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無辜者
對於任何一個擁有死刑的法治國家來說,最糟糕的噩夢就是錯殺無辜。許多人都認為1950年3月皮埃爾珀恩特與我在本頓維爾監獄絞死25歲的卡車司機提摩西.約翰.艾文斯使得這個噩夢成為了現實。可以肯定的是,事後關於此案的確出現了許多相當有力的疑點,足以為死去的艾文斯贏得一張赦免令,他也就成了英國有史以來唯一一位在死後獲得赦免的死囚。
當艾文斯於1949年11月的一天下午走進威爾士的默塞爾泰德菲爾警察局聲稱自己要投案自首時,誰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怎樣離奇的事件。艾文斯出生在威爾士,但是從11歲那年就搬到了倫敦生活。他娶了一位21歲的倫敦姑娘白瑞爾,與他們14個月大的女兒一起生活在瑞靈頓宮10號一座公寓的二層樓上。
他對一位警探說道:「我將我的妻子拋屍了。我把她扔進了下水道。我現在晚上睡不著。我一定要坦白。」
接下來的幾天里這位卡車司機就他妻子的最終遭遇提供了了好幾段相互不一致的供述。他在威爾士警察局裡講了一個十分引人入勝的故事,說他的妻子之所以喪命是因為流產未遂。他聲稱自己在伊布維奇與科爾切斯特之間路旁一家咖啡館裡遇到一位陌生人,此人交給他一瓶液體,說喝下去之後可以打胎。艾文斯告訴警察自己對此並不高興,但是他的妻子在他大衣口袋裡找煙抽時把瓶子翻了出來。
第二天晚上艾文斯回到家裡,發現他的妻子已經卧床身亡。艾文斯稱他花了半夜時間考慮自己應當做什麼,最後決定拋屍。當天凌晨他把妻子的屍體搬下樓,趁下水道周圍沒人掀開蓋子把她頭衝下塞了進去。然後他辭去工作,賣掉傢具,離開倫敦返回威爾士,投靠了自己的嬸母,在她家住了兩個星期。
當地警方艾文斯關了起來,接著一通電話打到了倫敦警察局。當天晚上一隊警察就來到了瑞靈頓宮,並且很快就發現艾文斯在撒謊。一共3名警察一起出力才挪開了那個下水道井蓋,而身材瘦弱的艾文斯卻說自己一個人就把井蓋掀開了。井蓋下面也是空的,並沒有死屍。
於是警察們返回了警察局。這場徒勞搜索的結果傳回了默塞爾泰德菲爾。晚上9點艾文斯再次遭到提審。警方告訴他下水道里沒有屍體。一開始他還嘴硬了幾分鐘,但是突然就改變了說辭,講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這一回他聲稱他在瑞靈頓宮10號公寓一層的鄰居雷格.克里斯蒂自告奮勇願意幫她妻子墮胎。此人聲稱自己在戰時接受過相關培訓,可以毫無後患地解決這個問題。艾文斯稱自己很不情願,但是妻子十分堅持並自行作出了安排。周二下午他下班回家後克里斯蒂在他家等著他。「有壞消息,」他說。「出問題了。」
白瑞爾的屍體躺在床上,蓋著鴨絨被。掀開被子以後可以看到她的口鼻與兩腿之間都曾流過血。克里斯蒂稱她的胃部發生了「膿血性中毒」,當天下午三四點鐘就去世了。
克里斯蒂將艾文斯帶到廚房裡,然後消失了15分鐘左右。回來時他說自己已經將屍體轉移到了一樓的空房間里,當天晚上他就出去拋屍。艾文斯稱他當場提出抗議,但是克里斯蒂說自己只能這麼做,不然就要把警察招來了。
之後克里斯蒂又把艾文斯的女兒潔蘿汀送到東阿克頓一戶夫婦家收養,並建議他辭去工作離開倫敦。
當天凌晨1點,當地警方向諾丁山警察局通報了這個新故事。警察們走訪了艾文斯的母親,艾格尼絲.普羅博特夫人,她就住在離瑞靈頓宮不遠的地方。她證實了一件事:白瑞爾.艾文斯以及她的孩子都失蹤了。
第二天天剛亮,另一隊警察就返回了瑞靈頓宮10號搜查艾文斯的房間。他們什麼也沒找到。但是倫敦警方已經決定派兩名探長將艾文斯押送回倫敦。第三天更多的警察來到這裡,這回他們決心就算把房子拆了也要找到線索。隨著搜索的進行,一名警官打開了一間舊洗衣房的屋門,發現裡面堆滿了木柴與剛剛從公寓里拆下來的木地板。他挪開幾塊木板後發現了一個用綠色桌布包裹、用舊繩子紮緊的大包袱, 塞在水槽的下面。包袱裡面是白瑞爾.艾文斯的屍體。過了一會兒警察又找到了一個小包袱,裡面是潔蘿汀.艾文斯的屍體。兩人都是勒斃而死。勒死嬰兒的兇器是一條領帶,它緊緊纏住了死者的脖子,以至於不得不動用剪刀才把它取下來。
