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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孔!

所有人掛在這泱泱的湖水中,只憂心自己的命途,除此之外,y的值域,等價無窮小替換的概念,都無人知曉。這湖沒有岸,是涵虛混太清的造物,只有天水相接,天之外是水,水之外是一棵孤樹,黑黢黢地直聳雲巔,那裡是他們的終點。

他們在水中露出光潔的額頭,像浮標。雙眼在水面上像只蝙蝠,倒掛,漆黑沒有光點,眨眼的時候,目光幽幽得如同被彈落的煙灰。溺死被分門別類,上吊一樣,隨便鑽入一個漣漪就能被湖水勒死,抓住另一個人下沉何嘗又不是一場殉情般的墜亡,他們渾身赤裸,手指被湖水泡得發白,腫脹,白得像愛情,腫脹得像自殺。他們的愛就在水中泡著,疼著,虛浮、即興、寂靜、戛然而止。

「我陷入了一場可怕的手指。」

皮膚與水化為仇讎,隨時準備發難,也隨時準備愛,去愛得像閃電不敢擊中自己覬覦的戀人,疾行中猛然剎車留下的胎痕。所有情緒的儀式,從初始到結束,只用一秒:他附在她耳邊學蟋蟀的叫聲,一時間她心中柳重煙深,前一秒要相愛的相愛,下一秒柳絮堆為六月飛雪一般,兩兩隔著一彎引弓的距離,分別如日界線降臨。剩下所有的力量,嘗起來是澀澀的荒謬,跳崖式的死亡中竟也飽含希望,像一個垂死之人吹著氣球,鼓脹,鼓脹,再鼓脹——一鼓作氣,折戟沉沙,如同丟下手中高舉的太陽,徹底棄絕,回到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前夜,在沙漠一般的黑暗中遊動,在蛇群一般的湖水中遊動,孤獨撕咬,他們扭動,如同蟒蛇自噬,一寸一寸,湖光像是他們的鱗片,他們成為蛇信子,湖水將他們吐出,他們為它逡巡,一群垂涎的野狗,眼珠轉動,他們自己是自己的毒液,他們驅使著自己的影子拖垮星夜,勢必在巨大的拉扯中,在大段痛苦的沸騰中捕獲他們的獵物,那塊唯一的陸地——儘管最後他們都被淹沒在水裡。

遊動!

在他們的生命中,必須經歷一場光明正大的偷渡:抵達那棵樹,在那裡落腳、棲息、繁衍。他們為其一刻不停精疲力竭地游,甚至是在搖搖晃晃沉沉浮浮的夢裡,在夜色中他們的身體成為一葉一葉錯落的小舟,做了令人狂喜的夢,則極速前進,拋卻維度,非線性地遷徙著,白鬃野馬一樣颯颯;反之,做了令人驚懼倉皇的夢,就擱淺、癱軟、跌入死亡,死前也想著,不過是被疲憊拖沉,身體一個降序,銀河也掛不住,一切下垂,凋零,如花勢般洶湧,砸出沉悶的低音,內爆,冷冷的煙花,在身體重新遼闊之前,他們就招來了死亡。沒有渡口,亦沒有海港,死去的軀體有時化作水藻,彷彿來自雲鬟的一梳、嬌媚的濕熱,溫柔得如同一個人連續五次忘記自己;有時化作蘆葦盪,放棄承受了一生的目的感,皺縮,牙關里擺著一隻紅色的海螺,湖水一樣的身體穿過湖水,潰爛得張牙舞爪,結成氣勢洶洶的一叢,第一步,糾纏為死的聯邦,接下來,做死的靜物。大約耗時八萬億不到的冥古宇,他們將湖水再次陌生,與此同時,夜色將他們一覽無遺。

而所有倖存的人,必經那比死亡更可怕的衰老一般的進程,彷彿無動於衷地看著天色將晚。

日復一日,他們朝著樹游去,游去,游去,游去,游去。這樣的意志有著張狂的浪漫,他們與樹的距離,是水冗長的證詞,忽遠忽近,顛顛倒倒,彷彿騰雲駕霧進行在未來式,將彼此往後一秒推一格,一種生理性的號令正統治著他們,他們是一場被率領著的暴風雨,他們企圖電閃雷鳴,這裡沒有巫祝,無人想要得知自己復刻一般的命運,在死亡中假意歡欣,不就像我們的生命?

難以預測到即將是哪個動點浮出水面,如此不可測,北偏東32.65度,有人的腔體振動,突然懂得了吹口哨的奧秘。一聲輕呼,在水面上明、滅、暗;明、滅、暗——「蘆葦又來。」他們想著,在水中繼續前行,遊動的聲音如櫓聲欸乃。殘夜中泅渡的人遇到一叢蘆葦,他們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無盡的、接連不斷的蘆葦,還是潮汐過後退下的,上一次遇到的那一叢,與一叢蘆葦重複相遇?偶遇,狹路相逢,不期而遇,再次邂逅,第37384次重逢,第37384+1次重逢,也許重逢的次數達到峰值,時光也疲憊地選擇倒流,回到第37384-1次重逢,他們徘徊在一個數列中,像迷途的雪,一棵藍色的鐵樹。月的晦暗處,恰似腳趾再次蜷縮,倒退回雲中的雨,子彈退回槍膛,一人轉身,回到那從敏感的迷宮,含住被折斷的蘆葦,吮著它的疼痛,低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以赫拉克勒斯的力量擁住那一叢,穿過了那麼多叢蘆葦,忘記了是多少次互相越過,遊動中也靜止著,彷彿他自己是廣袤的帝王蝶森林,等待著帝王蝶南來,尋找已隕落在身旁的一隻帝王蝶。最終他還是認出了她,憩息時睫毛會顫抖,他還是認出了她。

