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藝·十個草人(最終版)【上】
文/芥末
(1)
不太妙,我好像救死了一個人。
上山採藥的陳魄瞪著眼前的屍體,心裡想到。眼前這位可憐的老百姓躺在地上,吐著血和白沫,兩眼已經翻白了,他光著腳,身上的衣服全都爛糟糟的,估計是剛被山賊洗劫了一番,銀兩自然是全都沒了。陳魄先是聽了聽他的心臟,沒聽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死了。
他擰開小竹瓶,竹瓶里還有一半的牛眼淚,他伸進手指沾了一點,塗抹在自己的眼睛上。然後繼續看著眼前的人,一層藍藍的絲線交織狀薄霧覆蓋在那人的身體上。
看起來還有救。
師傅教導他不能見死不救。
陳魄聽說過一種心臟復甦的手法,他把雙手放在那人的胸口,深吸一口氣,用力按了一下。
只見那人從嘴裡飆出了三尺血,四肢抽搐了一下。然後那層薄薄的靈魂漸漸從他身上浮了起來,即將離開身體。
不太妙,我好像救死了一個人。陳魄心想。
他立即從另一個竹罐子里沾了一點膠狀液體,一把捏住死者的靈魂,重新又將他粘在了身體上。
以他的手藝,暫時是救不活他了。陳魄決定將他拖回去讓師傅想辦法。
(2)
「師傅——」陳魄在門外喊了一聲。
師傅從破舊的草屋裡鑽了出來,他低頭瞄了眼眼前的屍體,吼了一聲:「你怎麼又撿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了?我教你採的屍草呢?」
陳魄甩了甩累癱的雙手,吐了吐舌頭,「師傅,這人快死了,救救他吧。」
師傅嘆了口氣,「你啊你,每次活人都快被你救死了。拖進屋來!」
那可憐人被陳魄拽著腿拖進了屋,腦袋還撞了亂石堆成的門檻一下。
陳魄放下身體。師傅把了把脈,檢查了全身。
「這人完了,五臟六腑壞了不少,估計就算救起來也活不了多久了。」師傅說。
陳魄嘿嘿一笑,「師傅,動手吧。」
師傅又攆了攆花白的鬍子,從屋子裡拿出了命梭子和轉魂盤,然後沾了點米飯和牛眼淚混合而成的速靈膠捏住了那人的魂魄,將魂魄的絲頭繞在了命梭子上,梭子兩端各出來一條細細的絲線,那便是一個人的魂芯。
師傅使了個眼神,陳魄便屁顛屁顛地搬來了一個木桶,打開。木桶里有一堆細粉,這是由骨灰和屍草燒成灰後混制而成的手粉。在抽取人的魂魄前必須沾一手這種粉才能觸碰人的魂魄。
師傅沾了一手魂魄,只見那命梭子在他雙手之間飛快的來回滑動,很快,那層絲狀交織的魂魄就被抽取了出來,浮在半空。
師傅將魂芯從命梭子兩端取下,那魂芯自動縮進了魂絲的中間,魂絲收成一團,將魂芯裹在了最裡面。
師傅又將魂糰子放在了轉魂盤上,叫陳魄在一邊轉盤子。魂糰子在師傅手上如陶泥一般變化成各種形狀,師傅一用力,魂糰子越縮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個小人的形狀。
陳魄自覺拿來了一個小草人,師傅比對了一下,魂糰子還是稍微大了點,他又壓了壓,正正好好了。
師傅取起魂糰子,和草人比對好,用力一拍。魂糰子就進入了草人的身體里。
(3)
半個時辰左右,草人活了過來。
「大膽山賊,見錢眼開,草菅人命,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們!」剛起來,草人就大喊了一聲,像是還沉浸在死前的回憶中。
「別吼了!」陳魄吼道,「人都沒了。」
草人看著身形巨大的陳魄,以為自己見到了山神,連連下跪。
「別跪了,雖說你這條命是撿回來了,但畢竟身體也沒了。」
「啥身體沒了?」草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嗚嗚哇哇大叫了起來,「怎麼回事?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呢?」
「你的身體,師傅燒著呢。」陳魄說著往前一指,前方燃氣一座火堆,灰一片一片飄到他們面前。
草人哭喊著跑了過去,眼睜睜地盯著自己的身體被燒成灰燼,傳來一陣陣屍臭。
