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說
「我這一生戀慕過一個人,愛過一個人,卻未曾想,他們竟是一個人。」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頂
每當一輪明月升起瑪吉阿米的笑臉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鄰人家的小孩笑嘻嘻的朝女孩吟起這首詩歌,我有一瞬間的失神,懷裡的孩子失聲大哭,我連忙拍哄,咿咿呀呀哼道:「哦哦,加袞欽乖啊,不哭不哭……」可我的眼淚,卻止不住的掉了下來。
在青藏,在布達拉宮,他是所有人敬仰的活佛;在拉薩,在八廓街,他是我愛過的情郎。
我曾在他的詩歌里出現過,那首被眾人傳唱的詩歌里,我還是瑪吉阿米。
所有人都知道他叫倉央嘉措,所有人皆知他有個愛慕的女子叫瑪吉阿米。
可沒人記得,我叫於瓊卓嘎。
一、
我叫於瓊卓嘎。
在一個偏僻的村莊里,我度過了人生最平淡的歲月,那時一切都是遵循著隱形的規則而平緩前進的,直到有一天,這個規則也把我推向了人生的轉折點。
阿媽說我生得不差,可以為家裡換回不少耗牛和羊。我知道阿媽什麼意思,她想讓我住到家外面的白帳篷里去。
可我不想。
二八年華的我,已經有了戀慕的人。
他叫倉央嘉措。
那個才華橫溢的男兒,那個被眾生仰望的活佛,他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他的詩歌被傳唱至大街小巷,那些膾炙人口的句子在我心裡為他勾畫了動人的面貌,我相信,他是我所戀慕的人。
被趕出家門的當晚,我做了這十幾年來最大膽的決定——逃跑。
乘著夜色,我離家越來越遠。後來坐過馬車,翻過高山,不知過了多少天,又不知看過多少夜色,我終於來到了拉薩——那是我能離他,最近的地方。
好心的人啊,收留我在黃房子里,就這樣,我成了一名當壚女。
二、
店家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讓我在櫃檯裡面當壚,逢著那種老主顧來,也總是提攜我一句,老主顧們也總是一臉瞭然的模樣,有的甚至還打趣店家,說撿個瑪吉阿米掙嫁妝啊。
瑪吉阿米是「未嫁的姑娘」,有時候主顧們喝的興頭正盛,也會打趣我一番:「瑪吉阿米,你這年齡也該嫁人了,怎麼樣,有沒有中意的小夥子,和我們說說,我們也能幫襯幫襯。」
每當這時我總是忍不住低下頭,滿臉羞赧,卻忍不住瞟向一邊——那個布達拉宮所在的方向,我總是忍不住眺望,忍不住尋找。
因為我所戀慕的人啊,那個六世達賴啊,他就住在布達拉宮裡啊。
可他還是活佛,還只能是我午夜夢回的一場旖旎肖想。
那時候他的情歌已經傳遍了拉薩的大街小巷,拉薩的青年男女也知道他修建了一座精美的樓閣,它坐立在布達拉宮後面園林的湖中小島上,六世達賴為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龍王潭。
我沒讀過什麼書,但是這名字出自他的口,就有了別樣的風姿,它恢宏磅礴,牽動了我的心房。
龍王潭。
那是拉薩青年男女都想去的地方,他們可以在那裡,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與俯瞰眾生的活佛一起,載歌載舞,直到皎月初上,直到星河綿長。
那裡也是我最嚮往的地方。
其實我是去過一次的。
也……
不止一次。三、
我曾多次站在布達拉宮門口,像其他人一樣虔誠的敬拜,但我更想的是,走進去。
走進去,走到龍王潭,走到他身邊。可是我沒有。
活佛啊……今生今世能有幸得聽他的名諱,就是上天的恩賜了吧。藏曆七月二十日,前夜剛下過雨,一早起床的時候空氣還濕乎乎的叫人難受。不多時,六世達賴邀請眾人去龍王潭的消息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我原是不去的,早晨總有那麼幾位老主顧來店裡,當壚正是忙起來的時候。也許得蒙上天眷顧,那天店家的小女兒偏偏要去那龍王潭看看,拗不過她,店家便叫我跟著,怕那姑娘出什麼岔子。
那真真兒是我離他最近的一次了,我與他之間,不過遠則幾十餘米,不過隔著百二十人。
夠了,夠了。
我心裡默念著,眼睛緊隨著,可腿卻不聽使喚地往前邁去——我想更近、更近一點。
那天陽光很好。
好到看不清他的臉龐。
好到看清了他身旁的姑娘。
四、
原來活佛也能動情嗎。
我站在人群的這邊,他和那個姑娘在另一邊。眾人的歡歌笑語都好似沉匿了去,我聽見那個姑娘笑喚「加袞欽」,而他笑意溫柔地應道:「我在。」
加袞欽。
原來他叫加袞欽。
那個我戀慕的,聖潔的,遠在天邊的男子,我連叫他一聲倉央嘉措都尚是膽怯,至今還只是遠遠的在心底才敢默念一聲「達賴」,可那姑娘一張口就叫了他俗世的名諱,而他也顯得很是開心的回應……
你在。
