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之前叫醒我
1.
2017年3月8日,我姥爺因心臟驟停,走了。
在此之前,我姥爺時好時壞,已經住了大半年醫院。一個肺已經壞死,另一個壞了一半,到後期上個廁所都要喘。大夫搖搖頭,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們回去養吧。或許大家早有準備,只是告別,總比想像中來得快一點。
那天早晨,我姥爺精神出奇得好,吃了一個雞蛋,還喝了杯牛奶。他勸我姥姥,天氣好,你出去走走,然後扭頭看著窗外的陽光。後來他說要解手,我姥姥像往常一樣扶著他如廁,他像往常一樣排泄,突然像是用盡氣力,頭垂了下去。我姥姥慌了,拍他的臉,老頭你不要嚇我。我姥爺沒有應。
我姥姥想不明白。她給每一個來弔唁的人都要複述一遍,從早起上了多少次廁所,到吃了什麼,說了什麼,事無巨細。她想找到一個可以證明死亡的徵兆,但沒有找到。
我姥姥想不明白。每次她講到一半都說不下去,終於哇哇大哭起來,嗚嗚咽咽地說,怎麼好好的,突然就走了呢?!
她的那些老姐妹也一同嗚嗚哭著說,你可不敢把自己身子哭壞了,你垮了你子女咋辦?邊說邊用手背擦眼淚。
2.
我姥爺年輕時是廠里的會計,腦袋很是聰明。平生愛好無他,喝點酒,打個牌,下象棋。尤其是下象棋,我姥爺從十多歲下到退休,打遍廠子內外無敵手,風雨無阻。經常是拎著肉回家的路上,看別人下象棋一看就是半天,全家幾口等他的肉,等不到。為此我姥姥沒少和他吵架。
生病後就玩不了了。逢春節,我們小輩在家打麻將,我的牌技全靠心情,不知道該出什麼時,問我姥爺准沒錯。我姥爺歪在床上,乜斜了一眼說,二條!
要是我拿捏不定,隨便出了張牌,他會操著河南口音說,噫,恁胡打嘞。
偶爾手氣好贏了,牌神姥爺難以置信,我的媽這都能和啦?!
我姥爺,河南孟縣人氏。孟縣何地?韓愈之原鄉也。發現這個秘密後,我曾興奮地舉著語文課本找我媽求證,我們家是韓愈的後人!答曰不知。我姥爺說了一輩子河南話,我姥姥是地道的陝西關中人,兩個人這麼交流了一輩子。
身體硬朗的時候,我姥爺早上去6公里外的公園散步,會做一手好菜。我喜歡他做的八寶飯,土豆燜雞肉,紅燒帶魚。我姥爺不善言辭,子女打電話來他總是擺擺手,讓你媽說吧,就把電話丟給我姥姥。但過節時孩子們聚到一起,他又分明很高興,一個勁地說,搗搗搗(動筷子的意思)!
3.
「 祖父淚滴的拳頭最後一次鬆開—紙條落空:明天會特別疼痛
—張棗《祖父》」
事情突然得沒有鋪墊,以至於每個人知道時都錯愕不已。舅一家長居杭州,回來時已是晚上。撲通一聲跪在靈位前,哭著說,爸,兒子來晚了。
有首歌里唱道:「我從遠方趕來,恰好你們也在」,那時聽來只是尋常,現在想到這該是多麼難能可貴的幸福。
第二天,老家的小舅舅過來了,對著遺像說,姨夫我給你上柱香,你一路走好。小舅舅是基督徒,他雙手緊握,在胸前用力划了幾下,嘴裡念念有詞。我猜,可能是請上帝保佑我姥爺去天堂,不要再受世間的苦。
既然科學不能起死回生,寄希望於神明的力量,保佑親人去往永生,好像是活著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火燭紅彤彤地燒著,映著我姥爺的臉忽明忽暗。事情來得突然,毫無準備,連遺像都是他辦老年證時的照片,至今已隔十多年。來弔唁的熟人都說,老韓那時多年輕啊。
4.奶奶去世已十七年。哥結婚後,只有爺爺和我們一家過年。今年除夕燒紙,風特別大,帶火苗的紙錢跟著風呼呼地跑,我和爸分頭追。
再回到十七年前,孩童的年紀,印象里留存的只有大人們手忙腳亂的影像,他們走來走去,似乎大聲說了什麼,我坐在床上,四顧茫然,腳旁是奶奶的遺物,零零散散一大堆。
等回到學校,小夥伴圍著我看胳膊上的孝字,瞪大眼睛問:你家…死人了?
那一瞬間才隱隱約約覺得,原來死亡是一件令人恐慌的事。
年輕的我總不願想這件事。出門在外的好些年,有關親情的電影電視不能看,一看就毫無懸念地哭成傻逼。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還在上班,和爸急匆匆趕到現場時,媽撲上來便抱著爸大哭,我沒有爸爸了。我在一旁抱著我姥姥。我姥姥生性樂觀,照相都是咧著嘴大笑,這幾天她的眼睛腫得像桃。
要活到幾歲才能接受,生死是一件不為意志左右的事?來的人只是嘆息,勸慰,他走了,是不想拖累你,你盡了責任,不要太難過。我姥姥只是哇哇大哭,老頭呀你好狠心呀,一句話都沒留下就走了。
人生啊人生,一直步履不停,又為何總是晚一步?
5.2017年3月8日,我姥爺走了。
我讀《地藏菩薩本願經》為姥爺超度,每天一遍,到頭七正好七遍。據說可以令亡靈離苦得樂,往生凈土。會這樣嗎?會這樣吧。
守靈的夜裡,舅坐在地上若有所思地說,出殯一過,一切都結束了。
這麼多年了,其實學過的課文里印象最深的是林海音《爸爸的花兒落了》,仍記得最後一句:
爸爸的花兒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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