫貫古今。從數萬億個世界——臨近的恆星和遙遠的星系下載。雖然大家可能聽聞我們是多麼地聰明,我們的設備是多麼地智能……然而,我們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樣。精確定位公司是一頭可以喝掉整條河流的大象。但這是十萬億級的汪洋大海,精確定位公司正在離海岸一百萬公里遠處游泳呢。」

從始至終,我都很喜歡這個「水世界」的比喻。

「哦,但仍然聽起來很刺激。」我的前妻說道。

她很少能對什麼事物興奮,我不得不說。

「即便我們無法理解他們在向我們述說什麼,」她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歡已經公布的那些片段。那個長著翅膀的外星人,可真是個美女。」

上百萬個物種都有翅膀。到目前為止,數字還在持續增加,即使站在人類記錄員的角度也是,看來我們再也無法享受哪怕一分鐘的慵懶了。

數據奇觀如此奇妙,但當它無窮無盡時,就不奇妙了。

「我為你感到驕傲。」我的前妻說道。

平淡無奇的一天里,響起了另一聲驚雷。

「我必須回去工作了。」我說。

「那是當然了。」她說道。

然後,彷彿我成為了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一般,她發出讚歎:「幹得好,科林。」

在接下來的18分鐘里,我體現了人機結合技術的精華。我按照接到的數據請求,轉移資金,向人們支付薪酬,以換取他們對公司的回報。我本來可以完成第19分鐘的工作,不過發生了意外。研究預算突然遭到凍結。凍結無處不在,無處不有。一千個項目被取消了!絲毫沒有一點憐憫。我被告知,什麼都不要做。對任何擁有三個以上神經元的生物而言,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件。這就是外星人到來日。但原定的每一個飛船研製計劃都被擱置了,凍結的錢全都被轉入了一個賬戶,訪問許可權只被賦予一個新組建的團隊,它有一個特殊的名字:

傳奇之城。

我無法猜出這個名字的真實意思,但這無法阻止我的想像。就在我遐想的時候,我獲知傳奇之城正在公司總部里最為安全的房間里開會,我則被邀儘快參會。

7

「我們找到她了。」一個男人說道。

很明顯,他在對我說話。就這麼一句話。

但他身旁的女子並不贊同:「不,是你的貢獻,科林。沒有你,我們將徹底錯過她。」

我數著這裡的面孔,共有23人。他們飲料的芳香,溢滿了整個會議室。他們都是精確定位公司最優秀的人才。此刻,每個人都盯著我懵懂的臉。

「哦,真好。」我反應過來。

然後,我補充道:「很高興能幫忙。」

接著又問:「我究竟發現了誰呢?」

「你的舅姥姥。」那個男人,一個聲音洪亮的小個子,彆扭地抖了一下肩膀,宣布了這一消息。「事實上,我們現在能看到麥蒂。」

「怎麼回事?」我脫口而出。

「從其它地方傳來了實時影像。」他的回答很隱晦,「你想看看她嗎?」

未及我回答,影像就開始播放。一道長長的牆,演變成街景。只不過這條街看上去更像一條黑緞地毯而非道路,附近的建築都不像人類所造。它們的結構,與其說是人工建造,不如說是自然生長出來的,充滿了不規則的斑點和亂七八糟的角度,讓人感到惶惶不安。一顆紅矮星垂懸在天空,空中漫布著粉紅色的厚厚灰塵和閃閃發光的機器,地毯般的街道上擠滿了外星人,不是一個物種或十個物種,而是無數的形態在遊離與舞動,發出了各種攜帶特定信息的聲音。在混亂人群的深處,站著一個我非常熟悉的人,一個被認為死亡但現在倚靠著一個獾狀直立生物的女人。我發現她的頭髮一如既往的烏黑,但長得更長了。歲月沒有在她漂亮的臉蛋上留下任何痕迹,所有的驚喜如雨般傾瀉下來。我有點吃驚地發現,這位女士在與一個動物親密無間地互動著。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麥蒂會養寵物。

