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城中村

我一度以為哄孩子會把大人也哄成精神病。

周末的早上九點,我還在沉睡,又被城中屋走廊里的老人哄小孩的唱和驚醒。於是我立馬套上個褲衩,推開門向那老太喊:「您小點聲,我還在睡覺!」

我憑藉積攢好的起床氣蓄勢待發,但老人卻沒有和我吵的意思。她笑起來,笑紋布滿了整張臉,沒說話,點了個頭算是致歉,然後在我的目送下緩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輕輕關了門。

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仍然準時地在走廊里呼和躁越。

這是我來到深圳的第三年。

雖然稅前工資上了一萬,但因為之前信用卡欠了不少,且有女友,出行飲食上都不好將就,所以只好通過降低住宿標準來節流。

當時我住在離公司半小時車程的一個城中村裡,村子挺大,有百多棟樓。這種樓大部分是房東自己出錢建的,他們擁有這塊地,且暫時輪不上政府的拆遷,於是就儘可能地在有限的地皮里塞下更多的房子、在房子里隔出儘可能多的屋子,以供出租。大部分房屋以最低廉的價格滿足了你基本的生存需求:供水供電,私設了網線。當然在基礎需求之上,比如樓間距,綠化,隔音,軟裝等等一切上升到了住宅審美層面的事情,你根本不要想。

剛來深圳的時候我稅後收入有3000,因此很感激這裡遍地開花的農民房,它們並不偏遠,大多樓下就是超市,臨街就有公交地鐵。而相較與一牆之隔的小區,它們用二分之一左右的價格踐行了這座城市的著名slogan:來了就是深圳人。

我白天西裝革履地穿梭在設計前衛、造價不菲的CBD高樓里,用冷氣、咖啡、筆記本維持自己的白領形象,晚上則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廉價粗糙地睡一宿覺。我為自己驕傲——因為追逐夢想和飲食起居之間,只差了半小時的地鐵而已,並不遠。

可到了2016年,這種荒謬的驕傲早已消失。

我當時住的屋裡有一扇大窗子,窗子外面是自己的陽台。但是因為和對面的樓間距太窄,所以仍然進不來陽光。我本來喜歡做飯,但廚房和衛生間挨在一起,加起來不足兩平,中間的門又關不嚴。以致於我每次看到超市裡光潔優雅的餐具,都會覺得自己的廚房過於不堪,配不上它們以及一頓好飯。

其實我最討厭的是那扇空心的房門。在這個農民房的空間里,一米二寬的床只能側擺在靠近門的角落,你躺在三樓的屋裡,能聽見一樓電子防盜門從不間斷的「滴滴滴」信號聲。

還好這聲音持久而規律,不太能打擾我休息。至於時不時夜歸的腳步,某個房間里外放的音響,隔壁洗澡時所有水流的噪音,對睡眠的影響也都還算溫柔。

但我對面住的這家人,有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一對青年夫婦,一個老太,一個嬰兒,竟然同時擠在和我戶型一樣價錢一樣的農民房裡。老太太有個習慣,每天早中晚三次把嬰兒抱在懷裡,在走廊上來回緩行,同時嘴裡重複著奇怪的高音,彷彿這種語調能讓嬰兒快樂。

然而嬰兒並不快樂。

小傢伙仍然會高頻次地在老人的叫聲中突然哭喊出來,銳利而高昂,在整個走廊里泛起迴音。在這個時候,老太太會立刻應激一般地提高自己的聲調,試圖在頻率和響度上都蓋過嬰兒。這個過程中,她因為著急,語言就變得更加單一而乏味。

「噫噫噫,呦呦呦,呀呀呀呀。」

「爸爸呢?媽媽呢?奶奶呢?不哭呢!爸爸呢?媽媽呢?奶奶呢?不哭呢!」

我不堪其擾,就也開始肆無忌憚,比如用功放將音響開到最大,在屋裡面唱歌,寫不出來稿子的時候偶爾也瞎喊兩嗓子。

後來有一次我傍晚回家,在樓梯緩台見到了這家的男主人。穿著工廠的衣服,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白胖,面目喜慶,抽廉價白沙。

之前見過幾次,但是我從未搭話,不過最近他的母親和兒子在走廊里的祖孫對唱愈發不可收拾,我總要反映反映。於是我上前遞了根煙,說哥們,在附近上班?

「嗯呢,邊上那個工廠,」他抬手指了一下,然後深吸了一口煙,「這煙多錢?」

「不貴,」我又掏出兩根給他,「養個孩子不容易吧?」

「沒上學就還行,平時我媽帶。」

「老人家腿腳不好吧?」

男人笑了一下,「她下不了樓,但是還想讓孩子透透氣……平時沒少吵你吧?」

「其實……有點。哎都不容易。」

之後老太太好像真的收斂了一點,把早中晚三次改成了一到兩次。有時候我半夜聽到走廊里的腳步會留個神,但是大部分腳步輕盈利落,並不是老太太能踏出來的。

最後一次和這個小哥交流,是我終於要有能力搬離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將大部分的東西都清空之後,只留下空調、洗衣機,等著村裡的二手傢具商買走。

村裡的二手商有幾乎相同的議價標準,他們收每一件的電器的價格,大概都是我買回來時候的十分之一。所以我也完全沒想從這些或新或舊的電器裡面盈利。矮小結實的商人過來一算,一個洗衣機一個空調一張床,兩百不到。我沒還價,說您不用我幫你搬吧?

