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雜談（一）

02-04

世界上應該沒有哪個老師會不喜歡自己的學生提問題吧——我也一樣。只不過大半年了，我聽到次數最多的問題就是：

「老師，你給有女朋友啊？」

「沒有！」

我說你們成天問，有完沒完啊！都說了沒有了！每當這個時候，他們就會對我露出鄙夷的眼神。偶爾，他們也會問點別的，比如：

「老師，這節課給瞧電影啊？」

我常常跟他們開玩笑，問他們：「我難道教的是電影課嗎？」

「是！——」這個時候他們的聲音總是整齊劃一、響亮清澈，遠遠不是上課回答問題時那軟弱無力的聲音可以媲美的。

他們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頑皮、最瘋狂的一群學生，之前沒有，之後應該也不會有了。除了每個對他們來說度日如年的45分鐘（其實也未必，畢竟一閉一睜，一節課就過去了），剩下的時間裡，他們完美詮釋著應該屬於這個年紀的青春洋溢。

課間休息10分鐘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實在是有點短了：先花1分鐘從睡夢中醒來，再花1分鐘挽起自己的小夥伴，順便商量一下購物清單；2分鐘下樓，在擁擠的小賣部里穿過人流終於買到了自己垂涎已久的零食之後，一轉身，預備鈴總會很不給面子地響起來……

每天的每一節課，我都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一個個滿載而歸。

你可能要問了，買這麼多，什麼時候吃啊？——45分鐘長著呢。

那要是內急，想上廁所怎麼辦？——45分鐘長著呢。

當然女生們會爭辯道，一層樓十個班級，10分鐘連排隊都不一定夠。

原諒我這個時候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至於課堂……

早讀課——根本沒睡醒，來個回籠覺；

第一節——回籠覺還沒睡完呢；

第二節——吃個早飯接著睡；

第三節——來來來，昨晚上聊到哪兒了，接著聊一會兒；

第四節——該吃飯了，今天食堂有沒有我最喜歡的洋芋燒肉呢……

第五節——中午不睡，下午崩潰；

第六節——體育課、音樂課、美術課、電腦課正在趕來的路上……

第七節——你去幫我打飯，我去搶籃球場，上課前還能打個三五十分鐘呢；

一群整夜聊著有的沒的、玩手機到天亮的孩子，你是沒法違背自然規律，阻止他們白日與周公約會的。

這麼一看，我選擇在晚自習講重點真是明智之舉，畢竟各位少爺小姐已經吃飽喝足，而且經過一整天的休息，精神抖擻，課堂氛圍久違地活躍起來……就是有的時候太活躍了。

對於這些，我早已習以為常——因為你永遠叫不醒一個真困的人。用其他老師的話講，這些人叫醒了也不學，還會搗亂，何必呢……

估計很多本來對支教不太了解的朋友看到這裡，會很詫異。畢竟，我們已經習慣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西部的孩子，基礎不太好，條件比較差、但是態度認真，學習刻苦。這句話的前半部分，沒什麼錯，但後半句，還真的未必（注意是未必）。

「（還不回家）是想著能學一點是一點，不過老師，像我的話，學了也沒什麼用吧。」類似的話，我聽到過很多次，沒有辦法反駁，也不必反駁。

對於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上學只是一個不得不走的過場罷了。其實在我看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不是不幸，這是幸運。作為一個從千軍萬馬中勉強擠過高考這個獨木橋的人，這一路我看過太多飽受學業折磨的例子，寒窗苦讀多少年，最後還不是一畢業就失業。平心而論，有多少人還記得自己當年從課本上學到了什麼？中考也好，高考也罷，都是一種相對公平的妥協。可我的學生們也許真的不需要這樣的妥協，一張初中文憑足以幫助他們找到一份可以養家糊口的工作，過上輕鬆而滿足的生活。在這片所謂的「邊遠地區」，沒有外來人口搶奪屬於他們的資源，而同時，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資助播撒向這片土地。「走出去」的第一步不是收穫，而是放棄，放棄各式各樣的資助，放棄安逸穩定的生活……

十多年前，低矮的教室、殘破的課桌、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這是所有人對西部學校最深刻的印象；而如今，當我真正踏上這片土地，我看到了一幢幢精緻的教學樓、一套套嶄新的多媒體設備……是的，山路依舊十八彎，但大山深處的學校與鄉村很多早已變了模樣。時至今日，我們依舊習慣於在媒體報導中看到那些熟悉的文字和照片，我不否認它們依舊存在的真實性，可我們也應該認同這樣一個事實：至少在硬體上，不同地區間差距縮小的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像。支教，作為一個永恆的熱點話題，我們需要接受這種改變，也必須做出改變。

我想說的是，至少我的學生們，就算一周五天都得被關在學校里，也絕不是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或許連「德瑪西亞」四個字都寫不對，但我的英雄聯盟和王者榮耀，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通過網路，每個人都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外面的世界」。他們曾經想法設法成功修改了辦公室的Wi-Fi密碼，也能第一時間熟練地用「藍瘦香菇」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甚至還會在被我訓斥的時候用「我認識達康書記噢」回擊我——可惜《人民的名義》我一直存在手機里，還沒看。

有時候，我是羨慕他們的，因為那條布滿荊棘的求學之路，他們並不是一定得走（下圖為班上學生畫的龍珠同人漫畫）。

至於我們為什麼永遠只能看到彷彿十幾年如一日不變的照片和文字，我們腦海中的西部和西部的孩子們為什麼一直是那個模樣，這是一道留給各位的課後作業題。

七月底，新的三幢校舍就會竣工，學生們也可以從科教樓的大教室里搬出來住了。除了缺少一個正規的跑道，該有的，全都有了。可硬體幾乎是違背規律在發展的同時，軟體脫節了。軟體的脫節，在我自己的學生時代，同樣深深感受到過這一點。圖書館鎖著，實驗室封著，電子白板上和投影儀上落滿灰塵……我相信，曾經有過類似體驗的，絕不是我一個人吧。一個嶄新的現代化學校也許只需要一兩年就可以拔地而起，可真正的現代化教學或許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有可能真正系統地建立起來。

關於這個問題，我曾與自己的導師有過一段交流，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終於在實踐中找到了新的認識。是的，中國國情的複雜性是需要親身經歷過才會感覺出來的。不管怎樣，擺脫貧窮是首要的。這樣社會才會穩定，教化才能傳播，落後才能遠去。要一步一步來，需要一個過程。希望你再多接觸、多了解、多思考。」

我才疏學淺，閱歷有限，很多問題，現階段單單是描述清楚，恐怕都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我努力說服自己，對大多數學生來說，強求他們用阿基米德原理去計算浮力，死記硬背下宋太祖加強中央集權的措施，除了讓他們討厭你，起不到任何作用。想要繼續學的，盡我所能去拉他一把好了。如果他們能在學校里懂得遠離煙酒，學會收斂自己的拳腳，交到一兩個知心朋友，少吃一點垃圾食品，多鍛煉鍛煉身體，稍微想一想自己的未來……那樣，真的已經很不錯了。

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妥協。

從某一刻開始，我不再去想自己要去改變什麼，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改變。

好了，該上課了，今天就聊到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