此時艾文斯已經被押送回了倫敦,還不知道他妻女的屍體已經被警方發現的消息。在諾丁山警察局一名叫做錢寧斯的警長向他通告了這個消息:白瑞爾與潔蘿汀都已被勒死了。他還補充道,「我有理由相信你要對他們的死亡負責。」
如果艾文斯的確是無辜的,那接下來的情節就可以算是神展開了。他很乾脆地回答道:「是的」。沒過多久他就全都招了。
「她不停地借債,我再也受不了了。於是我用一截繩索勒死了她並且在當晚把她轉移到了一樓的空房間里。我等到一樓的克里斯蒂上床睡覺之後趁著半夜將她搬進了洗衣房。這是11月8號星期二的事情。星期四晚上我下班回來後在卧室里用領帶勒死了我的女兒,並且也在當天晚上等到克里斯蒂上床之後把她帶到了洗衣房。」
這番供述基本上就等於簽署了他自己的死亡判決。說完之後他告訴警方,「能夠全說出來真是輕鬆了不少,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艾文斯以謀殺妻子與女兒兩項罪名遭到指控,儘管根據當時慣例當老貝利法院開庭時他只面臨一項死刑判決。公訴方決定選擇嬰兒潔蘿汀的遇害來下手。但是這個已經招供過三回的傢伙卻當庭辯稱無罪,並再次拾起了自己的第二套供述:兇手是克里斯蒂。
雷納德.克里斯蒂是一位有些謝頂的會計,他也是本案的證人。他否認了艾文斯的所有陳述:他從未建議艾文斯夫人墮胎,他從未說過自己在戰時受過訓練,他根本不知道白瑞爾.艾文斯與潔蘿汀.艾文斯的死亡,他自然也從未將白瑞爾的屍體搬進一樓的空房間。
艾文斯在交叉質證之下崩潰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騙子,對警察撒了謊。他說自己這麼做是因為害怕刑訊。此外他也說不出克里斯蒂有什麼理由要勒死他的妻子。
陪審團的動作很快,只用了35分鐘就得出了結論。8周之後的3月10日,皮埃爾珀恩特與我來到本頓維爾監獄對他執行了絞刑。這位年輕的殺人犯隨後被埋葬進了一座沒有墓碑的監獄墳墓,本案似乎就此了結,絕大多數人很快就忘記了提摩西.約翰.艾文斯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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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萬年看客 時間:2012-08-17 14:50:00
就這樣又過了3年,又是3月里的某一天。瑞靈頓宮10號公寓的新房客布萊斯福德.布朗搬進了不久前雷納德.克里斯蒂剛剛騰出來的房間。到處檢查的他在廚房煤櫥的門上發現了一個用紙糊住的窟窿,於是就捅破這層紙向里看去,當他終於適應櫥子里的昏暗光線後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盯著一條人腿。
接下來的發現足以把人嚇死,瑞靈頓宮10號裡面居然塞滿了死屍。壁櫥裡面發現了3具勒斃女屍。克里斯蒂的妻子艾絲爾埋在客廳地板下面。警方還在花園裡挖出了另外兩具女屍。在艾文斯案件的報道中被人稱作「完全無辜」的克里斯蒂卻原來是一位連環殺手,多年以來一直在謀殺婦女。而且從艾文斯一案的角度來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是他的手法是勒斃受害人並用毯子包裹死屍——正如同白瑞爾.艾文斯與潔蘿汀.艾文斯一樣。
調查顯示至少在過去10年里克里斯蒂都一直在殺人。花園裡的兩具骨骸生前分別是露絲.福斯特與莫瑞兒.愛迪,兩人都是在戰爭期間遇害的。他的謀殺生涯以一場殺戮狂歡而告終:1952年12月他謀殺了自己的妻子,次年1月他謀殺了兩名女僕,尼塔.納爾遜與凱瑟琳.馬隆尼,幾周之後又謀殺了一位海克特瑞娜.馬可里南。這個畜生對所有受害人都進行了臨死前或死後性侵犯,唯獨他的妻子除外。
問題在於1949年的時候他有沒有放縱過自己的嗜血慾望呢?如果白瑞爾.艾文斯與潔蘿汀.艾文斯也死在他的手裡,那我們就絞死了一名無辜者。克里斯蒂第一次出庭之後,內政大臣簽發了一道掘屍令,下令將白瑞爾.艾文斯與潔蘿汀.艾文斯的遺體從1949年下葬的肯星頓區公墓挖出來。5月的一個清晨,母女二人的合葬棺木在三名內政部病理學家的監督下重見天日。棺木隨即被送到了當地太平間,醫生們面臨著二次屍檢的棘手任務。並不特別令人感到意外地是,這次屍檢並沒能為瑞靈頓宮案件提供多少新線索。
