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途乘客16-20

16.

趙師傅開著漂亮的白色起亞,據他說,是因為我的信譽好,又被自動升了專車。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專心地開著車,用非常小的音量聽著汽車廣播。廣播中介紹著渦輪增壓技術的局限性。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想要和乘客聊天。我暗自想,今天看來是無法拍攝了。

經過五環著名的堵點觀音堂橋附近時,我開口和趙師傅說,讓他別在最左側快車道繼續開了。他很快地理解了我的意思。那是五環上行車的不成文的規則,左側的快車道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中間車道可左可右,右邊車道更是隨時有衝上應急車道和準備從下一個路口離開的人。他如釋重負和我談起了關於堵車的話題。我高興地笑著問他,怎麼剛才這一路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告訴我——他們專車有規定,不能和乘客搭訕,不能發出導航的聲音,當然也包括了不能聽廣播。當然還有別的司機也說過的每天上班之前要照一個自拍照和車內照,把自己的裝扮和車裡的礦泉水什麼的都上傳到滴滴公司。這些制度並沒有打敗趙師傅,他是一個遵守規則的人。要不是我和他說話了,他是絕對不會主動開口的。

趙師傅是一個郵政公司的員工,業餘的專車司機。他是香河人,在老家買了房,把孩子放到老家上幼兒園,平時除了上班,還要開車掙錢。我問趙師傅有什麼業餘愛好,他說,他的業餘愛好就是陪媳婦逛街。工作已然很忙,還有專車的兼職,每周再抽出時間來,從亦庄一直逛到城裡。我問他能忙得過來嗎。他說,工作還是為了生活,如果連逛街都沒空逛了,工作又有什麼意義呢。

趙師傅和我是同齡人,同年同月,同一個星座。他教導我,說我看起來還年輕,怎麼想法卻快要老去了。他覺得他自己還是一個孩子,還沒有玩夠呢。他每年都要有兩次長途的旅行,目的地是開車能到達的地方。他會帶著自己的孩子和家人,長途自駕旅遊。女兒才五歲多,便已經踏遍了大半個中國。他說:「這冬天快完事了,希望這草趕緊綠起來。」他已經要準備出遠門玩了。

17.

張師傅是河南人,九十年代初來到北京。他哥原來在北京買菜,問他,是否要來北京打拚,他便來了。在酒仙橋附近的村莊租了地,建了塑料大棚,開始了種菜的生活,在這村裡一住就是二十多年。2008年村裡的地不再向外出租,張師傅也在物流公司找了工作,開大貨車,也開小車。現在,張師傅還在物流公司上著班,和其他的司機一樣,為了給兒女掙錢而兼職著。

他和妻子,一兒一女四個人住在村裡房租大概兩千元的兩間房裡,每間房二十平米。張師傅說,這個情人節他的兒子就花了五千多。原來兒子現在還在讀大學,今年實習了,找了個河南的女朋友。情人節他毅然地就飛去河南找女朋友了,住了幾天後,女朋友又來北京找他了。這一來一回,錢就花了不少,都比張師傅的工資還高了。張師傅面臨著要湊錢給兒子結婚的問題,壓力大了不少。我問張師傅是否會要給兒子準備彩禮呢,張師傅還沒有想好。他的女兒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張師傅的女兒找了一個男朋友,沒有錢,家裡老人又有病。男朋友說了,為了給家裡減輕負擔,不希望有彩禮。女兒把這些情況都和家裡說了,也在想著就這樣簡單地嫁過去,不要男朋友出太多錢,她並不考慮將來有沒有錢的問題。

張師傅說幸運的是兩個孩子都讀著自己喜歡的專業,讀了大學——至少不會和自己一樣,沒有什麼文化,只能種菜、打工;也不會像他的妻子、孩子們的媽媽一樣,二十多年來一日不得清閑,從未停止工作——她雖然不識字,現在還干著保潔的工作補貼家用。他們夫妻來到北京,把孩子生在了北京,並且在孩子們在北京讀到了初中,高中才和兒女短暫地離別,讓孩子回老家參加高考。而現在孩子們長大成人,以自己的方式追尋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

18.