「是實況圖像啊。」我說到。

「不,這一段不是的。」女人解釋道。

那位男負責人淺淺地笑著,瞥了一眼他的女同事,然後又看看我,說道:「你不正在找這個人嗎?」

「我想要的是照片。」我說,「人工智慧可以提供幫助,所以我讓它們幫我搜索照片。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從它們那裡獲得信息了。」

「嗯,搜索繼續進行著。」他解釋道,「幾個人工智慧系統使自己成為了搜索那張臉龐的專家,當信息大門被打開後,它們熟練地找到了麥蒂。」

「麥蒂,」我自言自語道。

每個人都望著我,一言不發。

我非常興奮地說:「也就是說,外星人把麥蒂帶到了外星球上。」

或許這些人今天心情很好。他們中的一些人笑了,儘管笑聲中並未充滿歡愉。站在我面前的小個子男人則咒罵了一句,但他的聲音中透著非凡的熱情。

沒有人想教訓晚來的嘉賓。

「時候到了」,女人說。她很漂亮,尤其是她對我擠眼睛的時候。她說道:「你現在可以看到麥蒂了。」

麥蒂對她的寵物低語了幾句話。我聽到了她說話。不知為什麼,她的聲音從嘈雜的背景中飄了出來,和我過去幻想的她的聲音一樣。但每一個詞我都無法理解。然後那頭野獸寵物豎起了它的無毛手掌,對著她的舌頭。舌頭舔了手掌兩下,然後又舔了兩下。然後,它對她做出了相同的動作,用一片深藍色的濕潤的肉撫摸著麥蒂的手——那是它長滿獠牙、火力旺盛的大嘴巴里伸出的舌頭。

「他們在接吻。」我猜。

「誰在乎呢?」男負責人說道,「還是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吧。」

麥蒂的影像消溶了,沒有聲音或掙扎。她立刻變成了一灘水,被黑色地毯所吸收。那個寵物坦然接受了她的離開,邁著兩條腿走開了。

「好吧。」我低咕著。

我沒有更好的想法了。

「這是今天早上錄製的影像。」男負責人彙報道。

「她是死了嗎?」我問道。

「不,她的身體只是暫時存在,由當地材料構成。她的大腦存放在別的地方,可能受到了保護。這就是宇宙旅行的方式。我們知道這一點,非常確定地知道這一點。生命實體不需要去任何地方,就可以實現穿越。具體方式就是,在你需要的時候、需要的地方重組軀體,在你需要離開的時候,拆解軀體。」

我點了點頭,問道:「你現在可以看見她嗎?」

「是的。」他說著揮動了一下他的手指,「這是她的實時影像。」

天空變得黑暗一片,裡面閃爍著一些混濁的光,在空曠的天空下延伸著廣袤平坦的地面。麥蒂躺在地面中間,一絲不掛。在剛剛那段影像的外星街頭上,她是穿著衣服的,雖然作為不懂時尚的直男並沒看出那些衣服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此刻在新坐標上,她的胴體全現。表面看來,她在工作,在調試油畫染料的明亮顏色。那些物質由一千隻機械手臂噴出,似乎在按照她的思維控制有序運動著。

我盯著那具濺滿油料的胴體,直到我自己感覺到尷尬。然後我看到了天空。「所以她是跳到星球的晚上那面了。」我猜測道。

「不。」男人嚷道,房間里的其它人都點頭表示贊同。

我看著那位最漂亮的天才,說:「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女天才瞥了一眼自己的上司,希望獲得授權,進行解釋。

男負責人沉默地聳聳肩。

「我們收到的每段影像都帶有一個記號,一段標記」,她說,「想像一下,這個地方比人類的全部圖書館存儲的信息量都更加巨大,信息內容都更加豐富。嗯,這個特殊的地方被稱為傳奇之城博物館,至少我們的外星語翻譯人員決定這麼命名它。」

「她是一個藝術家。」我說著,獃獃地看著黃白相間的油漆河流,閃爍著潮濕的光芒。「麥蒂是沃爾特的第一任妻子,據說她死於土耳其。我只聽說她生活中有一個秘密,但實在不知道這個秘密的具體內容。沃爾特告訴了我母親一部分秘密: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人才,受到了某種關注,因而獲得了獎勵。」