另一方面,克里斯蒂則提供了新的信息。他向自己的律師承認自己勒死了白瑞爾.艾文斯。他說他當時說服提摩西.艾文斯相信她用煤氣自殺而死,然後故意嚇唬這位卡車司機相信自己會成為嫌疑犯,因為最近夫妻二人經常爭吵。
在審判當中,克里斯蒂聲稱自己對所有那些殺戮行為都只有十分模糊的記憶,自然也無法抵賴。奇怪地是他一口咬定自己從未鐵石心腸地勒死女嬰潔蘿汀。而這正是提摩西.艾文斯遭受絞刑的罪名之一。
令人震驚地是人們居然相信了這個連環殺手的說法。檢察長萊諾.希爾德爵士負責本案的公訴工作。他在自己向陪審團進行的最後發言當中甚至就這個問題為克里斯蒂進行了辯護。「艾文斯因為謀殺自己的孩子而遭到定罪與處決。這一點沒有任何問題。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理由考慮克里斯蒂殺害那個孩子的可能性。克里斯蒂的罪行已經夠多了,沒有必要把這一條也算在他頭上。」
檢察長可能相信,沒有理由認為一個已經承認犯下七條人命的罪犯可能還謀殺過一名嬰兒,但是其他人都沒有他這麼有把握。克里斯蒂在6月25日周四被判處死刑。判決之後大量質疑聲音——此前一直因為克里斯蒂案在審理當中而受到壓制——如同洪水一般泛濫開來。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傳來了要對艾文斯案進行公開調查的呼聲。內政大臣麥克斯韋爾.費弗在下院遭到了連珠炮般的轟炸。終於在7月6日,也就是克里斯蒂執行絞刑之前9天,麥克斯韋爾爵士命令朴特茅斯刑事法庭法官約翰.斯考特.漢德森對艾文斯案件進行調查。
斯考特.漢德森在兩天之後開始了他的工作。但是和絕大多數其他人一樣此時他還不清楚案件發生了怎樣令人震驚的新發展。被關押在本頓維爾監獄當初關押艾文斯的同一間死囚牢里的克里斯蒂現在不但否認自己謀殺了潔蘿汀,而且連謀殺白瑞爾的供述也推翻了。他在受審時以精神失常作為辯護理由。現在他聲稱自己在出庭之前與律師見面時犯了糊塗,以為多承認幾起謀殺案沒有壞處。
漢德森和他的調查團隊在本頓維爾監獄訊問了克里斯蒂,這個殺人犯說話含含糊糊,似乎完全生活在他自己的迷夢中。他依然否認自己謀殺過嬰兒,但是說到白瑞爾的死,他居然說自己什麼都記不起來,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樣希望得知真相。
7月14日,也就是克里斯蒂行刑前一天,漢德森提交了自己的調查報告。首先,艾文斯案件與審判當中有著壓倒性的證據證明其有罪。其次,無需懷疑艾文斯要對白瑞爾與潔蘿汀的死亡負責。最後,克里斯蒂一開始就殺害白瑞爾所作出的供述不但不可信而且完全就是假的。漢德森認為克里斯蒂當初的如意算盤是通過承認殺死白瑞爾來裝瘋。漢德森聲稱在他看來艾文斯一案中並無任何司法失當之處。
這份報告一出爐下院就炸了鍋。許多人都完全不相信報告內容。關於偏見、歧視、暗箱操作與掩蓋證據等等的言論全都冒了出來。在下院有人提出就這個問題進行緊急辯論,當這一要求遭到拒絕後,反對黨成員提交了一份動議,要求否定報告內容並成立專門的高級別委員會。
隨著克里斯蒂最終行刑時刻即將到來,有許多人都決心推遲行刑。有一位下院成員在同事的鼓動下要求趁著克里斯蒂永遠閉嘴之前再次討論一下這份報告。正當威斯敏斯特那邊戰得如火如荼之際,皮埃爾珀恩特和他的助手正在監獄裡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準備工作,很可惜這次沒輪到我。
艾文斯案件最關鍵人證的嘴巴只花了幾秒鐘就在第二天上午9點永遠閉上了。皮埃爾珀恩特告訴我那傢伙的配合程度簡直令人感到可憐。
但是克里斯蒂的受刑並不是這次事件的了結。艾文斯案件並沒有就此偃旗息鼓。隨著時間的推移,各種書籍文章,下院質詢與要求重新進行調查的呼聲一直層出不窮。保守黨政府一直堅決拒絕重啟案件調查。但是到了1964年,托利黨長達十三年的執政期終於告一段落,哈洛德.威爾遜率領工黨贏得了大選。第二年,在全黨壓力之下新任內政大臣弗蘭克.索斯基斯爵士宣布進行新一輪調查,這次調查將獨立公開進行,以期一勞永逸地平息所有爭議。領導這次調查的是時年五十二歲的高等法院法官賈斯廷斯.巴拉賓。
