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先生

我們家門口就有一棵會說話的樹。

小時候我住在二樓,小時候有明媚的夏天。

每當晚風悠悠卷過,窗外的葉子就會嘩啦啦地響。地平線正變成一條發光的長帶,這時夕陽就像入畫的山河,畫里有很多我不認識的顏色。

阿樹總是會打個哈欠,然後慵懶地抱怨:「唉呀,今天可真是熱,曬死我了」

阿樹就是我窗外的那棵樹,我那會辭彙量有限,所以就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準確的來說,阿樹是我的朋友呢。朋友就像騎自行車的毛蛋,背大書包的小強子。在我眼裡,大家的區別就是,阿樹要更高一些,還有它不用背那些經常寫了幾頁紙的課文。

是阿樹先搭訕我的。那天傍晚我就著落日的餘光在書桌上寫作業,因為晚上還要出去捉蛐蛐。我聽到樹枝搖晃的聲音,作業本上突然光影斑駁起來。

阿樹對我說:「嘿,小孩兒,要不要交個朋友?」

我抬起頭看看,以為是路人的聲音就沒搭理。然後阿樹又晃了一次說:「嘿,小孩兒,要不要交個朋友?」

這次我發現了是樹在說話,但我被攪的無法寫作業,就氣沖沖地對他說:「交什麼朋友!沒看到我忙呢?」

阿樹就不說話了,我也就繼續寫我的作業。

那時候的我覺得,一棵樹會說話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因為在我的眼中,這世界上有著無限多的可能,樹說話只算最低一類。

但是那天我也沒有捉成蛐蛐,因為毛蛋拿他爸喝茶的瓷缸裝蚯蚓,屁股被打開了花。

我去找毛蛋捉蛐蛐,他正趴在板凳上哭。我問他咋啦?他哭著說下次東西一定要藏牢了,他爸在旁邊聽到又給他加了幾下。

那晚回家我折了狗尾巴草,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屋外是行人乘涼的笑聲和輕靈的微風。星星從天這邊一直鋪到天那邊,夜晚是斑駁的紫色而不是黑暗。

這時我才回憶起來,下午有一棵樹跟我說話哩。我想了一下,覺得有些意思,像神經病一樣歪著頭說:「啊,樹,嗯…要交個朋友嗎?」

沒想到他這時候卻立刻回應了:「好啊,小孩兒,我們就是朋友啦」

這就是那個簡單的過程,後來我就叫他「阿樹」。

其實我那時候想和一棵樹交朋友,並不是因為覺得有意思,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是突然覺得,和一棵樹做朋友也許很酷。

後來我發現,阿樹不僅是很酷呢,他是一個很有用的朋友。想到這裡,就覺得應該感謝毛蛋偷了他爸的瓷缸。

比如那會我喜歡偷偷打小霸王,阿樹可以幫我把風,他看到我爸出現在回家的路上就會提醒我。這時我趕緊收拾好殘局,一本正經地趴在桌上裝作在學習。

可是後來還是被發現了,因為老爸見我最近回家後異常乖巧就起了疑心,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學來了摸電視屁股的本事。那天他一摸電視屁股,臉一沉,我和我的遊戲機從此就陰陽兩隔。

然後我就回到了三人組,那兩人是毛蛋和小強子。到現在想起來,之所以當時我們能玩到一起,從阿樹身上就能體現出來。

我跟他倆說阿樹的事情,他們都毫無保留地相信我,後來也只有他倆相信我,所以我對阿樹只說過他倆的事情。

其實相不相信不在於阿樹本身,而在於我們有鐵一樣的同盟。我們固執地以為,我們三個都是可以抵抗外星軍團入侵的救世主。

所以在地球的生死存亡面前,就算我說阿樹是我爹他們也是相信的。

事實是,阿樹並不是我爹,他是一棵樹,我們是朋友,這是一個秘密。

這是一個最不像秘密的秘密,因為和一棵樹說話雖然看起來很像秘密。然而卻只有我能和他交流。他每次總是很小聲地跟我說話,我說得了吧,也就我可以聽到。

我在窗子里,他在窗子外,這就是我們的日常處境。他跟我說,門口過去的汽車是什麼顏色,哪幾隻鳥唱歌最好聽,路過的姑娘好水靈,還有誰家的大黃狗很討厭,老是往他身上尿尿。諸如此類。

阿樹站在那裡說,好想知道看不見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在窗戶裡面說,世界就要毀滅了,看那麼多有什麼用,他就驚訝地說不出話。

其實我並不是總這樣,我也會一本正經的跟他說說有趣的事情。比如說在城北的廢棄工廠撿到了一把生鏽的劍,比如誰在抓蛐蛐的時候翻出了一條蛇,又比如哪個同學今天沒帶作業被罰站到講台上。