我停了下來。

在我的一生當中,從來沒有如此之多的目光密集地注視著我。

最後,我問:「你們為什麼讓我來這裡?」

大部分眼睛轉向那位男負責人。

然而,他決意不做任何解釋。

「這只是一次即興嘗試,」我說,「我向搜索引擎尋求幫助,僅僅一次。現在竟然找到了她。」

「看似如此。」那個男人大聲說道。

「我還能做點什麼嗎?」我開始發問。

在還沒有人回答之前,我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們還發現類似的其他人了嗎?」

男人直起腰來,激動但又懊惱地說:「沒有。」

這看起來不太可能,不合邏輯。「為什麼沒有發現呢?」

聳肩是最好的回應,房間里有其他人也沮喪地聳了聳肩。

「我媽媽的舅舅」,我開口說道,「沃爾特暗示,麥蒂享有一種非凡的榮耀。但是,他並沒有提起星際飛船和外星人。」

眼睛一雙接一雙地流露出了失望。人們開始通過私人頻道進行交流。可能是在決定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吧。

「所以,外星人喜歡她的藝術,」我大膽地猜測道,「他們把她帶到了他們的星球。在星際飛船上,她被冷凍了,或者時間的流逝變慢了,所以她幾乎沒有衰老。然後,她蘇醒了,開始在那個巨大的博物館裡,實施她規模宏大的藝術工程。」

好像沒人在聽我說話。

我注視著這位一絲不掛的女士在巨大的地板或者說畫布上,盡情揮灑著紅棕色的染料。

一些人的目光轉向我。

「她在我們附近的一顆星球上,」我猜測道,「或者以星際驅動方式飛行才能到達的地方,速度超過了光速。」

傳奇之城負責人不屑地冷笑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不是那麼回事?」

▲ 圖片作者:Brian Miller

「博物館並沒有坐落在任何星球上,」他解釋道,「這是一個戴森球結構。我們估計它的直徑略大於一光年。」

我不禁脫口而出:「靠。」

「根據導航標記,你看到的一切,飄浮在遠離於每一個星系的虛空結構中。」

「靠。」這個詞似乎最能表達我的感受。我又咒罵了幾遍。

「經過數百年的科學探索,」男負責人繼續說道,「我們終於意識到距離其實並無意義。人們在車庫裡不需要宇宙飛船,在壁櫥里也不需要運輸機。因為每個星球都非常容易到達,只要你洞悉了其中的技術奧秘。」

「那我們知道這些奧妙了嗎?」。

沒有人回答。

「那麼,麥蒂究竟在哪裡呢?」

「可能位於某個離我們比較近的地方。」他允許我知道這一點。

然後,那位女組員興奮了。她跟我交流,也和其他人說話。她指出:「等我們找到了她,我們就可以使用逆向工程技術。那樣的話,我們就有希望打開天空之門。」

8

老人筆挺地坐在他那特製的病床上。醫院裡一派繁忙景象。我自報家門。但很顯然,他不止記得我的名字。「上帝呀,科林,你看起來很像你媽。」他說道,「我相信很多人都這麼說過。」

「你很像你父親。」我說道。

脫髮主要遺傳自母親一方。病人的母親贈予他這一禮物,幫助他與自己結過兩次婚的父親長得更像一些。此外,他的名字叫沃爾特二世。「我本想去參加她的葬禮。但我身體狀況太糟糕了。」他說道。

「現在不是了。」我觀察著。

「誰說不是呢?」一根又一根管子餵養著沃爾特健壯的身體。外科手術魔杖一般的器械正在處理衰老遺傳學問題。如果這些激進療法繼續下去,我媽媽最後一位活在人世的的表親,最終將有希望擺脫病床和輪椅,走出房間。那麼年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健壯。沒有人曾想到過他將重獲新生。