「別哭了,你的身體是被山賊打成渣了,若不是真的不能用,我也不會把你塞進這草人裡面啊?」師傅對著草人說道。
陳魄握著草人重又進了屋。
「你的意思是說我死了?」草人問。
「身體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過好在我撿回了你的魂。」
草人轉了一圈,看了看自己的新身體,「我身體就算沒用了,怎麼也比這坨草好一點吧。」
「你不懂,你的魂魄是師傅拿捏過的,這才能適應這具身體。我跟你講,魂魄中有好幾種顏色,其中有一種紅色是生人的顏色,我看到你時,這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紅色一旦沒了,意味著你就不能寄宿在活物身上了,只能把你按在靜物上……」
「等等等,你說人話,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啊?」
聽到這,陳魄盤腿坐下,捏著下巴好好思索了一會兒,「準確來講,我們是靈魂藝術家。」
「你這解釋也是夠藝術。」
「聽我說完,很久以前,世間有一門手藝,能救世間萬物,凡是有生命的,在魂魄歸去之前,都能在我們這手中獲得重生。後來就漸漸失傳了,師傅說,懂這門手藝的現在就剩下他了,師傅也不跟我說為什麼,就說這是一門不應該存在於人世的手藝。他稱這門手藝為靈魂手藝,他自己就是一位靈魂藝術家,你懂的,藝術家嘛,脾氣都有點奇怪的。」
「所以你們就這樣果斷把我塞在這草人裡面了,有沒有設身處地地考慮過我的感受,你這樣還不如殺了我呢!」
「你不要污衊魂藝,我的目標就是變成跟師傅一樣的魂藝人。你別急,就算變成這樣,你還是有機會回到生人的身體里的。」
「怎麼回?」草人跳起來問。
「紅魄沒了,是因為你的身體掛了,但是只要魂魄還在,還是可以慢慢調養出來的,只要你的紅魄夠堅韌,還能再度移植到身體上。」
「那你還把我的身體燒了!」
「我們沒條件儲藏你的身體,不燒會發臭,被惡鬼附身就不好了。只能先這麼辦。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郝噩,本來是想上山打壞人去的。你們救我是作甚?」
「不可不救,不救人,這門手藝就傳不下去,你見過畫家不畫畫的,書法家不寫字的?」陳魄說。
「壞人也救?」
「這要問師傅,我看不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師傅看得出。據說壞人的魂魄中會布滿黑斑,但也不是一直都看得見,因為好人也有可能變惡。」
「接下來你們準備拿我怎麼辦?」郝噩問。
「不怎麼辦,你走也隨你。但我建議你是留下來,好好養魄。他們都這樣。」
「他們是誰?」
「跟你一樣的人。」陳魄說完,一指倉庫。
(4)
倉庫四壁擺滿了木架,架子上堆放著無數個草人,有不少草人懸掛在天花板上。
「這草人的身體太脆弱了,你走了估計也是要被吹散的。師傅把救活的人都掛在了這裡,好好養魄,我的任務就是每天晚上跟他們聊一會兒,讓他們感受生者的氣息,好讓他們的紅魄儘快生出來。」
「這就是你為什麼名叫魄?」
「嗯,師傅在把我撿來之前就搭了這樣一個倉庫。自我懂事起,每一晚我都這麼做。」
「你就不嫌這些事無聊么?」郝噩問。
「不會。只要我認真做,師傅早晚有一天會把手藝傳授給我。」陳魄說。
「陳魄,你今天怎麼來得那麼晚?」有草人問道。
「陳魄,你看看我紅了沒?」
「陳魄陳魄,今天有新段子嗎?」
「噓——你們安靜一會兒,沒看到我帶新人來了嘛?」陳魄說道。
倉庫里安靜了一會兒,隨後想起了歡呼聲。
「新人懂規矩吧?」
「快講講你的故事吧!」
「你們急個啥,也不先介紹一番?」
「陳魄,帶我出去。」郝噩不高興地說道。
「你怎麼了?」陳魄問。
「快點快點。」
陳魄將郝噩帶了出去,倉庫里傳出一陣失望的噓聲。
「陳魄,你都知道他們的身份么?」郝噩問。
「不清楚,大多數都是我來之前師傅做的,有些事,師傅不讓他們講。」