窗里窗外,有一個孩子和一棵樹,從下面看,純潔的光線把世界從中間隔開,有人畫出來一定很美吧。

我不知道阿樹是否能理解我說的很多事情,可是他總是孜孜不倦地聽著,既然他願意聽,我也就樂意說。

我就胡亂地說著,我說花的顏色,我說風的顏色,我說雨的顏色。我說赤腳踩在泥土裡的感覺,我說我從山坡下爬到山坡上,我說夜晚划過屋頂的流星。我還說過毛蛋的自行車。

毛蛋他爸在自行車場當工人,所以他就理所當然的有了一輛屬於自己的自行車。毛蛋有了車,就相當於我們也有了自行車,在當時確實是那樣的。

有了車子以後,我們幾個的活動範圍就擴大了許多。但問題就是,一輛車只能坐兩個人啊,所以每次出門總有一個人要跟在後面跑。

後來我們找了一塊牆,記上明天、後天是誰可以騎車的日子。再後來下了很大的雨,把牆沖的乾乾淨淨,我們就不管了,大家就胡亂騎。

還好我們住的地方不大,即使是用腳走上一圈也不是很累。其實大不大也沒有關係,我們總是往天上看的,而天空到哪裡都是一樣廣袤。後來我就想,以後如果去了大城市,也不會覺得很大。

我們瘋,我們跑,感覺忘記了自己,我們是小城裡年輕的河流,我們是陽光里浮動的微塵,我們是雨後的屋檐和雲端的白雁。

後來我們真的用腳走了,因為毛蛋的自行車被偷了,為了這事我還和阿樹鬧了彆扭。

那天毛蛋和小強子假裝來我家學習,其實是來看漫畫的,我從校門口買到了《獵人》合集。毛蛋帶著小強子一溜煙似的跑到我家,可是自行車忘了上鎖,臨了走的時候發現不見了。

我們一開始還以為哪個大人有事給騎走了,後來太陽都落山了,黑洞洞的,直到我分不清毛蛋的臉和小強子的臉。我說,要不我們陪你回家吧。毛蛋那次異常鎮定,但是走到家門口就原形畢露,幸虧那次我們陪他回去,他說後來他都走不動路了。

然後,就是一陣噼里啪啦。那次他運氣好,毛蛋他爸剛得了廠里的優秀職工,抵消了一些怒氣。。

回家後我就質問阿樹,為什麼有人來偷車的時候他不提醒我。阿樹卻說他睡著了,而且當時太陽特別晃眼,就算沒睡著也看不清楚是誰騎的車子。

我以為他是在推脫責任,氣的把窗戶一關,窗帘拉上,三天沒跟他說話。

但是阿樹也沒有了聲音,三天後我服軟了,下午的時候我就把窗帘拉上窗戶打開。阿樹的枝葉都快伸到我的窗戶里了,我喊了幾聲他都沒答應,我以為他還在生氣。

後來我小心翼翼地撥了一下他的枝條,他才開了口。他說,你氣消了啊。後來阿樹跟我說,他確實有午睡的習慣。

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把上一年級用過的紅領巾隔著窗口繫到了他的枝頭。紅色的布帶迎著風潮蕩漾,陽光又透過枝枝丫丫涌下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充滿了希望。

我們和好了,繼續開心地扯東扯西,時間流淌的很慢,阿樹說那東西好像一圈一圈地印在他體內。但是暑假快到來的時候,小強子卻出了事。

我們三人組經常在一起玩,但是小強子的學習成績比我們好很多。他媽媽把這歸功於他那個大大的書包。他的書包確實比我們要大很多,更重要的是,裡面裝滿了各種習題冊。

小強子的身材又比較小,還帶著個眼睛,遠遠看上去很不協調。

學期快結束的那幾天,小強子從家裡出發,經過一條馬路。當時綠燈還有幾秒鐘,其他的孩子都笑著跑過去,小強子也跟上了。可是因為他的書包太沉,所以落後了一大截。一輛小轎車剎車不及,把他撞飛了出去。

當時我在學校里聽說了,跟他一起的人說他被撞到天上又落下來,然後一動不動,還有人說他死了。我回到家以後,不敢去看他。我在想他死以後能不能感受到疼痛,躺在地下會不會很冷?是不是魂兒跑到別的地方了,那他還認得我嗎?