那小夥子樂了,說你在這開著門等我,兩趟就完事。

於是我就開著門,坐在僅剩的一張瘸腿凳子上一根一根地抽煙。地上有無趣的雜誌,各種或大或小的紙殼箱,實在不能再穿的衣服褲子。這時候對門的夫婦走了進來了,看見一地雜物,問你要搬家?

我說嗯,換個地方。

男人點點頭,掃視屋裡面僅存的東西,「這些還要麼?」

「都不要了,你快看看有啥能拿走。」

「真的?」他老婆問。

「快拿走吧,你看看還有啥能用。」

於是接下來的二十分鐘,他們真的把稍微能賣錢的東西全都拿走了。有嚴重破損的衣服,各種紙殼箱,我隨手從朋友那順走的十來個打火機,浴室里簡陋的架子,連二手商都不要的一個即熱式熱水器。

他們用掃帚和手將所有的雜物歸到一處,進行適當的碼放和堆疊,然後一同抱走,看到稍微有一些價值的東西便抬頭看向我,說這個你不留著?那這個呢?

這讓我感到了一絲愧疚。

二手商完成了工作,一對夫婦也已經幾乎將室內清空了。我遞給那男人一根煙,他看我笑笑,說上次抽了一半才發現這煙有爆珠。

我說你老婆也在工廠工作?

他說對,和我一家。

我問效益咋樣?

他說效益好能咋的,一年就給漲300塊錢。

然後他突然吸了口氣,「你賺的不老少吧?」

「……七八千,」沒敢說實話。

「趕上我們高工了!」

兩人將所有的東西收拾完,然後那祖孫合唱隊的老太太也走了進來,說「靚仔,啥時候走?」

「阿姨,我一會就走了。」

「這屋子你不打掃,房東得收你錢。」那男人如是說。

「嗯呢,管我要一百塊清理費。」

「啥!?一百塊錢?」那阿姨立馬拿起立在一旁的掃帚,「那我給你掃掃!」

她說著便開始掃腳邊的灰塵,雖然腿腳不靈便,但掃把的揮動卻利索的緊。

我有點蒙,說阿姨不用,您別弄了要不我自己弄。此時那年輕婦人趕緊搶過掃帚,用更熟練麻利的動作開始清掃地面,連角落也都留了神。

「沒事!我們給你掃掃就乾淨了!你問他敢收你錢!?」那老太繼續說。

「人家房東咋都能收你這個錢!」男人笑著說。

我也跟著接茬,「對,人家找茬也能收了這錢。」

「不行!收你錢我屌死他!」那阿姨指著地上的某塊污漬示意著兒媳,同時發著狠話。

那少婦手上一直沒停,說話的功夫也已經清了大半個屋子。然後她推開陽台的門,擰開原來接在洗衣機上的水龍頭,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借著水使勁掃著陽台的地面,那小陽台在十數下之內便顯了瓷磚的本色。

我愈發尷尬,「好了好了,這樣房東肯定不敢收我錢!」

那男人笑著看著我,將煙屁股扔到了走廊里,「我媽是替你心疼這一百塊錢。」

「有一百塊錢,我給你打掃三遍!」那老人說著。那少婦也自覺打掃得差不多了,收了掃把立在老太身後,眼睛看向男人,示意著要離開。

「謝謝阿姨,謝謝啊謝謝大姐。」

「敢收你錢!?」那老人臉上笑著,聲音更大了,然後一直重複著類似的話,緩緩走出了門,一對夫婦跟在身後。

屋裡確實幹凈了不少,但是上一個房客留在廚房棚頂的污漬,牆上多年來積攢下來的灰塵和手印,仍然安靜地猙獰在那。

當然,後來房東還是收了我的清潔費。

說實話我當時挺感動的,我從沒想到這家鄰居如此熱情而淳樸。而這種熱情和淳樸,不像是存在於文明而冷漠的大深圳里的。

當時我坐在計程車里,拿著最後的一點行李去往新租的小區房。新居精裝修,高層,大陽台,小區里的花園滿是花木。

計程車經過CBD,高樓大廈,霓虹絢爛。

這座一線城市的盛景,得益於近年來高新技術產業的發展。它不斷地更迭建築,道路,百萬計的人才,並從來欣欣向榮。

然而它的氣量可能越來越小了,尤其是對於它仰仗了數十年的實體經濟。如今地租越來越貴,產品越來越便宜,幾經兜轉,那些壓榨終究落到了實業里的每一個員工身上。

就像我跳槽前的很多工程師同事,就像我遇到的那對夫婦。

都是來自外地,大多拖妻帶口,在底層幹了十數年,有且只有一種技能,只能靠著這些越來越不景氣的工廠安穩過活。他們回不到家鄉,也無法融入深圳,在這兩頭,他們都成了外地人。

最後,在都市徹夜的燈海都找不到的角落裡,他們長久地擁擠著,狼狽、潦草地過活。

我不需要一直住在這裡。我很慶幸,也很後怕。

本文首發:鳳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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