郝噩很想點根煙,卻只是嘆了口氣,「陳魄,你把我帶身上吧,我不想跟來歷不明的人在一起。」
我也是來歷不明的人啊,陳魄心想,然而未能說出口。
(5)
夜色黑了。陳魄偷偷爬起床,往裡屋看了一眼,師傅睡了。
陳魄偷偷打了一碗飯,準備出門。
「小子,上哪兒去!」郝噩喊道。
「噓噓噓——」陳魄連連捂住郝噩的嘴,然而並沒有什麼用,郝噩又沒有嘴。
「你別叫,我去下就回來。」
「去哪兒,帶我去!」
「哎呀,我說了你別叫。」陳魄沒轍,帶上郝噩出了門。
不遠的地方是一個小村莊,家家戶戶都滅了燈,只有月光能照清陳魄腳下的路。陳魄走幾步,就探出腦袋望外瞧瞧。有一戶人家養了一條狗,陳魄每次都要繞道走,還不能驚醒那條狗。陳魄摸索到一個小木屋下,往牆壁上扔了一塊石頭,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小姑娘,衣衫襤褸的,瘦骨嶙峋。
見到陳魄,她陰沉地瞪了他一眼。
「花子,我給你帶飯來了,你餓不餓?」陳魄問。
那小女孩也不說話,走過來搶過陳魄的碗,抓起一把飯就開始狼吞虎咽起來了。
「你別急,慢慢吃。」陳魄蹲著,等著花子吃完。
花子吃完擦了擦嘴,還是沒說什麼,回屋繼續睡。
陳魄撿起碗,麻溜地往回趕。
「陳魄,那小女孩兒是誰?」郝噩問。
「跟我一樣,是個孤兒。據說是很久以前,有個惡霸來村裡,強姦了村裡的姑娘生下的,後來她媽媽也自殺死了。她就被人收養做了苦力。」
郝噩聽了,一時半會兒沒說話。後來才輕輕冒了一句,「那孩子,味道不太對。」
(6)
每天早上,陳魄都會按照師傅的吩咐,不是上山,就是進村收集牛眼淚。
牛眼淚,是魂藝人必要的材料之一。
收集牛的眼淚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讓牛流眼淚唯一的辦法就是嚇唬它,那麼壯一頭牛,哪那麼容易被嚇到?
陳魄就是那時候認識的花子,花子那麼小的身軀,幹得從來不是小孩子的活。花子一大早起來就要拉著牛犁地,不幹完活就沒飯吃。陳魄就偷偷摸摸地繞道牛的背後,哇的大叫一聲,開始幾次還能把牛嚇出淚來,後來就沒什麼用了。每次都要換個法子嚇唬牛。怪的是,花子從來沒嚇到過,每次花子都過來踢陳魄一屁股,趕陳魄走。
不過看在那頓飯的份兒上,花子會留給陳魄一點時間。
陳魄舉起刀子,站在牛的面前揮舞威脅,一會兒把到架在牛脖子上,一會兒跳開換上鬼臉,在牛面前張牙舞爪。站在一邊的花子噗哧笑了一聲,這是陳魄第一次聽到花子笑。他采了幾滴牛眼淚,向花子道謝告別。花子總是不說話,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這孩子身上有惡靈。」郝噩說。那晚之後,陳魄習慣把郝噩系在腰上。
「你怎麼知道?」陳魄問。
「我聞出來的。」
「我都師傅學了那麼久都聞不出來,你行你咋不教教我呢?」
郝噩不說。陳魄總覺得郝噩有哪裡不對。回去的路上烏雲密布,轟雷翻滾,一片有大事要發生的天氣。郝噩突然犯困,連打幾個哈欠。
「這種天氣,草人會發潮,你就會覺得困。」陳魄說。
郝噩早已睡著了。
(7)
師傅躲在房裡睡懶覺,陳魄升起火煮飯食,把郝噩放在一邊晾乾。然後跑去了倉庫陪草人們說話,草人們都在睡覺,只有一個醒著。
「陳魄,我最近感覺身上熱熱的,是不是夏天到了。」醒著的草人說。
「夏天剛剛過去,現在是上山摘果子的季節了,整片樹林都快變黃啦,阿獃。」陳魄說。
「我不是阿獃,我是阿瓜,你個獃子,幫我看看吧,我總覺得身體哪裡不對。」阿瓜說。
陳魄抹了一滴牛眼淚,看到草人的身上淡淡浮現出紅色。
「恭喜你呀阿瓜,馬上就可以回去看媳婦兒了。」陳魄說。
「你少來,我媳婦兒早跑了。我倒是想看看你說的山林,一片片紅黃紅黃的,好久沒見到了啊。陳魄,你放我下來,我要出去走走。」
「不行,師傅不讓。」陳魄說。
「你天天帶郝噩出去走,怎麼也不帶我走走,我感覺我要活了,你得找找可以讓我附身的身體了,不行村外的那條狗也成,你總得帶我出去看看人世吧。」
「我問問師傅。」
