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都不容易

之前某出版公司約了我一篇稿子，稿費是一千八百多元，卻一年了也沒結算，幾個月前加了這個出版公司的老闆，談了兩次，依舊沒著落，原因不外乎是資金緊張，暫時發不出。老闆反覆強調不是想賴賬，實在是沒辦法，並向我保證資金一到位就結算稿費。因為我也在出版行業，知道這個行業的難，所以表示理解，就沒問他了。

現在都快五月了，突然想起這件事，就問了一下，回答還是資金沒到位，公司現在運轉艱難。我想了一下，覺得他說的也是實情，這真是沒辦法的事情，而我又不能大方到說不要這稿費，於是折中了一下。我給他說，要是五月之前給我結算稿費的話，那麼一千八百元錢，我就只要一千好了。一會兒後他說五月十五號之前可以結給我，我也就答應了，畢竟半月對我來說並不長。

和他談完，我忽然心裡湧起一股衝動，想把這件事情寫成一個小段子放在網上，諷刺諷刺這家公司，因為這一年因為這個小事情糟心了幾次，諷刺諷刺也並不算過。我甚至把想說的話都想好打出來了（很惡毒的話），可是中間有點事情，一忙，回來的時候再看到這段話，連忙刪掉了，萬分慶幸自己沒發出來。

因為回頭再看這段話的時候，腦子裡忽然想起他也不容易，辛辛苦苦地支撐這家連年虧本的公司，在外面要到處拉資金，在公司又要安撫欠薪的員工。而這家公司也不容易，在一個不太掙錢的行業里，又和那麼多同行競爭，簡直是蹣跚前行了。

可我也不容易，一個人漂在北京，遠離鄉土，不也是想過得好些么，工作之餘，辛辛苦苦地寫字掙點辛苦錢，被拖欠了，也很可憐。

他不容易，我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啊！

這讓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說《七里茶坊》來，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地說：

　「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面鑽被窩，一面說：

「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我不是感情特別充沛的人，但是每次看到這裡都有點鼻酸，對呀，中國人都很辛苦啊，從一百年之前到現在，哪一天不辛苦呢？總有人在辛苦著的。

最近有個叫范雨素的湖北女人引起了好多人的關注，她在湖北農村出生、長大，熱愛文學，喜歡看書寫作，但她家裡條件不好，沒上多少學，早早地就出來了。又不幸嫁給了一個經常家暴的男人，生了兩個孩子，最後不堪忍受家暴，帶著孩子回了湖北老家，想依靠娘家生活，可是娘家也待不下去，只能帶著孩子去北京，做月嫂。半生過去了，還是很辛苦地活著，還是沒有變好的希望。後來她寫了篇文章，被好多人看到了，於是好多人都知道了她過得辛苦，過得不容易，想要伸手幫她一把，起碼把她寫的文章做成書，很多人都以為她會因此過得容易些，但是看她的採訪，她並不相信這會讓她過得容易一些。

其實還有很多像是范雨素這樣的人，都在辛苦地活著，並且不為人知。現在有很多關於范雨素的討論，討論她的文章好不好，討論人們是在消費她還是在真的幫她。都有，眾說紛紜，可是沒人能否認她這些年過得不好，過得不容易。但范雨素光是讓人知道了她的不容易就很好了，知道了才能夠理解，理解就是好事，就說明這個社會還有點良心。

我猜肯定有很多人會覺得范雨素幸運，會覺得自己比她過得不容易多了，但是沒人知道，沒人理解，而且可能永遠無人知道和理解了。可是這沒辦法，大家都不容易，不容易的人太多了，每個人的不容易都不一樣。只能努力去理解。

我認識一個從唐山來北京開網約車的司機大哥，我坐過他的一次車，聊了一路，下車時加了微信，平時都不聊。後來他知道我出書了，就給我發來了一大段話。說他們打工的人不容易，每天超負荷地工作十幾個小時，才掙一點點錢，只能住地下室，吃地溝油，還被人看不起，這些人有些窮死了，有些沒錢治病病死了，而這都沒人知道。他質問我為什麼不寫寫這些人，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悲慘生活。

我不知道怎麼回，但是我把他的話記在了腦子裡，記在了心裡。對他說的這些事情，我能做的微乎其微。但是我知道，我理解，我的親人朋友，很多就和他一樣，我知道他們很辛苦，很不容易。

中國人都不容易。

2017-4-27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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