我站在那裡,對我的母親無法活得更久一點而感到懊惱。雖然我很善良,但對這位幸運兒,我依舊荒唐地覺得憤怒。

病人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

或者他禮貌地忽略了這一點。

他優雅地揮動著肥大的手,說道:「你想坐就坐下吧。我猜你來這裡是想談談那位女士,

床邊的椅子似乎靠得太近了,還是坐在柔軟的懶人沙發上更好。

「我幾乎不記得麥蒂了。」他說道。

「就是那位藝術家。」我提示道。

「對啊,我對她一無所知。」

「或者說她是你父親的妻子。」

「她才不是呢。」他暴躁地大笑一聲,令人印象深刻,「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不是了。他們早已不是夫妻。」

職業心理學家向我建議了幾種談話策略,但我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撕開裂口。就是對症下藥。我們已掌握的最高級技術,就是搜索世界的技術,尋找一個幾十年前消失的人。傳奇之城相信人工智慧系統和演算法工具將能夠解答每一個謎題,但在那之前,他們給了我足夠的授權,讓我和一位老人談話。

我播放了一段錄影。我們注視著那個大都市世界裡的麥蒂。她正坐在一個類似咖啡館的地方,吸著一種根莖般的香煙,同時喝著類似牛奶的東西。這是昨晚發布的錄像,目的是讓人們能夠更進一步地看清細節。精確定位公司準備耗費巨大的財富,購買與這位一夜成名的女士有關的任何物品,包括醫院診療床上樂不思蜀的一些高齡老人手裡的收藏。

我沒提錢的事。

老人對著這段影像點點頭,看上去若有所思。

「她終於說話了。」我說道。

「我聽到聲音了。」

「是她的聲音嗎?」

他聳聳肩。「你能記得大半輩子之前人們說話的聲音嗎?」

「如果這些人對我很重要,就一定會記得。」

麥蒂掰斷了吸了一半的香煙,和同伴講起了閑話。莫非這是她目前所說的最重要的內容?誰知道呢。坐在她桌上的是一個矮小的金色生物,它不太像是由肌肉構成,更像是由光構成的。沒有人能回答類似的令人費解的問題。兩個毫不匹配的生命體,除了靜靜地坐著,再沒有做其它事情。

她將在幾分鐘後消解。但精確定位公司會對這一結果保密,至少目前來看是這樣。

錄像跳回開始位置。

我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位或幾位傳奇之城成員監視著我們。我感到他們想要的並不是兩個坐在醫院病房裡的老頭子,而是更加實際的東西。

我和他們一樣感到不耐煩。

日益年輕的沃爾特發現我在抖腳,他說話的口氣跟其他那些還有一萬年可活的老人一樣:「放鬆點,孩子。」

「我放鬆不了。」

「那好吧。你來這裡想幹什麼呢?」

「我來徵求你的許可。」我說道。

「你想幹什麼?」

「查找你的物品。我們想找到任何麥蒂可能留下來讓你家人照顧的物品。」

「就像一些舊畫。」沃爾特說道。

「對,諸如此類。你還記得有些什麼呢?」

他聳聳肩。這姿勢暗示著有東西存在。就當我的希望之火燃燒起來時,他說道:「歡迎你去看看。是的,我給你許可。可沒有什麼東西。」

「你確定?」

「我父母去世後,所有東西都扔了,那可是幾十年前了。哦,該死,我懷疑什麼東西都找不到。」

我腦海里突然湧現出一個想法。

他注意到了我臉上的表情。一瞬間的興奮,也許吧。

我張大了嘴巴,說道:「噢,這真讓人失望。」

「是啊,太糟糕了。」他說道,語氣里充滿了諷刺。很明顯,他不關心這些事情。

最後需要提到的話題。「你可沒有扔掉你的記憶。」我大膽地說。

他聳聳肩。「我會告訴你麥蒂是一個怎樣的人,對我來說,她是聖誕節里縈繞在我們身邊的人。這就是全部了。在那些日子裡,請相信我,對我來說,聖誕老人要比她顯得更加真實。」