陳魄探出腦袋,喚了一聲師傅,師傅沒答聲。陳魄便踮起腳尖將草人解了下來。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陳魄踩著泥地兒準備上山溜達一圈,順便看看果子熟了沒。
「陳魄,你早就應該帶我們出來瞧瞧了,我現在感覺小心臟跳得賊快,這才是活著啊。」阿瓜說。
「師傅不讓,說危險。」
「我現在就感覺自己特真實,好像丟失的記憶也一點點回來了。」
「真的?」
「真的。」
「那太好了。你是什麼人?」
「我記起了明晃晃的刀子在我手上亂轉。」
「原來你還是名大俠呀!」
「周圍的人在我身邊一個個倒下,我記起了……記起了鮮血飛濺,小孩子躺在我的腳底下……我……我叫柯九鎮,是一名……殺人犯。」
陳魄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啪嗒啪嗒往回跑。
「小子,你知道嗎,鮮血的味道?」
「你別說了!」
「嘖嘖,那味道,滴在嘴裡甜在心裡,比你說的那柿子的味道可甜多了。」
紅魄顯現後,魂魄就不容易附在靜物上,魂魄最容易寄生在就近的活物上,如果意志不夠堅韌,身體就容易被強佔,不過一旦進入活物的身體,魂魄就不能憑自己的力量出來了。陳魄想起師傅的叮囑,陳魄現在不可以慌。
「我現在可想起來了,十年前,我就是江湖上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鬼,十惡人之一,在一次酒會中被陷害,一場大火,奪走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阿瓜你別胡說,師傅可以看出誰是壞人,他不會救惡人的!」
「我不叫阿瓜,我是殺人犯,但我不是欺詐師,我不說謊。說不定你師傅就是個惡人呢?你準備怎麼做,燒了我嗎?燒了我,你豈不是跟我一樣是殺人犯了嗎?」
「師傅有辦法治你。」
「師傅師傅,你就會哭著叫師傅,你有靠自己做成過一件事嗎?沒用的東西。」
不能聽,不能讓惡魂有機可乘。陳魄跑得匆忙,沒有留意到樹林里的異響。一股黑風從林中吹來。
「停下!」柯九鎮大喝一聲。
樹林里竄出一個人,披著一條破爛的麻布,膝蓋跪地,如野獸一般向陳魄爬了過來。他的臉被麻布裹住了,看不見。
「雖說我殺人不眨眼,我還是念舊情的,本不想占你的身,但對不住了,小子,我不這麼做,咱倆都得死。」柯九鎮說完,陳魄手裡的草人就像塞了一根炮仗,草桿四處飛散。
有股意識衝撞在陳魄的腦袋裡,陳魄丟了自己的意識。昏倒前聽到嬰兒般的一聲嚶嚀。
(8)
陳魄是被郝噩叫醒的。醒來時,他的眼前一半是黑的,四周一片空曠,樹葉沙沙作響,怪人不見了。地上散落了幾根稻草。
「陳魄,發生什麼了?你的眼睛怎麼了?」郝噩問。
「阿瓜呢?」陳魄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嘴裡聞到一股血腥。
「什麼阿果阿瓜,我聞到這裡的味道不太對,過來時你就暈倒在這裡了。」
陳魄的眼睛彷彿被利爪抓過一般,陣陣刺痛。山下的村裡傳來狗叫,經久不息。隨後一聲嗚咽,狗不再叫了。陳魄下山時,發現狗躺在山道上。
陳魄抱著狗回家,打算讓師傅救救。回去時,師傅已經等在門口,觀望天象,捻著鬍鬚。
見陳魄瞎了一隻眼回來,嘆了口氣,「陳魄,你這個不聽訓的孩子。以後這種事不準再做了,最近濕氣大重,我看即將有大事發生。」
「我不要緊,師傅,先救狗。」
師傅瞄了一眼狗,「死絕了,沒救了。陳魄你過來。」
陳魄低著頭過去,準備挨訓,誰知師傅一手蒙住了陳魄的嘴,陳魄聞到一股酸腐,又暈了過去。
陳魄的身體不能動彈,眼睛也見不到光,只聽到師傅的聲音在耳邊呢喃。
「陳魄啊,魂藝流傳至今,只剩我們一支,你知道為什麼嗎?魂藝是逆天之術,學習魂藝必受天譴,然而我們魂藝人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即使世道艱難,逆天而行,也是有自己的規矩的,這是手藝人的操守,這手藝可以改命,也可以滅世,全憑你一念之差。如今你瞎了一隻眼,這就是天命,為師就賜你一隻眼。魂藝人要看到魂魄,一般有兩種法子,一種就是塗牛眼淚,還有一種就是移植狗眼。狗可以見到魂魄,但是記住,從今往後,你將飽受鬼魂糾纏。原諒為師的自私,即便你未來的道路上飽受磨難,為師也要你將這手藝傳承下去,只是時候未到,我絕不能將這手藝輕易傳與你。陳魄啊,原諒為師吧,願你的善心,能將你解救與水深火熱……」