巴拉賓調查一共進行了三十二天,傳喚證人七十九名,最終報告於1966年10月出版並立即引起了轟動。巴拉賓的結論是艾文斯的確殺了人,但是最後導致他遭受絞刑的罪名很可能的確有問題。
巴拉賓聲稱他不相信艾文斯殺死了嬰兒潔羅汀,而這正是他最後的罪名。他認為艾文斯的確殺死了自己的妻子,而這樁罪行又被克里斯蒂承認了下來。法官認為艾文斯和他的妻子一連好幾個月都在發生衝突,艾文斯脾氣很大,經常打老婆。事發時他很可能也在沖他妻子動手。之後克里斯蒂意識到了白瑞爾的死亡並且可能向艾文斯提供了幫助,因為他不希望警察找上門來,他在花園裡為受害人挖的墳墓都太淺了。
巴拉賓認為兩起謀殺是由於不同原因而分別發生的,白瑞爾因為艾文斯的憤怒而死,潔羅汀的死則是因為她成了礙事了累贅。他不相信艾文斯殺了自己的孩子,他認為更可能是克里斯蒂下的手。這種冷血謀殺更符合他的做派。
不過最終法官也承認,現在已經無法毫不存疑地對艾文斯在兩起謀殺案中有罪與否做出任何結論了。
兩周後消息傳來,女王在內政大臣的建議下對提摩西.艾文斯進行了死後特赦。內政大臣對歡呼的下院議員們說:「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應當繼續維持對艾文斯的定罪。我相信,本案可謂空前絕後。」
就是這樣。提摩西.艾文斯成了英國歷史上第一位死後獲得特赦的死囚。我們這回——正式地——絞死了一名無辜者。
那麼艾文斯真是無辜的嗎?沒有人向皮埃爾珀恩特或者我問過這個問題,這大概也並不奇怪。絞刑師的證詞在法官、律師以及議會成員那裡並沒有多少分量。但是假如某人死到臨頭還不肯說實話,那他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假如噩夢成為現實,假如某人為了自己未曾犯過的罪行而送命,那他一定會開口辯白的,他一定會用最後一口氣來發出尖叫,表白自己的無辜……。
提摩西.艾文斯的處刑於1950年3月10日周四清晨進行。我對這次處刑的印象十分清晰,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與業內大師阿爾伯特.皮埃爾珀恩特合作。
我在處刑前一天來到倫敦,差二十分鐘到下午四點的時候趕到本頓維爾監獄,正好趕上皮埃爾珀恩特進門。監獄方面為他安排的歡迎儀式簡直令人不敢置信。似乎所有人都認識他,所有人都管他喊「阿爾伯特」。我根本記不清那天下午我們經過各位看守與監獄工作人員身邊時我一共聽到了多少次「下午好阿爾伯特」。而他的脾氣那天下午也格外和藹,對每一個打招呼的人點頭並報以微笑。
我們第一次看到提摩西.約翰.艾文斯時,皮埃爾珀恩特的身上看不出一丁點緊張的跡象。他透過窺視孔向死囚牢裡面看了很長時,滿意之後站到一邊向我點頭示意,讓我也過來看看。我大概瞥了一眼,不過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看到了什麼。兩位魁梧的看守坐在牢房裡當值,相比之下瘦弱的艾文斯顯得更加矮小了。他的體格非常非常瘦,而且滿臉不堪重負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中學生的肩膀上頂著個老頭的腦袋。
接著我們來到行刑室,皮埃爾珀恩特微笑道:「待會兒他就要出去放風,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幹活了。」
「他看上去很瘦弱嘛。」我壯著膽子說了一句。
皮埃爾珀恩特看了看他正在研究的那張紙。「是啊,他的下落距離可得長一些。」他簡明扼要地說道。「我估計8英尺應該夠了。」
實際上這絕對不是估計的結果。8英尺不多不少正是他決定絞死艾文斯所需的下墜長度,說實話這個高度的確不短。