王師傅搶單後,發來一條消息:「定位準嗎?」我回復,他又發來了一條消息:「好,我就按導航過去了。」軟體上顯示他開著黃色的東南汽車,我在頭腦中勾勒了一下東南汽車的樣子,擔心坐上一輛有味道的車。

王師傅的車嶄新發光,車裡清新無味。那是一輛帥氣的小型SUV。而胖乎乎王師傅端坐其中,滿臉笑容。他想了一條我從未走過的上五環的捷徑,我正想要看看這條全新的路,他又否定了自己,說那根本行不通。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買這輛車。他說他覺得東南汽車還不錯,全辦下來九萬塊錢,總比滿地開著的哈弗強,如果買了哈弗,到停車場會找不到車,得看看車牌才能認出來哪輛是自己的。他說他喜歡福建品牌「閩都」牌皮鞋特別好穿,原來不止北京有,好幾個城市都有賣的,而現在怎麼都找不到了。我說,說不定鞋廠的老闆,也去搞房地產了呢。他哈哈大笑。

我對王師傅說:「您看起來好年輕,您是八零後?」王師傅笑著表示自己怒了。「我不是看起來年輕,我是真年輕!我不是八零後!」他說他是屬狗的,九零後,應該是九四年生人。我說:「我還以為您是看起來比較年輕的七零後呢。」他用假裝的哭腔說:「您還是換剛才的說法了,聽著太傷人了。」我沒想到,原來八零後已經不能用來夸人年輕,而是變成了一種傷人的標籤。原來,王師傅是安徽人,爸爸就在北京打工,所以他十八歲就在北京開始開車掙錢了,現在已經幹了好幾年。他選擇了自己想要選擇的工作,選擇了自己喜歡的三星note3和帶有他不會用的雙鏡頭功能的榮耀手機,選擇了買這輛橘黃色的東南V6菱仕,選擇了一大早就出門拉活。

我們在擁擠的五環上,超過了一輛老掉牙的太湖牌汽車,又被這輛車超過。他問我有沒有聽說過昌河鈴木的北斗星,許多人喜歡改裝這不到四萬塊錢的小車,看起就非常厲害。他不喜歡五菱宏光,即使許多超跑都貼上了五菱宏光的車標,即使五菱宏光是一輛能漂移的後驅車,而他的車只有在雪地里才能漂移起來,他覺得五菱宏光還是留給年紀比較大的人考慮,他還是希望擁有一輛看起來很特別,很漂亮的小車。

王師傅知道川普,也知道川普的移民政策,聽我介紹了奧巴馬的醫改對富人的影響和中國稅收和其他國家稅收的區別。他提出了好幾個自己的觀點。在我照下他的照片的時候他突然變得很嚴肅,後來又忍不住笑了。下車的時候他加了我的微信,要求我把照片發給他。看了照片後,他發來一條語音:「感覺這照片看上去真的有攝影的那個范!」

19.

十六歲時龔師傅來到北京,當時望京還是一片荒地。多年後他在這裡開著黑車,而那時他已經成家立業,他的家遠在一百五十公里的河北承德。他從未想過在這個城市長居,也沒敢想過把妻兒接到這個城市。

幾年前他開始養羊。絨山羊春季收羊絨,冬季賣整羊,羊絨、羊皮、羊腔都能賣出。他用十二元到十六元一斤的價格買了兩百隻羊。他堅信養羊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可是家裡沒人能照顧這兩百隻羊,都和他生氣,全家都和他過不去。這讓他苦惱,讓養羊失去了意義。他忍痛用六元錢的價格把兩百隻羊全賣了。聽說滴滴掙錢,他借錢買了一輛車,每天開車,把辛苦攢下的三四千元寄回去,養活家裡的老人、女人和兒女。

零零落落的土地被山隔開,每家只有幾畝零散的地塊,除了種點玉米,也沒有什麼大的利用價值。許多人離開了村落,在北京、在南方打工。在北京掙錢還好,離家畢竟近一點。每個月都可以回家一次,在家裡待上半個月,再回到北京開車、掙錢。北京的生活和家裡的生活如此不同,和在家一樣,每天早晨六點他就起床開車,午後找一個陰涼的地方,在車裡一直睡到下午四點,然後再啟程,開車到晚上十二點,抓緊時間洗漱、睡覺。而夢想中的養羊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只需要把羊往山上一趕,看著羊吃草、長大,在樹林草地中一躺,一整天嗖嗖地就度過了。那真是一種享受。可是如果全家人都不那麼想,又能怎麼樣呢?