陳魄睜開眼,他閉上一隻眼,看到周圍黯淡無光。陳魄明白,狗是色盲,無法看出凡人嚴重的世界。陳魄想叫一聲師傅,發現師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紅透。他摸了摸師傅的額頭,很燙。師傅的脖子冒出淺黑斑,他掀開師傅的衣服,黑斑布滿全身。
(9)
「你師傅救助惡人的魂魄,這就是惡果。」郝噩說。
陳魄一把抓起郝噩,「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才不是抓山賊去的是不是?」
郝噩哼哼苦笑,「現在也瞞不了你了,我本是一名方士,受命來此捉拿你們魂藝人。」
「我們這手藝究竟是犯了什麼罪了?」
「也不全是罪,只不過你們身上藏著不死之術。陳魄,這世間的險惡不是你這未出世的孩子所能想像的。這裡已被陰氣所罩,大難臨頭,陳魄,你救我一命,聽我的話,走吧。」
「我不能丟下師傅,還有倉庫里的草人,還有花子。」陳魄說。
「陳魄,有時候你要放下你的善。鬼怪來了,這裡所有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因果輪迴。世間有種鬼怪,叫做食惡嬰,以惡人魂魄為食,食盡人間十罪便化身為人。知道十罪是什麼嗎?」
「是什麼?」
「殺生之罪、偷盜之罪、姦淫之罪、妄語之罪、塗飾之罪、貪飲之罪、貪聲之罪、貪睡之罪、貪食之罪、貪財之罪。十惡人雖不是都有交情,但都是這十罪之主,所以才並稱十惡,他們分別是殺人狂魔柯九鎮、極竊神偷吳沉、採花大盜韋瑣、欺詐師邱雷蘋、世間第一名妓白玉蓮、不醒高人陳彌、御用琴師東梁音、催眠名術師左進的大學徒——名字忘了、大堂廚官劉雪臣,京城首富羅寶元。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嗎?」
「阿瓜說他是柯九鎮,其他人我不認識。」
「他們全都藏在倉庫里。」郝噩一指倉庫,「待他們生出紅魄,食惡嬰就會來吞掉他們。你師傅得了這怪病,算是報應。跟我走,我有地方收留你。」
「我不走,走了沒人照顧師傅,也沒人給花子送飯。」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花子這孩子來歷不明,食惡嬰最容易寄宿在孩子身上,別管花子了。」
「我不。」
陳魄給師傅敷上濕毛巾,等待師傅的熱度褪去。然後又風風火火地蹦躂到倉庫里,郝噩也跟了上去。
「咦?阿瓜呢?」有草人問。
「阿瓜它……」
「死了。」郝噩打斷陳魄。
草人一陣騷動。
「你們一個個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報出來!否則就魂飛魄散!」郝噩叫囂道。
「阿瓜究竟發生什麼了?」有草人問。
「你們的阿瓜原是殺人狂魔柯九鎮,被惡靈盯上了,附身在陳魄身上,但還是敵不過,被惡靈吞食了。你們也一樣,我知道你們之中還有九人是十惡。招吧。」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們都沒有生時的記憶了啊。」
「沒有啊,我記得我原來是隔壁村過來擺地攤的,一不小心跌河裡淹死了。陳魄,還是你把我撿回來的呢。」
「我也是陳魄撿回來的,我是前年被泥石流淹死的小翠啊。」
郝噩點了點草人的數量,共十三個。除去有記憶的四個,剩下九個恰好是失憶者。
(10)
「陳魄,你想救你師傅,還是救這九人?」郝噩問。
「你怎麼能確定這九人就是十惡呢?」
「你跟他們說話,待記憶回來了,總會露出馬腳。但你要千萬要當心其中的一個,欺詐師。」
「你要我套他們的話,幫他們回憶生時,養出紅魄吸引食惡嬰過來?」
「正是,你師傅生的怪病是因為他承受了逆天改命的惡果,把這九人打回地獄,你師傅才能獲救。」