但這並不能證明他一無所知。我關閉了關於麥蒂的錄像,詢問了一些其它問題。我的問題和專家提出的相關建議,都試圖挖掘出老人記憶中的豐富細節。但越來越年輕的沃爾特除了模糊地回憶起童年的塑料玩具、聖誕火腿和在其他小孩眾目睽睽下說過的話,就再沒別的了。

問話結束。

就像麥蒂和她的金色小夥伴一樣,我們坐在一起卻一言不發。

沃爾特終於打破了沉默:「我們什麼時候發射宇宙飛船呢?」

「我們正在建造星際引擎。」我說謊了,「在月球背面的一間新工廠里,共建了50個。」

「那很好啊。」他說道。

我站起來,感謝他願與我談話,然後便離開了。

這是第一次訪問。

站在走廊里,我與傳奇之城的優秀人才們進行了簡短的對話,他們沒有看到沃爾特二世身上的潛質。

▲ 圖片作者:Tyler Lehman

「再過幾個星期,」傳奇之城負責人建議道,「總的來說,重新煥發活力的大腦會有更加清晰的記憶。」

「但我現在已經儘力了。」我說。

「那當然了。」然後,他就不見了。可能去追蹤另一個無用的線索了吧。

我不是最聰明的人,但我非常欣賞世界的運作方式,知道如何獲得優勢。我切斷了自己和精確定位公司之間的所有電子聯繫,然後開始了第二次訪問。

我大聲地敲門,大步地走進房間。「實際上,沃爾特。先生,有一個片斷,我想和你談談。」

老人已經對我感到非常厭煩。一切表露無遺。

「多年前,你和你妹妹與一位表親相約午餐聚會。那就是我媽媽,當然,比較湊巧,她說過一些你之前可能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這個問題獲得了大聲回應。「嗯?」

「對啊,據我所知,午餐之後,你們隱瞞真相的父母召開了一次會議。」

突然之間,那張臉看上去非常蒼老和震驚。

「果然,」我說,「不出所料。」

9

面對風景,我們仰視,而更多人俯視。我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身後的山峰是否需要攀爬,並不重要。人們想看到腳下的世界,將風景盡收眼底。而世界是否是虛構的,並不重要。我細細觀賞著山谷和那些孤零零的松樹,以及一隻應該是禿鷲的鳥乘著上升的夏季乾燥空氣盤旋而上。「我們稱之為俯視,」我平靜地說,「而不是下看。說明這是站在我們的立場,我猜。」

「對不起!」我的同行者問道,「你想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我再一次感謝你幫助我們籌措了資金。」她說道。

「很榮幸能夠提供幫助。」我回應道。

她淺淺地笑了一下。「這讓你成為了我們的贊助人。」

這個稱呼不錯。我笑了。

一隻手抬起來。她有意或無意地在我們之間的空中划了一個問號。

她想知道我此次約她見面的目的。

「我一直在研究你的工作,」我坦誠道,「不是和精確定位公司有關的那些事情。和那沒關係。是公司僱傭你之前,你所做的那些事情。」

她露出一個謹慎的微笑。

「我不認為我能理解你的藝術。但它美得讓我無法呼吸,試著去欣賞它。」

「這可是最怪異的讚美。」她說道。

然後,我約的下一個客人走出了松林。他提前兩分鐘來到這裡,預示著好兆頭。一位會計的奇言怪語把他引到了這裡,但當時他們都不知道,這位會計在他們生活中可比其他人重要多了。

「我想感謝你,」我的藝術家朋友說道,「這正是我來的原因。但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干。」

「先等等。」我堅持道。

她瞥了一眼小個子男人,對他生平履歷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開篇故事予以了忽視。

「我要跟他談談,但不會花很長時間,別擔心。我還會幫你的。我對你的幫助可能你幾輩子都償還不盡。」

好奇心將她的雙腳鎖在虛擬地面上。

走近傳奇之城的負責人,我說道,「謝謝你過來一趟。」

「我很少來這裡。」他警告道。

是的,這是他稀釋過的虛擬化身,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聚焦於那個充滿懸而未解的問題的世界。