村裡有一個人和他一樣沒有文化,和他一樣來北京討生活。那個人乾的是廢品回收,在河北老家叫做收破爛。收破爛的居然也掙到了錢。收破爛變成賣建材,後來不知怎麼的就開上了賓士最貴的豪車,邁巴赫Pullman。那人把這車開回村子裡,停在學校的停車場上。他可真是講究,隨便就能給看管停車場的如他父親年紀的老頭幾百元錢,老頭見他來了,就把門一開,讓他把車停好。那個人不在乎錢,村裡三分之二的人蓋房子都向他借錢。可是龔師傅不向他借錢。他覺得那個人又不是自己的親戚,他只能向自己的血親借錢,親戚們彼此知根知底,每家每戶每年能掙多少錢,開口能借來多少錢,都清清楚楚。

龔師傅知道,開車畢竟不是正經事業,這並不長久,北京對跟新聞中所說的美國一樣,簡直是種族歧視。這裡掙的錢能養活一家人,卻不能讓一家人生活在這裡。也買不了房,想都不敢想。錢越來越難掙,社會在發展,智商也在發展。從小都沒有想過能自己買車,在北京的高速路上開著跑。可是掙錢多與少,還是必須保重身體,照顧家人。幹什麼都得悠著勁兒,不然在北京把身體搞垮了,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掙再多錢又有什麼用呢。說正經的事還是必須搞養殖。他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此時他又在家裡養了五十隻羊,這個月底就該回老家收羊絨了。

20.

他說:「我開的車是別人的,在北京哪那麼容易有車呢,所以借了哥們的車和車牌,開車掙錢呢。」

他說:「我最近陷入了一種憂鬱,特別的迷茫,特別的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是當元帥的命,但是我覺得我天生是一個將軍你懂嗎。元帥能幹大事,我幹不了大事,可是我能帶病打仗。這樣的活我以前也干過。來北京之前我在廣州打工,在什麼工廠都待過。別人當老闆,我就當班長,我適合干這個。我覺得我是一匹千里馬,可是就是找不到一個伯樂。」

他說:「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想得多,做得少。我這個人就是比較偏激,誰不偏激呢。但是我也沒法改了。我知道雞蛋從內打破,那就是一個生命,從外打破,那就完蛋了。我現在就是被人從外打破的雞蛋。我知道我已經完蛋了,我也想要從內打破我自己。」

他說:「我必須出人頭地,幹什麼不比打工強呢。我沒有太高的要求,就是做點自己能做的小事,賣個水果?賣個菜?究竟有什麼方法,能在這個城市掙到錢呢?所以我說我特別的迷茫啊,不知道!想要乾的事情別人都干過了。究竟有什麼是別人還沒有想到,沒有干過的,能讓我掙錢呢。錢不要多,至少得要超過一萬塊錢吧!問我喜歡什麼車?吉普的牧馬人太難看了,我喜歡那種霸氣的。我下一次要換什麼車?我還要買輛賓士呢,我還要換個路虎呢!我還要換個勞斯萊斯呢。不可能,真不可能。總不可能換個更低檔次的吧?總不能換回五菱之光吧。總不能低人一等,並排在別的車旁邊,別人搖下車窗來,看你矮不拉拉的吧?開著路虎回村裡,村裡人都得仰慕我。村裡還沒有人開賓士的,也沒見開寶馬的。但是絕對不能開蘭博基尼回家,那車貴是貴,底盤太低了,回家底盤都得刮爛了。我還是喜歡SUV,瑪莎拉蒂也不錯,豪車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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