「可是食惡嬰吞了這九人的魂魄便會化而為人,危害世間,到時候怎麼辦?」陳魄問。
「我怎麼說也是一名方士,只要我能活下來,便有辦法收拾它。」郝噩說。
陳魄看了看時辰,「到點了,我要給花子送飯去了。」
「我跟你說了,別管那孩子了!」
「不可以。」
沒了狗叫的小道似乎比平日里更漫長了。這下陳魄再也不用繞道走了,移植了狗眼,白天視力雖然變差了,但是在夜裡卻看得更清楚了。青蛙撲通撲通跳進河裡,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陳魄照常往牆上丟了幾塊石頭,門開了,花子探出腦袋。陳魄看清楚了,花子的身後,爬著一個巨大的嬰兒。
(11)
這食惡嬰如一團黑色的影子,將花子裹在身下。花子像沒事似的接過飯,然後抬起頭困惑地瞄了陳魄一眼就低頭繼續吃著。
陳魄的心臟像是要跳出胸口,食惡嬰嘴巴微張,笑容詭異,瞪著深不見底的大瞳仁緊盯著自己,似乎立馬要過來將陳魄含進嘴裡舔舐。但是食惡嬰一直沒有向陳魄襲擊過來,這反而令陳魄更感到恐懼。
花子一吃完,陳魄就奪命似的往回跑。
「郝噩!」陳魄磕磕絆絆地跑進屋,「食惡嬰就在花子身上!」
「我早跟你說了你不聽。」
「你有沒有什麼辦法救花子。」
「如果我身體還在的話,倒是可以試試。不過你也不需要太緊張,食惡嬰未成熟之前只會吃有罪的魂魄。你也看見了,它並沒有攻擊你。」郝噩說,「陳魄,你現在能做的,就是找出剩下的九個惡人。」
這是陳魄現在的唯一選擇。
陳魄在師傅的病榻前跪坐了一夜,以前看不清的,現在看得更清楚了。師傅的魂魄孱弱地附著在身體之上,與其他魂魄不一樣的是,師傅的魂魄是破了洞的漁網,殘缺不堪,紅魄暗沉在這魂魄之中,陰晴不定,好像隨時都要破滅的樣子。
陳魄不敢鬆懈,害怕一閉眼,師傅的魂魄就飄走了。
他用米飯和牛眼淚混了一盆速靈膠,從師傅的印堂穴抹到兩側的太陽穴,順著兩側塗抹到腳心,再塗抹到大腿內側,以此暫時地禁錮魂魄。隨後他又燒了點屍草,燒成灰後灑在師傅身上,屍草用以補魂,讓孱弱的魂魄得以存續。
做完這些後,陳魄才能暫時安心地小睡一會兒。
就如人的身體結構一般,魂魄也有它自己的構造。人的魂魄由魂絲織成,魂絲的緊密程度代表魂魄的堅韌程度,如外衣般遮蓋在人的身體之上,所謂魂藝就是打亂魂絲的形,重新拿捏以適應不同的活物死物。紅魄在心臟處,連接活身與魂魄;魂芯在魂魄中心,代表魂魄的存亡;魂魄的深淺體現性格脾氣。師傅的魂絲雖散,但是顏色頗深,可見其執念之重。還有代表一個人罪惡的黑魄,起初會位於印堂主,隨著罪孽的加重,會漸漸蔓延到全身,最終將整個人都吞噬。這是以前陳魄塗了牛眼淚也看不清的,因為黑魄過於隱秘,而現在,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師傅魂魄的印堂處,有一點深深的黑魄。
(12)
第一夜。
很奇怪,陳魄看那九個草人的時候卻覺察不到黑魄。陳魄蒙上右眼,集中注意審度,卻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如果他們本身為惡,怎麼又會不露黑魄呢?
陳魄回想柯九鎮被食惡嬰吞掉時的情形,柯九鎮就是在紅魄養成之時逐漸恢復記憶,食惡嬰也是在那時出現的。即是說黑魄極有可能在記憶恢復的同時生成。
陳魄決定帶阿獃進村裡走一圈,感受生者的氣息能助長紅魄的生成,然而記憶恢復後的草人說不定也會附身於人,郝惡在陳魄身上畫了一道符咒以抵禦惡魂入侵。
「陳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帶我出去看星星逛大街?」
「阿獃,平時你和阿瓜感情最好,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最早的記憶停留在哪裡?」
「十年前,從我變成草人開始。」
「你為什麼不離開?」