我沒死過,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沒忍住難過,跑到門口抱著阿樹哭了。阿樹問我怎麼了,我說小強子被車撞死了。阿樹也半天沒說話,後來他說,小強子就是背著大書包的那個吧。

阿樹很奇怪,從來不說我的名字,他一直喊我「小孩兒」「小孩兒」。我告訴他很多次我叫什麼,他還是不改口,然後我就無所謂了。直到後來,我看了一部養貓的動漫,才知道阿樹是一棵聰明的樹呢。

我抱著他哭了很久,阿樹的葉子耷拉下來,那一次好像過了兩個世紀,我一抬頭,就是滿街的白花。

但是當我真的抬起頭,確是我爸站在那裡。他問我哭啥子那麼凶?是不是被人揍了。我說小強子死了,他摸摸我的頭說,小強子沒死,只是斷了一條腿,現在在醫院裡。

後來我們去看小強子,氣氛搞得特別悲傷。我還帶了一袋阿樹的葉子。我說阿樹也來看你了,毛蛋在旁邊難過地說,以後你就不能騎我們的自行車了。

小強子的媽媽在旁邊連忙說,小強子的腿還能好的,一個暑假就能下地了。小強子也說,你的自行車不是被偷了嗎?毛蛋這時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忘了。

然後我笑了,旁邊的人也笑了。我看看那一袋阿樹的葉子,好像他也在笑。

小強子想起那件事,也是笑著說,那一次差點死了。

暑假來了,可是這個暑假我並不開心。我得知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我們要搬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也就是說,要離開這裡。

其實人是活的,我想以後和毛蛋、小強子都還能聯繫,而且我也會認識新的朋友,我也沒太過悲傷。可是我認識不了新的樹,我又想到阿樹以後會怎樣。

我跟阿樹說了這事,阿樹滿不在乎地說,沒關係小孩兒,你走了還會有新的小孩兒搬進來呢。可是晚上我看著窗外的阿樹,像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但以前的阿樹就只是一棵沒有名字的樹,風吹雨打、烈日暴晒都沒有關係。他就在那裡站著,看著人來人往、浮世百態,直到有一天老朽或者被人砍去。

那以後我常常在睡夢中聽到像有人在嘆氣,不知道是不是窗子沒關緊,外面颳風的聲音。

不愉快總是短暫的,我們又一起鬧了好多天吶,可是暑假過的很快,轉眼就要到了分別的時刻。

走的前一天,我安慰毛蛋和小強子,組織總是要發展的,這裡暫時就交給你們了,我會去別的地方繼續擴充隊伍。然後一本正經的寫了承諾書,我們三個的名字歪歪扭扭的記在上面。

那時候毛蛋又有了新的自行車,小強子他媽媽給他買了個小小的挎包,他也能勉強下地行走了。

倒是阿樹,我不知道如何跟他告別。如何跟一棵樹告別,以前沒人跟他說話,我走了他會不會孤獨,那大黃狗會不會又來欺負他,他會長得更高嗎。想這些的時候我看著天空,天空有很多雲。

那天晚上,阿樹說送我個東西。於是乎他就要我把他第三個分叉的第四枝折下來,他說那是他長得最好的一部分。

我不敢爬樹,於是說你不會疼嗎?阿樹說,我感覺不到疼。看他的盛情難卻,我就壯著膽子偷偷爬上去。

折下來以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折的太長根本沒有地方放,我媽是不可能允許我帶個樹枝搬家的。我就把它塞到了閣樓的頂上,希望以後如果回來可以給阿樹一個交代。

我偷偷塞的時候,突然看到那樹枝上有一圈顏色淡了很多,才想起來原來以前這裡系過紅領巾哩。

為了回贈阿樹,我從小賣部買了好多冰塊,在那個炎熱的夜晚,給阿樹來了一桶正宗的冰水。我給他倒水的時候,阿樹說,今晚的月亮好圓啊。然後他又說有點冷,然後抖下很多露水。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匆匆出發了,我爭氣的忍住了眼淚。我還記得那天早上有霧,我們的車越來越來遠,我媽安慰我不要難過,長大了還是可以回來的。

但是那條回家的路越來越瘦、越來越遠,那棟房子越來越模糊了。直到我看不清阿樹的樣子,我才想起來忘了跟他告別。

車已經開了很遠,他站在那裡,好像一棵樹。

那裡的童年就像一車行李,被匆匆打包帶走,但其實最珍貴的東西還一直留在原地。

很多年過去,我也沒有回去,漸漸地跟毛蛋和小強子也淡了聯繫。後來我聽毛蛋說,我們家那塊被推平了,蓋了學校。我在想,阿樹那時候怎麼樣了呢?再後來,小強子又跟我說那些樹都沒有被砍掉,阿樹也許被移栽到了別的公園裡。

此後我就會做一個夢,夢裡面是陽光濃烈,晚霞齊飛。我騎著一輛自行車不停地在小城裡穿行,路過了很多遙遠記憶里的風景。那時我很矮,可是路好長,就像那個夢,我怎麼也騎不到盡頭。

可我總是孜孜不倦地做著那個夢,也許我在等一個聲音吧。我知道總有一天,當我路過某個地方。有個第三叉第四枝斷過的樹會突然醒過來,他抖抖身子,一如既往,笑著說一句:

「小孩兒,你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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