「是我找到了麥蒂。」我說。

他的身影並沒有變化,化身技術並不會產生那樣的效果,所以我無法感受到他排除了一切干擾,聚焦於我。我所看到的,是灰藍色眼睛的凝視,並聽到了一個緊張而纖細的聲音,「是你找到的。」

這不是一個疑問句,是一句充滿懷疑的話。

「你之前找到了她嗎?沒有吧。」我瞥了一眼藝術家,我的同伴迎著我的目光。我說道:「我採到了火種。你知道嗎?」

「什麼意思?」

「我四歲的時候,決定為家人做一頓晚餐。我用一台微波爐、拉麵條和芹菜莖作為工具和原料。我把食物放在轉盤上,設定了加熱程序。加熱了二十分鐘,用的高火。竄出的火苗令人印象深刻。」

「你想說什麼?是說你已經瘋了嗎?」

「不,我承認不是我發現了火種。我怎麼會發現火種呢?我當然不是第一個馴服它的人。我沒有提出重力、時空和生命進化理論,你也不行啊。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其他人完成了這些工作。在人類四處擴散之前,其他各種各樣的生物和他們的星球也取得了同樣的發現。他們也經常認為自己是神聖的先知。」

男人向山坡下望去。

「這對你構成了困擾,我想。或多或少吧。你和傳奇之城的其他成員都如此,你擁有這些巨大的天賦,手裡握著宇宙的鑰匙,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研究如何在宇宙之鎖里將鑰匙轉動。但現在要實事求是,在你的人生中,你發現過宇宙中其他生物沒有發現過的事物嗎?你作為第一人發現了什麼規律嗎?何種定理應當以你的姓氏命名?沒有,沒有,全然沒有。這就是唯一的誠實答案。」

我可以聽到他呼吸的聲音,穩定而深沉。

「你當然可以成為指引人類打開宇宙大門的嚮導,」我說,「這將是一個偉大的成就,毫無疑問。當你看到萬億兆的影像資料時,你看到那一張人臉了嗎?這會讓你感到困擾嗎?有人已經在那裡了,她一點都不像你,不是嗎?」

「但我們現在看到了三張臉。」他告訴我。

「他們在傳奇之城博物館工作,我說得對嗎?」

他點點頭,然後頓了一下,說道:「他們好像是在那工作,是的。」

「我想我知道該去哪裡找到麥蒂了,」我說,「你會如何利用我的洞察力……好吧,我其實不清楚,但如果我幫你,我需要思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思考吧。」他說。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道,「你想去看望麥蒂吧。」

我聳聳肩。「我想行走在另一個世界,任何世界,但這並不是我此刻所說的意思。」我指著那位站在虛擬懸崖邊的女士說,「她應該去,像她一樣有能力的藝術家,以及更多這樣的人應該去。他們應當是進入宇宙的第一批人。如果他們想讓我加入他們的行列,那很好。他們也可以邀請你,但他們比咱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更加重要。」

「咱們中的任何一人?」他生氣地重複道。

「你和我」,我說,「我們僅僅是將正確的數字放進了本該屬於它們的空格里。」

10

相見不如懷念。麥蒂並不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是的,她很可愛。和她談話,讓我聯想起了我去世的家人。但即使我們坐在一起討論重要問題時,我腦子的大部分都被用來欣賞這別有洞天的地方,視覺和聽覺都是那樣奇妙。這是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在我桌前緩步徐行和跳舞更棒了。

「所以,你是找到我的那個人?」她問道。

這並不準確。但我可以說:「我只是第一個意識到你的故事被謊言掩飾了的人。」

她比我預料中要更開心。

「跟我說說。」她繼續這個話題。

「地球上最優秀的人工智慧系統捕獲了你的信息」,我說,「老照片,離婚文件,以及租賃合同、舊航空公司記錄都被翻了出來,但沒有人發現太多線索,除了署有你名字的一張塗鴉畫或一首短詩。這可不是好事情。無論偉大與否,每個藝術家都會留下一批作品。」