「實不相瞞,我也想溜,想品嘗美味的姑娘,但是這種身體有什麼用?我感覺自己像是被下了一道符咒,不能逃跑,一逃跑就要出事,這種恐懼時刻暗示著我。陳魄,你的懷疑我懂,我看了你十年我能不明白?十年,就像一瞬間一樣。這種枯燥的日子我受夠了啊,我跟你講,後果我不管,但是你要多帶我出來玩!活著嘛,讓自己開心最重要!」阿獃侃侃而談,突然大喝一聲,「停下!」
陳魄機警地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在那邊。」阿獃用手指了指附近的一座小屋。
陳魄悄悄地朝小屋接近,緊閉的窗口透出點點燭光,陳魄貼上耳朵。聽到了裡面傳來女人的呻吟聲。
「裡面有女人病了?」陳魄問,「難道是食惡嬰乾的?」
「陳魄,你把我抬高點,待我細細觀察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阿瓜靠到床前,撩開一道小縫往裡望去。
陳魄感到手裡冰涼的草人漸漸有了溫度,紅魄在草人的胸口開始顯現。
「阿獃,你到底在看什麼?」
「看人命關天的大事。」
「阿獃,夠了吧。雖然說不出具體原因,但我覺得你是在忽悠我。」
「不行了,我憋不住了。陳魄,你小雖小,但那活兒總歸是能用的吧。」草人的印堂上一點黑魄忽現。
阿獃轉過身,向陳魄撲了過來。陳魄只感覺腦門麻了一下,跌倒在地。附身不成的阿獃也被彈到了兩米開外。
阿獃爬起來,「你小子,身體被做了什麼手腳?」
「你是誰?」陳魄問。
「我叫韋瑣,器大活好,採花大盜。看見女人就要上。」韋瑣蹦躂到窗口,想用自己無力的雙手敲開一條縫鑽進去,附裡面男人的身。
陳魄上前,一把抓住草人,往花子的木屋開始跑。
「陳魄你把我放開!」
「對不起了阿獃,不這麼做師傅就會死!」陳魄往木牆上丟了一塊石頭。
門剛開一個縫,陳魄就把阿獃扔了進去,拔腿就跑。
木屋裡傳來一聲尖叫。
(13)
郝噩留在屋裡照看師傅。陳魄沒精打采地推門進來了。
「師傅,好一點沒?」陳魄暗搓搓問道。
「黑斑消了一點,那個草人呢?」
「被吃了,是個採花大盜。」
「姦淫之罪,死了不必惋惜,陳魄,不要有愧疚心。」
「嗯。」陳魄渾渾噩噩,用破臉盆從井裡打了盆水。月色下,他看到臉盆倒映出了自己魂魄,印堂上若隱若現有一黑點。他擦了把臉,黑點又看不見了。
「陳魄,你若是要救你師傅,就必須要走上這條道路!」屋內的郝噩喊道,「善惡輪迴,這世上沒有誰的手是完全乾凈的!該進地獄的就讓他們下進地獄!你是這魂藝的唯一傳人,若是踏出了第一步,就往前走吧!」
陳魄呆坐了一夜,他明白,從此往後,必將有噩夢和鬼魅相伴。
(14)
第二夜。
「陳魄,你告訴我,阿獃去哪兒了?」阿三問。
「阿獃他找到了身體,已經離開這裡了。」郝噩替陳魄答道。
「你前幾天還說有惡靈要吃了我們,真是滑稽。」阿三這個草人雖說乾瘦,卻是習慣大腹便便地走路。
「十罪裡面有兩個是大胖子。」郝噩蹭到陳魄耳邊偷偷說道,「貪食之罪的劉雪臣和貪財之罪的羅寶元。」
陳魄從村裡偷了一隻雞燉了擺在阿三面前,沒什麼反應。
陳魄和郝噩覺得即便草人失去了記憶,但還是會對相應的刺激產生反應。阿三對雞沒有任何反應。
陳魄本還想用幾個銅錢試探一下,可惜他們幾乎沒有一毛錢。
「換個角度思考下嘛,那就說明他是羅寶元。」郝噩正說著,一回頭阿三竟然不見了。
陳魄啃著雞滿屋子地尋找阿三。
在裡屋,阿三正從一堆破衣服中鑽出來。這衣服原來正是從郝噩的身體上扒下來的。
「這衣服上有味道。」阿三說。
「沒洗當然有味道。」陳魄說。
「不是衣服上面的味道,是衣服透露的味道。」阿三說,從衣服裡面翻出一個錢袋,「陳魄,你知道嗎?最近我們都感到有點奇怪,好像被封印的大門被漸漸打開了。嗯……我懂了,這衣服上,有京城的味道。」
阿三從錢袋裡扔出一個個鋼蹦兒。
「這錢的味道不正,不義之財。」阿三說。
紅魄生。黑魄顯。
「阿三,你是什麼人?」陳魄問。
「十年前的京城首富。」
「你,干過什麼壞事嗎?」陳魄問。
「凡是財物必有骯髒之處,只不過是髒的程度而已。陳魄啊,你要是把我移植到人的身上,就給我找個有生意相的,面圓耳肥那種,有財氣。當然,如果有這個機會的話。」羅寶元說著陷入了深思,喃喃自語,「十年前是發生了什麼呢?」