15分鐘後我們開始測試絞架,絞架運作情況良好,沙袋順利地掛在了絞索末端。 於是我們決定去喝杯茶。皮埃爾珀恩特絕對不是一般人,我從未在任何其他絞刑師身上見過能與他相提並論的職業作風與果斷氣質,所有參與行刑過程的工作人員都會受到他的感染並更加自信,自然也包括我在內。那天晚上我絲毫沒有像達勒姆監獄行刑前夜時那樣感到不安,儘管我很清楚這一回監獄方面對我的工作會觀察得更為仔細,因為這次只來了我們兩個人。
皮埃爾珀恩特當天狀態極佳,把我與陪同看守逗得前仰後合。我在幾周之前從拍賣會上買到了一箱子書,其中有一套三卷關於酒精飲料經營的叢書。我覺得他可能會感興趣。
「你想買嗎?」我問道。「內容全都是關於啤酒保存的。」
「三本書的內容就講啤酒保存是吧,」他笑道。「算了吧——要是有三本書能講講怎麼把這玩意兒賣出去我倒想看看。」
我們都笑了。
「說到啤酒……」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的陪同看守一眼。
他心領神會地出去了,很快帶著四瓶啤酒又回到屋裡,我們兩個各自有兩瓶啤酒的定額。接下來皮埃爾珀恩特與我好好地打了幾圈多米諾牌,最後他以五對三取勝。不過我們並不賭錢。英國任何地點的晚間社交活動也無非如此,只不過我們這裡環境肅殺一點,啤酒不能敞開喝,而且提摩西.約翰.艾文斯距離我們只有幾步之遙,今晚他的牢房裡燈光將徹夜不熄,這是他的最後一夜。
第二天早上7點工作人員叫醒了我們,洗漱修面之後我們前往行刑室去調試刑具。經過一個晚上的拉伸之後絞索伸長了大約半英寸。因此所有的測量工作都要重新進行一遍,鐵鏈也要調整,以確保死囚的實際下落距離與此前一天絞刑師確定的結果相一致。
此時的皮埃爾珀恩特已經絞死過好幾百人了。當天他一開始並沒有顯露出行刑前夕特有的緊張情緒。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陰森森的果斷氣質。但是儘管他掩飾得很好,但就算使他也無法完全對壓力免疫,很快他就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向我爆發了出來。當是我們馬上就要完成刑具的重新安裝,他拿著圈起來的絞索好讓我用細線固定。皮埃爾珀恩特希望固定線能打成某種特定的繩結,而我的十個指頭則有點不聽使喚。「老天在上你倒是趕緊系啊!」他突然就爆發了。萬幸的是我的第二次嘗試取得了成功,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我們很悠閑地吃過了早飯,誰也沒說話,然後就開始為行刑做準備。皮埃爾珀恩特認真地將亞麻頭罩摺疊好並放入胸前的口袋裡,接著又調整了幾下才滿意。他最後檢查了一遍手臂束帶,然後折成S形放進外套口袋裡。我看著他的動作,等待著即將開始的行刑,心裡也是越來越緊張。
該乾的事情都已經幹完了,我們就這樣干坐著,傾聽著監獄裡的寂靜。這時皮埃爾珀恩特做了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他把手伸進隨身攜帶的皮包里,掏出來一盒雪茄煙。我和陪同看守都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只見他仔細地挑出一根雪茄,點燃之後抽了大約1分鐘,然後工作人員就來叫我們了。於是他把這根正在燃燒的雪茄搭在煙灰缸上,然後就走出了房門。
我們來到死囚牢門前時距離預定行刑時間還有不到1分鐘。看上去這樣做卡得有點緊,但其實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做法。這意味著死囚牢門口不會圍著一群人,發出可能嚇著死囚的噪音。這還意味著我們暴露在那種極端高壓氣氛之下的時間可以儘可能縮短。
信號發出後,一名早已站在死囚牢門口待命的獄警悄然無聲地將鑰匙插進了潤滑良好的門鎖看守推開屋門並站到了一旁。我跟在皮埃爾珀恩特身後一步走進死囚牢,然後和他並肩站在一起。艾文斯背對我們坐在桌前,當時他恰好朝右肩方向扭頭看了我們一眼。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眼神里充滿恐懼。他的神情如此絕望,以至於我猶豫了幾分之一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個真正魂不附體的人。然後就在我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徹底垮了下來。他的神情從恐懼變成了萬念俱灰,什麼指望都沒了。
