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片邊緣
1.
環形路口的圓心,地綿恣意生長,蔓延覆蓋著高架橋墩。
計程車正繞著這份綠意前行,周醫生向車前窗看去,遠處一明亮的建築物若隱若現。
在那建築物的頂端立著四個大字——浪嶼醫院。
「喲,小哥,你該不會是個精神病吧?」司機口無遮攔地對著後視鏡說道,並再次瞟了眼座位上搖晃的男子。
「我是醫生。」周醫生隨口應著,但又立馬補充道,「我還是名作家,筆名是周而,你聽過嗎?」
「哈哈那就好,我還以為你去浪嶼醫院治病呢!」司機發出標準中年大漢的笑聲,接著應道:「周而?沒聽過。」他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乘客的失落。
周醫生無奈地垂下了頭。
他此行的目的地,浪嶼醫院,是本市有名的精神科醫院,同時也是當地法院常年委託的司法鑒定中心。
在這座沿海小城裡,茶餘飯後的都市傳說多半以這麼一句話作為開頭:「聽說又有個精神病跑出浪嶼醫院了!」
也難怪司機會如此肆無忌憚地調侃。這或許是這座城市一個並不好笑的玩笑。
而周醫生遠道而來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治病救人,而是受趙院長之邀,前來為下一部作品取材。
「這個病人你一定感興趣!你聽說過一個知乎大V叫做明惟嗎?」
三天前,電話那頭,趙院長滿懷興奮地如此說道。
明惟——此人曾佔據各大社交網路熱搜頭條。那時的新聞標題大多是這麼寫的:
一人分飾19角,知乎上最有故事的大V慘遭封號!
在明惟的知乎回答里,他一會兒是亡命天涯的連環兇手、一會兒是痛失戀人自殺未遂的男子,一會兒又是被醫生誤診的精神病人……總之此人滿嘴胡話,故事往往自相矛盾,簡直讓人啼笑皆非。
本來周醫生對此是並不感冒的。這不就是一個知乎用戶瞎編故事、胡亂捏造經歷,最後被聯名舉報的網路鬧劇嗎?
然而,這起事件卻沒有在公眾一笑置之後迅速平息,反倒是持續發酵。
因為就在這則新聞曝光後不久,出現了另一則重磅新聞:
知乎用戶明惟,被曝日前已於某精神科醫院就診!
此消息一出,網友們紛紛炸鍋。
有人就此發動募捐,表示願意傾囊相助,也有人老調重彈著「藝術家果然都是瘋子」之類的感慨,更有甚者,還以洞悉一切的姿態認為這不過是又一場網路炒作。
而新聞中的某精神科醫院,便是眼前的浪嶼醫院了。
趙院長几乎是興奮壞了,他巴不得立即曝光此事,好讓全國人民都知曉這家醫院的存在。
他找到了周醫生。
目的無他,就是希望借這位暢銷作家之筆,好好渲染一番。這樣的想法倒是和周醫生一拍即合,他正愁沒有下一個素材呢。
不過……剛才司機的冷漠反應倒是讓他很低落。
「到了。」司機順勢彈起了「空車」的指示牌。
下車後,周醫生向著醫院大門走去,但剛跨出幾步又疾步折回。他對著正欲起步的司機喊道:
「你還真的沒聽過我啊!」
2.