「鴻門宴。」郝噩不知何時進了裡屋,開口道。
「對,骯髒的鴻門宴。不少人還是我動用財力找來的,我沒記錯的話有皇帝的御用廚師劉雪臣和御用琴師東梁音,還有那個名妓白玉蓮,你到了我這個地位就知道,人脈,才是真的財源。可是為的是什麼呢?」羅寶元一副頭疼的樣子。
「我知道。」郝噩說。
「你從京城來的?」羅寶元問。
「一名方士,給皇帝煉藥,混口飯吃。」郝噩說。
「啊,想起來了,那葯是不死丹藥。皇帝為了慶祝丹藥煉成請了許多達官顯赫。」羅寶元說。
「十年前我還是名學徒,雖沒有參與其中,但也略知一二。那場宴會不是為了慶祝,而是為了煉藥。」
「你是說,不死丹藥要在現場煉?有意思,可是後來怎麼失火了呢?」羅寶元困惑道。
「不,是拿你們十個人的屍骨煉不死葯。」郝噩冷冷地說。
屋子裡一片安靜。
「你們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是在跟你們講鬼故事。」郝噩咳了一聲說,「傳說,食惡嬰吞了十罪就能化身成人,這人擁有不死之身,永生不老。皇帝想當然地認為把十罪的屍骨煉成丹藥,就能擁有不死之身。所以他叫人花了2年時間,在世間找出十罪,並將他們聚到一起。」郝噩說,「後來這計劃泡湯之後,上頭就讓我找其他法子,這法子就是從你們魂藝人身上找到不死之法,誰知道十年前的十罪居然沒有死……陳魄你別多想啊,我就一江湖騙子,混了一小方士的名騙口飯吃。」
「哈哈哈哈!」羅寶元突然大笑,「什麼妖魔鬼怪!來呀,讓它來吃我啊!哈哈哈,你那錢也是不幹凈,想必攬了不少臟活吧?」
「上頭髮下來的錢,乾淨不了。」郝噩笑了一笑,「你聽,鬼怪來了。」
屋外傳來嬰兒的啼哭。
(15)
羅寶元慌了,「陳魄?」
「……」
「真的?」
「……」
「呆瓜兩傢伙都完了?」
「一個是殺人犯,一個是強姦犯。」陳魄說。
「小子誒,我們怎麼說也有十年交情了。這樣,帶我逃走,回頭也帶你過過好日子。吃什麼青菜白飯,鮑魚海參山珍海味帶你嘗個遍。」羅寶元說。
「……」
「我說真的!」
陳魄聚眉凝目,望進羅寶元的魂里,「你說,世上的錢都是髒的,我卻幾乎沒見過錢,也不知道錢有多少種面額。你賺的錢,全都是髒的么?」
羅寶元印堂上的黑魄開始游向周遭,分裂似的從青藍色的魂魄中浮現出來。
「你們很奇怪,生出紅魄就完全變了另一個人,阿瓜不是阿瓜,阿獃不是阿獃,阿三也不再是阿三。師傅說,因果都有報,師傅因為救了你們而卧病不起,如果你身上有惡,那就是你應該償還師傅的……」
羅寶元慌慌張張地逃出門,陳魄跟上去。門外,花子披著破抹布跪在地上爬行,她身上的食惡嬰比上次見到的又大了一圈。
食惡嬰依然對著陳魄詭異地笑。羅寶元大叫著救命,食惡嬰撅起嘴,倒吸一口氣,羅寶元騰空而起,停在半空。魂魄離開了草人的身體,化解成一根細長無比的絲線。這根魂絲連著食惡嬰的嘴,一點點被它吞了進去。
草人猶如被風吹散,落地消逝。
花子慢吞吞地爬了回去,怪的是,食惡嬰的嘴臉仍然正對著陳魄,更像是被花子拖回去的。任陳魄怎麼叫喚,花子都沒有回應。
(16)
黑魄在陳魄的印堂上揮之不去,陳魄攪了攪臉盆里的水,倒映出來的黑魄如漩渦般要把陳魄吸進去。
「陳魄,你怎麼了?」郝噩問道。
「……」
「陳魄!」
「啊……我……我沒什麼。」陳魄倒掉水,回屋。
「你怎麼跟喝多了酒似的渾渾噩噩的。」郝噩說,「你喝過酒么?」
「酒是什麼?」
「我就不信你師傅滴酒不沾。」郝噩找遍了整個屋子,沒找到酒。
為什麼自己腦門上會出現黑魄?陳魄心想。他給師傅檢查了身體,師傅身上的黑斑又淡了一點。師傅曾說這世上好惡難辨,陳魄現在有點明白了。就算明知道自己是在將惡人送回地獄,就算知道那都是和他相伴了十年的夥伴,就算知道他這是在救他師傅,然而他還是感到了罪惡感。
如果黑魄出現在他身上,那他是做錯事了嗎?
這時,在倉庫里,有兩個草人同時現出了紅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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