你在天邊,在星河那頭,在我心裡,在別家姑娘身旁。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回到店裡,那天天氣很好,店裡比平常忙碌,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笑意,我的眼前好似隔著一汪兒水,每個人的笑都被放大、扭曲,佔據我整個視線。
我再也沒去過龍王潭。
大抵我也從來沒去過吧,那天的龍王潭那天的陽光那天的你,和那天的姑娘……
是我絕口不提的心酸和執著。
我希望你是開心的,加袞欽。
就原諒我這一次吧,原諒我叫了你俗世的名字。可我真的希望你是開心的,真的,我沒奢望過什麼的,我就希望你能開心的,真的真的,即使那個人不是我也行……
「卓嘎,你怎麼哭了?」
不不不,我才沒哭,我怎麼會哭,我高興都來不及啊,我……
我攥緊濕漉漉的袖子,卻怎麼也擦不幹凈臉上的淚。
店家許是無奈,嘆了口氣:「今天就別當壚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就走了。
五、
從那以後,八廓街上的人都傳,黃房子里的那個當壚女是個痴傻的瘋子。她每當見街外路過了化緣的喇嘛,總要扯住身邊的人來問一問這個人叫什麼、是哪個寺院的。
我就是那個當壚女。
可是啊,加袞欽,請你相信,那個黃房子里的當壚女她不是個瘋子,她只是有一個日夜思念,卻只能思念的人啊。
多感謝那天的太陽,讓我看不清你的臉,讓我見到每個人都能想像成你的模樣。
我知道你是高高在上的活佛,是不會走出布達拉宮的活佛,可我依然控制不住我的念想,妄想著有朝一日能在街上與你相逢。
相逢那日,我只想靜默佇立在你身旁,就如同這麼多年對你的遙遠渴望。
可我總是不能如願的,我再也沒見過你,那些從龍王潭飄來的歡聲笑語,也成了刺痛我心房的利刃。我一遍一遍的心疼,一遍一遍的抑制,一遍一遍的等候……
我的心越來越疼,越來越失望,我也不得不承認起這個事實:
加袞欽,原來你只能讓我仰望。
六、
我遇到他的那個晚上,我一點也不忙。他上來買酒,和我搭話。我其實是不想理他的——他生的太過好看,看見他的第一眼我的心就亂了一陣,讓我忍不住再看一眼,末了去想想你是不是也長的這樣好看。
但有主顧和你說話的話,你又不好板著個臉。所以我就應和著他,聽他談談八廓街的酒,說說青海湖的雲。他說他叫宕桑旺波。
不知怎的他就問起了我可有仰慕的人,我學著那些虔誠朝聖的人做出一副嚮往的模樣:「當然是仰慕達賴活佛了,這眾生的安康,都是他保佑的呢。」
其實對你何止是仰慕,何必去學別人的模樣,可是我怕我表現得太明顯,以至於為你引來口舌,所以只好把那份欽慕藏得低一點,再低一點。
誰想到他卻是一副不屑的模樣:「嘁,活佛有什麼好的,不就是個人嘛。」
我是不喜的,可是又不好發作,只能憋了一口氣在肚子里,繞著彎回答他:「活佛畢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這是上天的選擇。而且即使達賴是個普通人,那他也是個有才華的人。你看他寫的詩歌,已經傳遍了拉薩、傳到別的地方去了。」
說到這他倒是一副平常的樣子,不過我能隱約覺得他是有點開心的,他繼續滿不在乎的樣子:「嗨呀,這種東西、這種東西……」
他似乎想要找一個詞來形容,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末了他朝我笑了起來:「既然你這麼喜歡,不如我也給你寫一首?」我是生氣的,這個人,這樣對你無理。他也不等我回答他,低頭沉思了一下,便笑著對我,連眉頭都有種舒柔的意味:「在那東方高高的山頂
每當一輪明月升起瑪吉阿米的笑臉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那一刻,我的心竟跳的劇烈,不用摸我也感覺到,我的臉是有多麼的灼燙。
七、
這之後幾乎每個夜晚他都要來買酒,每天都和我談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我知道了他住在和黃房子隔著幾條街的一座房子里,為其他人的店裡做做工。我感覺自己的心有了些許的變化,我有些羞愧和難以言表的心緒。
我以為我是戀慕你的,可現在我又盼著他來到這裡,來買一碗酒,來跟我說這外面的美好。我有時陷入痛苦不能自拔,我覺得我就是那薄情的女人,見一個、愛一個。可有時我也眷戀他的溫度,那是你不曾給過我的,唾手可及的真實和心安。
加袞欽,我該怎麼辦呢?我本是……我本是戀慕你的啊……
我開始逃避宕桑旺波,開始用身體不舒服的理由躲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店家並沒有說什麼,但我覺得,他應該是有所察覺我的異樣來源於宕桑旺波的。可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宕桑旺波,還有我自己。
