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二午睡時刻
他的白色襯衫上沾染了一塊塊的汗漬,如同太陽射穿了他。身體產生的熱氣不斷地升騰,在半空中交換循環,再次粘附在其他人身上。
他在那一瞬間產生幻覺:世界宛若一個巨大的工廠,我們則是生產線上的產品。我們的意識被剝除,所有站台的名字都只是不存在的代號。下一班地鐵要將我送往哪裡,我不知道。
鈴聲突然作響,地鐵進站。這是禮拜二的中午,候車的人並不多。他等待的是從車頭開始數的第三節車廂,沒有人下車,也沒有人和他一起上車。
他坐的那一排沒有其他人,對面也僅僅坐了一位年輕的女學生。她身著一襲白裙,戴著紅色的Beats耳機,低著頭擺弄著她的大屏幕iPad。雖然這是禮拜二的中午,但他仍然感到地鐵上的人出乎意料地少。
車門關閉。地鐵很快駛出站台,被一片漆黑所包圍。不知是否是人少的緣故,一節車廂里的只開了一盞燈,他本想掏出包里那本袖珍版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開始閱讀,但因光線昏暗只好作罷,放回自己的口袋裡。
車廂里除了那盞燈光,和對面女學生的iPad的亮光,別無其他。他並不是沒有坐過深夜地鐵,但也從未像現在一般黑暗。他突然想起曾經他嘲笑過的東西今天也很罕見地消失了:商業化的無孔不入,使得黑暗的隧道中也充斥著廣告。它們以投影的形式呈現在車廂外部,重複出現,直到下一個站台。他認為這是一種視覺騷擾。
這一站和下一站之間間隔長達五分鐘,他的手機耗完了電已經關機,光線又太過昏暗無法閱讀,至於和對面那個沉溺於iPad的女學生聊聊天——還是算了吧。他繼續在腦海中勾勒那個工廠的比喻。在那個世界中,地鐵自然是作為傳送帶一般的存在;一個站台便是一個加工處。我們作為產品全無意識,僅僅靠著機械推進移動,最終命運就是和之前生產的產品一樣。世界的秩序由誰制定?反正不是我們。
時間在黑暗之中被拉長。自從手機入侵之後,他再也沒有帶著腕錶出門的習慣了。現在的他如同在一片布滿礁石的海域里游泳,海水被夜晚漆成深黑色,他稍稍抖動一下胳膊就能被礁石粗糙的表面劃傷。
他感到半個小時過去了,地鐵還是沒有駛出那個隧道。他幾次抑制住想找那個女學生搭話的衝動,僅僅是想問問她現在幾點了。但他又不斷安慰自己再等等就能重見光明了,那就不用麻煩別人了。
那盞唯一亮著的燈突然撲滅了,如同蠟燭上燃燒的火焰一般,被撲滅了。無名的恐懼縈繞在他周圍,白襯衫徹底濕透。他不禁屏住呼吸,逼迫自己想像一些美好的過往:那些假日里的出遊、深夜的對酌和家裡橘色的燈光……但所有浮上腦海的,卻是他剛才關於工廠的比喻。
他和一個陌生人一起,被送往無名之地。他的記憶被掠奪,作為一個無意義的個體,繼續存活。
天幕降臨,白晝入侵的那一瞬間,他看到的是——滿片田野。
北京被遙遙地甩在身後,他的視野被色彩所佔據:天空是無線接近透明的藍。蒲公英揮動著它的翅膀,遠處的那片山坡是盛開的虞美人,近處則是一片薰衣草紫,綠色則作為這幅畫的背景色被填塗到恰好的位置。
列車仍在運行,車廂內的時間瞬間凝固:女學生雖身著一襲和此景怡然相稱的白裙,但她仍是低著頭,從未瞧他過一眼;深黑色的海水又經白晝塗抹,變成了透明;第三節車廂變成了一個光之屋,他不知牛頓的三稜鏡藏匿於何處,只是斑駁的色彩在日光之下旋轉其中。
他的身體被某種衝動所佔據,他預感到前方又是一片漆黑的令人窒息的海水,而田野卻無比短暫。再也不要被禁錮於那個工廠,他不是一件產品,他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他跳出車窗。
手臂上磨破了皮,但他毫無痛感,自此鳳凰涅槃重生。他把公文包落在了車廂里,但那本薄薄的書藏在他的口袋中,得以和他一起倖存。一陣風突然拂過,書被吹開到最後一頁:
「上校活了七十五歲——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積累起來的七十五歲——才到了這個關頭。他自覺心靈清透,坦坦蕩蕩,什麼事也難不住他。他說:『吃屎。』」
他目送著車廂遠去,合上那本書,走向那座隱在田野之中花園式的房子。
他輕輕推開門,裡面所有的人都坐在馬桶上,看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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