如若黃昏從天外飛來,他們舉行水中的儀式。目光勾連,斜陽那側的人也回眸,微微的震動中,丁達爾現象開始飄飛。眼神將五味鉤送,只是堪堪對望著,一列火車虛虛擺尾而去,發出笛鳴,有可能是一聲乾雷。雲卷雷鳴,隱隱如雪崩,塊結的雲開始龜裂,白色被啟蒙著開始了漫長的坍塌。目光中,他們彼此再現著,相互指認,他是無序的獨立的熵,她也是無序的獨立的熵,混沌之間,耳垂似月,也柔柔浮出水面。他們啟唇合唱,口齒不清,也許只是吐出曾經吞下的來自清風的嗚咽,咿咿呀呀,哼哼哈哈。湖面上涌著群鴉的倒影,天空卻杳無鳴禽的行蹤。群鳥在湖中遇到人體,碎開,怯怯地化為柔軟的羽毛。沒有明確的音符,沒有固定的曲譜,甚至南北也破碎,隨著方向感的倒轉,眼神發生偏離,盲目地轉向、游移,彷彿一座愛情山崩,驚恐也吵鬧。眼神噪雜得讓水沸騰,魚扭曲著,引得水也渾濁、不安。所有人不間斷地發出「噓」聲,渺渺地疊加參差,像女人的手不倦的重複的撫摸,最終漸入靜默,化身酒神,痛飲斜陽。

同時,分娩開始,恍若所有辭彙萬箭齊發。女人的血水蜷作珊瑚群。身體像蚌殼一樣打開,最終化作無主的懸河,倒掛在水域中——河流倒掛在湖水中,清晰不可辨。又一次,女人鮮有表情的臉上藏著金剛怒目、菩薩低眉的情狀,新生的嬰兒沒有啼哭,他們被舉著,感受天地輪轉捎著春秋,直至夕陽溶解,他們再次回到水中,裂解的記憶也將刪除這段短暫的脫離,他們接受了這無止境的水的曝晒,被套入遺忘的迂迴。自然而然的,他們也接受了水對身體的種種誤讀,如此短暫,恍然頓悟,一剎那,九百生滅,與一對戀人意會的時間等長。模糊啊,忘卻時刻進行著,比波濤的步伐還略快些,仰望星河的人感嘆著「他來了,她走了」的時候,忘卻盈盈地越過時間,彼時,水中的詩人只寫前半句詩,忘記接上後半句。

「他來了。」

「他來了。」

中指和大拇指,縮小屏幕,縮小湖水,降低風速,小成扇面,鴨蹼,青杏,葡萄籽,毛孔。百科全書第468頁,明確指出了身體的嵌套,遵從波德萊爾的創世神諭,按照身體特徵,所有人被區分著,各司其職。一具身體,一張世界地圖,截取洄遊中的一小段,做成切片標本,顯微鏡下,定格的截面像是黑白噪點中無旋的重力波雲,像依靠最原始的顯微鏡觀察洋蔥一樣,黏著中,每個毛孔里都有一片湖,湖水中居住著另一群泅渡者,如恆河沙數。每個人,一個龐大的寄居體,每當水鳥在你身旁盤繞,體內的湖水如綠孔雀滑行一般發出蒼幽的共鳴,好寂寞,好畸形,枕著手入眠時只有一個換牙期女孩聽到內里的湖水流淌,夢裡闖入一聲哨聲。

毛孔極小的,毛孔小的,毛孔大的,毛孔超大的,毛孔巨大的,另一群泅渡者們,渾然不覺,自己的雙手竟縮小了一個世界。上萬個世界在體內搖擺枯榮,海盜船一樣,你,我,他,面面相覷,誰也沒認出誰。如同航向朦朧,濃霧中,50-200m的可見度,兩兩像塊湖底的沉石頭,將一切凝凍,形容詞化,身體與湖水頑固而笨拙地對抗著。所有人陷入對身體飽滿而渾圓的在乎,自己的倒影模糊,肉身也模糊。再縮小,湖泊之外又是一軀世界集成,毛孔盤踞在身體中,成千上萬,平行著,沒有交集。少有人抬頭看月。

-終-

關於標題,實在是不知道叫什麼,開始是叫遲疑的身體的,後來腦子像宇宙飛船宕機一樣爆炸,徹底蜷縮,徹底倦怠,我敲出一堆亂碼,又刪掉叫做《毛孔!》像不像一次混亂的屈服。

這個想法是年初@Off-Line告訴我的,從波德里亞那裡得來的靈感,關於毛孔的嵌套,開始動筆,我請他幫我改動了一些,非常感謝,有幾個句子還是從他那裡援引的,「腫脹得像自殺」,令人想起洛特雷阿蒙,「美麗得像自殺」,一切美麗渾圓,我臃腫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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