我唯一清楚明白的是,宕桑旺波確實對我很好,他每夜都來,都會問店家我去了哪裡。每次見他期待而來失望而歸,我的心裡也難受得不能自已。有一天,他來得特別早,正巧遇見打算休息的我。他看起來是生氣的,拉著我的手轉身就出了店門,一路上沒有言語,我竟委屈得想哭。
宕桑旺波一直不說話,他就一直坐在一邊,居然也給我一種遙不可及的錯覺。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卓嘎,如果你沒辦法接受我的話……」我拚命搖頭,卻不知道這搖頭究竟意味著什麼。是接受不了他,還是……
放不下你呢……如果人生必須做出一個選擇的話……
八、
離黃房子稍遠的地方,有一棵許願樹。我捧著綢帶,將它綁在高高的枝子上。在綢帶上,我寫的是「加袞欽,你是我的神明。」那時我無比鄭重而堅定,字寫的比平時替店家抄賬還好看上三分。
是啊,加袞欽,你是我的神明,是我遙不可及的星辰,我一直在仰望,那類似喜歡的感情。
我終於明白了,我們之間的鴻溝,不是我一個人努力就能填平的,我們中間,隔著一個名號,隔著一張聖床,隔著一座布達拉宮,隔著山水,也隔著這整個俗世滄桑。
你對於我來說,是這些年的仰望和空想,這念頭支撐著我走過山水,度過時光,然後……把宕桑旺波送到我身旁。
再見了,加袞欽。
哪怕是這一生都沒機會得見,我也要像你默默道一句,再見了,加袞欽。也別了,我那些迷茫空虛的年歲。那天晚上,我終於能看著宕桑旺波,直面心底的歡喜。在他的誇讚和欣喜下,我感覺臉龐灼熱,整個人都是暖的,那種沒由來的歡喜,讓我都對未來充滿了嚮往。
自那以後,我和他夜夜呆在一起,恨不得白天也和他一起度過。可我白天從沒見過他,他說他要工作,我也得呆在黃房子里當壚。可那又能怎麼樣呢,我的未來,「宕桑旺波」四個字就能填滿。我每天在期待中醒來,夢裡又與他相會,托著腮看他近在咫尺的臉我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原來這就是喜歡,好像一切都很簡單。
九、
這一陣子拉薩下起了大雪,徹骨的冽風,止不住的寒意,彷彿這天下也要一塊被冰起來。我已經好多天沒看到宕桑旺波了,他不來黃房子,我也找不到他。
更壞的是,我聽聞你也出事了。
八廓街向來是這種沒由來的消息的傳播地,我原是不信的,可後來人心惶惶,我也有點動搖了。
聽趕著去布達拉宮的人說,你要被押送進京了。我疑惑不解,能用什麼名頭才敢將活佛押送進京。他們好多人都支支吾吾的,後來我才知道,你在布達拉宮邊上開了個小門,夜裡偷偷出來私會情人,已有好幾個月之久。
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也不想相信這個事實。
你不是俯瞰眾生的活佛嗎?你不是……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嗎?
我不甘心的強辯:怎麼會,他是活佛,不可能這麼做的。如果他這麼做了,不應該一早就被人發現了嗎?!為什麼現在才被發現呢?
行路的人只當我是虔誠的、不信事實的、你的追隨者,他用憐惜的眼神看著我,卻將我推入更深的深淵——
「他穿了平人的衣服,戴了假辮子,給自己起了個假名字叫宕桑旺波,聽說還總是往八廓街這邊來呢,要不是最近下大雪,留了腳印……」
後面的話我越發聽不見了,只有呼呼的冷風往整個人身子里灌,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滋味——
加袞欽,原來你就是宕桑旺波,原來你就是達賴,原來你就是活佛……
難怪你對自己充滿了不屑,難怪你只在夜裡與我相見,難怪你……怕我不能接受你……
這風,太冷了……
十、
我最後還是回到了家裡,與一個人在一起了。阿媽雖然生氣,但換回了不少東西,她也喜笑顏開。
那個人對我不錯,後來,我們有了孩子。
孩子出生那天,我極盡平靜,用最平常的語氣告訴他:「那就叫他……加袞欽吧。」加袞欽,日後的年年歲歲,我也會在你身邊。
後來的某一天,我臨街而坐,聽見鄰人的小孩對著女孩說到: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頂
每當一輪明月升起瑪吉阿米的笑臉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我不小心失神,在這首情歌里,我還是瑪吉阿米,如今,卻已做人婦……
我叫於瓊卓嘎。
我這一生戀慕過一個人,愛過一個人,卻未曾想,他們竟是一個人。
後來有好多人說他們死了,有好多人說他們逃了,也有好多人說他們歸隱了。
可我不知道。
我只記得,那年龍王潭,那年夜晚後。
我愛過兩個人。
(完)
如果有幸相識,希望陪伴長的過星河。
如果有幸相識,願築一宮,敬你為佛。所以,不關注一下這麼有愛的我嗎?還有一個特別可愛的我[捂臉/] 但是我不給你鏈接略略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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