這換來了一個感興趣的笑容。

▲ 圖片作者:Nicolas Trillaud

「當然,也許傳奇之城博物館索要了你和你的作品。但是我們將你小時候的照片,你同學那裡的照片以及你不認識的人那裡保存的你的照片,都恢復了出來。在所有的照片之中,你在初中藝術展上的一幅作品留影蘊含了最為豐富的信息。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那之前,你和你的藝術已被他們收藏了。事實上,我們認為,從你六歲生日以後的某個時間起,博物館就找上你了。」

在我說話的時候,她的目光轉向了別處。當我暫停的時候,她將目光轉回來,用力地盯著我。

我不喜歡那雙眼睛。不像我想像中那麼喜歡。

「你高中畢業後搬到波士頓,然後你和沃爾特結了婚。但與此同時,你過著隨意變形、隨時移動的生活。你像任何同齡人那樣,只不過你的大腦已被重塑為一個永恆存在的晶體。在你童年卧房下方兩百米深的地方,我們發現了一台機器,裡面存放著一個晶體。我的老闆們找到並最終破譯了這台機器。現在,我們正在組裝線上大量複製它。我是第十個得到這一殊榮的人,順便說一下。我可以向無窮遠的地方傳輸自己,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使用當地的材料可以組裝起一個富含水分的肌肉實體。這一實體可以按照我的意志保持外形,我發出指令後,這一實體便溶化成水,由黑地毯吸收。就是文明世界裡吸收水漬的那種黑地毯。」

她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它就這些本事嗎?我沒有留下任何的塗鴉,是你們破譯了其餘部分嗎?」

「不」,我說。我告訴她,我媽媽對睿智的老太太很著迷。若干年後,當她把這份迷戀對自己表親說了後,就導致了那場糟糕的家庭會議。父母向一對怒氣沖沖的孩子坦白,孩子們卻一個字也不信。

「沃爾特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我說,「你告訴了他們一切,或者說是足夠的信息,是嗎?」

她聳聳肩,說道:「我在他們廚房的地板上溶解了。而三分鐘後,我又按響了他們家的門鈴。」

在她訴說這一切的時候,我則注視著這神奇的世界。你怎麼可能不放眼四周呢?

「這就是傳奇之城博物館。」我下意識地說道。

「我被選中了」,她說,聲音平靜但透著一絲堅毅,「那時,我六歲,他們沒告訴我父母,因為他們不可能告訴我父母。他們在晚上來到我的房間,在空間穿梭艙里對我進行了重組。」

「這是那個設備的正式名稱嗎?」我打斷了她。

「不,這只是我對它的拙劣翻譯。」

「你現在仍然被困在那裡嗎?」我問。

她笑了,一隻手,然後是另一隻手,掰碎了燃燒的木樁。她承認了:「在我身上,他們看到了潛力。出於誠實,就讓我們承認吧:我總是陷入深深的懷疑,我到底能創作出什麼對宇宙有意義的東西,或者哪怕只是對我自己的意義。」

「我們每個人都在懷疑。」我說道。

這次,我說話時,她盯著我。然後,她靜靜地問道:「你是幹什麼工作的,科林?」

我介紹了自己的情況。

「噢,你讓我想起了我的沃爾特。」她說道,「他熱愛數字,我打賭你也是。」

我可從沒這麼想過。

「所以,現在人類可以自由穿梭於宇宙了。」她說完,露出洋洋自得的微笑。

不,我沒那麼喜歡她了。

「誰建造了空間穿梭艙?」我問道。

「沒人知道。」麥蒂回答。

我在那裡又坐了一會,想知道這場對話會如何結束。

接著,她說:「我可能見過她。」

「你說的她是指誰呢?」

「你的媽媽。那時她十二歲上下,來參加聖誕派對。」

「對。」我說道。

「但我實際上一點都不記得她了。真對不起。」

我看了麥蒂最後一眼,然後再沒有說一句話,就讓自己重新化為了水汽和其它簡單成分。沒有我們在其中,這些成分沒有任何意義。

責編:蘇小七

翻譯:白續輝,審校:punch、東方木

作者:羅伯特·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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