前堂的護士許是早早受了吩咐,見周醫生進來,直接將他領進了一間探病室。當然,期間那位護士還是偷偷向他要了個簽名。
入門後,趙院長那張熟悉的面孔進入視野,他熱情地打著招呼,眼角隨著咧開的大嘴眯成一條布滿褶皺的線。都說見錢眼開,這傢伙倒是相反。
而房間里的另一個男子——便是傳言中的那位「明惟」了。
周醫生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外貌,腦子裡旋即跳出四個字——不苟言笑。他始終低垂著頭,似要將地板看穿,耷拉的上身像斷了線的傀儡。
「這位是周醫生,同時也是位暢銷書的小說家哦!」
「不不不,您抬舉了。」
周醫生慌忙擺手應道,堆起謙虛的笑意。與此同時,他卻猛地感受到脊背襲來刺骨的寒意。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男子原本耷拉的腦袋抬了起來,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嘴角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詭笑。
空氣彷彿就此停滯,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院長才率先打破了沉默。
「明惟的診斷書已經出來了。你先看看吧。」
周醫生拿過診斷,上面如他所料的寫著六個字:多重人格障礙。
多重人格?這都是爛大街的題材了,一點都不新鮮。看來這次取材即將一無所獲。
周醫生滿懷期待的心口頓時泄了氣。
然而,似乎是發覺了他微微皺起的眉頭,一個聲音悠悠傳來,令周醫生登時一愣。
「其實,那些故事是半真半假的,你信嗎?」
聲音自然是面前的這位「患者」發出的。
「半真半假?不都是假的嗎?」
周醫生不自覺地反駁道,男子的語氣讓他極其不舒服,有種試圖掌控一切的居高臨下。
「是真的。我沒病。」
「每個病人都是這麼說的。」
話音未落,趙院長便以腳踢了踢周醫生,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轉而問道:
「既然你說你的故事都是真的,那就從這個回答開始吧。」周醫生拿出手機,點開男子的知乎界面,很快便找到了贊數最高的那個回答。
殺人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明惟的回答。
這個回答居然有25000贊?周醫生不禁感到驚嘆。
「啊,那就從這個說起吧。時間是三年前的某個深夜,一名男子突然闖進了我的事務所。」
明惟一臉淡然,眉頭擠出沉思的褶皺,短暫的停頓後再次開口說道:
「而闖進我事務所的男人,是個正被通緝的——逃犯。」
3.
三年前的某個深夜,明惟的房門外傳來一聲鐵皮斷裂的巨響。巨響驚得他幾乎是用跳的下的床。
他快步走至前堂,發覺事務所的大門已被蠻力撞開,屋外的冷風呼呼地灌入。
而在那冷風前顫慄的,是一名陌生的男子。
「我有要事委託。」
男子平靜地說道,黑暗中依稀可見他臉上密布的深色陰影。未等明惟細看那陰影的面目,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率先在室內彌散開來。
男子的身上,竟都是血。
看來這是筆危險的買賣。雖然門口懸掛著24小時不間斷營業的牌子,但他著實沒有想到有人會在深更半夜前來叨擾。
明惟開了家律師事務所,專職代理各類業務。
「那就說說你的情況吧。」
明惟自顧地落座,並沒有亮起堂內的燈。
「我是一個被通緝的殺人犯,但我真的是無辜的!」男子義憤填膺地吼道,身上的血色依然醒目。
「我怎麼知道你是無辜的?如果你真的是兇手呢?」
「律師不是應當以委託人的利益為最高準則嗎?」
明惟不自覺地在月色下發出幾聲哂笑。
「你錯了,我只以我的利益為最高準則。」
男子立即心領神會,拖出了在其身後的黑色行李箱。拉鏈打開,裡面是層層疊疊的鈔票。不知何故,明惟感到室內的血腥氣更重了。
「很好,那就來談談你的代理要求吧。」
明惟這才亮起了燈,細細審視著他的豐厚酬勞。
「我逃累了,不想再逃了。警方徑自認定我是兇手,我根本疲於奔命。」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麼呢?」
「我希望你——代替我成為兇手。」
4.