皮埃爾珀恩特靠近了他,我也強迫自己動了起來。有那麼一秒鐘,艾文斯就那麼獃獃地坐在那裡不動彈,根本沒有起立的意思。他倒不是在反抗,只是嚇傻了而已。我們站到他身邊之後他才慢慢站了起來。我們綁住了他的手臂,他始終一言不發,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事後看來這的確不同尋常。一名獄警示意他跟著皮埃爾珀恩特,然後我們就走進了行刑室。
艾文斯站到活板門上之後我立刻彎腰俯身,十分順利地紮上了腿部束帶,然後立刻撤到了一邊。我剛退下去皮埃爾珀恩特就扳動了槓桿。地板似乎驟然消失,一個瘦小的人形掉落了下去。我聽見了脖子折斷的清脆聲音。那聲音不大,但是聽得很清楚。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平時活板門的轟鳴會把所有其他聲音全部掩蓋住。就是這麼一聲脆響——提摩西.約翰.艾文斯就死了。
醫生進行了檢查,我們也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回房間之後皮埃爾珀恩特從煙灰缸上拿起了那根雪茄,深吸一口,然後緩緩吐出一股青煙。這支雪茄還在燃燒!
這一手著實把我鎮住了。日後我多次見到他這麼做,藉此炫耀自己的鎮定與速度,儘管艾文斯這次我們的速度並不算快。這次我們一共用了15秒,對於單人處刑來說已經算是相當長了,至少以皮埃爾珀恩特本人的標準衡量是這樣。這一回什麼問題也沒有發生,就是艾文斯由於恐懼而行動遲緩。皮埃爾珀恩特對此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專心享用那根行刑前就點燃的雪茄。
那以後我再沒有想起艾文斯的事情,直到三年後克里斯蒂的故事登上報紙頭版,瑞靈頓宮10號的恐怖內幕得到徹底揭露為止。第一批關於此案的報道令我全身發涼。兩位殺手絕對不可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這意味著我們絞死了一名無辜者!
我為此擔心了好幾天。而且說句實在話,我擔心的不是艾文斯,而是自己與皮埃爾珀恩特。我擔心記者會隨時找上門來,擔心報道中隨時有可能談到誤殺無辜的絞刑師。不過我等了好幾天,一個記者也沒來,這讓我多少輕鬆了一點。在克里斯蒂正式被捕一周後,我給皮埃爾珀恩特去了一個電話。
閑聊了幾分鐘之後我問道:「艾文斯那個事會怎麼樣?」
皮埃爾珀恩特十分乾脆地回答道:「現在替他操心已經太晚了。我們已經什麼也做不了了——你說是不是?」
「你說的有理,」我承認道。「但我還是有點擔心。」
「沒必要。他們不能把你怎麼樣。」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不耐煩的情緒,我猜他在酒吧里沒少受記者的騷擾。於是我放下了這件事,再也沒和他談起過。
我一直跟進著艾文斯一案的進展,對於巴拉賓做出的最終結論感到欣慰:儘管指控艾文斯謀殺自己的女兒可能是冤案,但他很可能的確殺死了自己的妻子。我個人認為這兩個人都參與了謀殺。毫無疑問,克里斯蒂肯定有份,根據艾文斯在處刑前的表現我認為他也難逃干係。有人說他不算聰明,而且我們進入死囚牢時把他嚇壞了。但是我無法相信一個真正無辜的人面對絞架會閉嘴不喊冤。而艾文斯從始至終都保持了沉默。
不過我也承認這件事永遠不可能有確鑿的定論了。誰知道那天早晨艾文斯原以為會發生什麼呢?難道他真的以為會有人問他有沒有臨終遺言嗎?如果他一直在給自己壯膽,希望在活板門上發表最後的演說,那麼在他生命的最後幾秒鐘,當他被套上頭罩、腦袋穿過絞環之後,一定會意識到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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