「代替他成為兇手?這是什麼意思?!」
故事說到此處,周醫生率先打斷問道。他轉過頭又看了看趙院長,後者竟也是一臉茫然,彷彿第一次聽見患者的自述。
「難道你代替他去繼續殺人,引開警方的調查方向?」周醫生不禁再次問道。
「果然是作家,你的想像力真好。」
明惟雖是在讚許,但顯然是在反駁周醫生的推測。
「這麼說吧,我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律師。我代理的,並非是委託人的訴訟業務,而是——」明惟刻意在此停頓,似在享受著二人好奇的焦慮。
「我代理的,是委託人的人格。換句話說,是佔據對方的身體,完成他所渴望達成卻又做不到的事。」
「代理人格?」
果然是個瘋子。周醫生露出驚異的神情,但作為作家的敏銳讓他旋即意識到一個細節,轉而質疑道:
「倘若按你說的,你能夠代理他人的生活,那你的本體怎麼辦?你本來的身體不就失去人格了嗎?」
然而,話音未落,周醫生便立即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看來你猜到了嘛。趙院長不是剛剛確診我是多重人格障礙嗎?」明惟的眼中露出篤信的神色。
「什、什麼意思啊?你們在說什麼啊?」一旁的趙院長總算髮表了困惑。
「他的意思是,他所謂的多重人格,實際上是一個人格分裂成數塊,好讓自己有辦法剝離出一部分人格去佔據他人的意志,而本體不受影響。這病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多個人格彼此獨立,而是一個人格主動分散,他們——是一個整體。」
「答對了。果然是作家,理解力就是快。」
這個病倒是有點意思。周醫生感到自己正被代入到明惟的思路之中。25000贊,看來不是徒有其表呢。
「所以,你是代理了那位逃犯的人格繼續殺人嗎?」
「殺人是犯法的吧,我才沒那麼傻,我只是代理他的逃亡生涯罷了。不過,我很快就發覺,那個逃犯根本不像他所言是無辜的。」
「難道他根本就是兇手?」
「總而言之,這場交易從一開始——就是場陰謀。」
明惟點了一根煙,開始繼續他那三年前的回憶。
5.
明惟和逃犯定下的代理期限是五年。
雖說有點久,但對於明惟來說還不算什麼。畢竟此前他還無期代理過一位患有痴呆症的老頭,那傢伙可活到整整一百來歲。
代理之前,男子草擬了一份南下的路線給明惟。
據男子所言,省內北邊各市還會依次發生相同手法的焚燒毀屍案。而這條逃亡路線,將與往後發現屍體的地點延伸完全相反。
也就是說,這條線是安全的。
這個案子到底牽扯了多少人的性命啊?明惟此時才感到一絲恐慌,雖然他從未相信男子是無辜的。
路線里的第一個落腳點,是一處位於浪嶼邊鎮的民宅。男子特意備註此處安全。
因此,自從那日代理合約生效之始,明惟就在這處民宅逗留了整整三天。
期間,他特意翻閱了各大新聞網站的社會板塊,兇殺案果然如男子所言,正在依次曝光。
而將那屍體依次被發現的地點連接起來時,確實會在地圖上畫出一條與逃亡方向完全相反的路線。
男子的面目,當然也在這些新聞中完全曝光了。
不過,這所民宅所處的邊鎮似乎還未受到兇案的影響,當地的新聞報上也並沒有案子的消息。大街小巷,更沒有張貼通緝令。
這裡果然是安全的。
儘管如此,謹慎的明惟還是從未出過這所老舊民宅的大門。儲物櫃和冰箱放滿了食物,也足夠滿足他的生存需求。
然而,詭異的事情開始發生。
三天前,物業的管理人員突然敲響了他的門。他極度緊張,不過原因竟只是隔壁鄰居投訴此處飄來惡臭。
他趕忙清理了生活垃圾。可又過了數日,惡臭不僅沒有減少,反倒愈加刺鼻。
明惟這才發現不對,他循著腐臭的來源,翻找了整個屋子,都沒有發現可疑之處。
直到——他索性翻越到隔壁人家的陽台時,這才發現腐臭的來源。
那是一具女性屍體。
血泊早已乾涸。
6.
「等等,那條路線不是安全的嗎?怎麼會出現屍體?」
周醫生再次打斷明惟的敘述。
這一次,他沒有閑暇回過頭看趙院長的反應,也因此沒發覺後者的額頭上正悄然滴下冷汗。
「當時我的反應和你一樣,可我單純地覺得這或許只是個巧合,下意識地就立馬往路線所指引的下一個地點前行了。結果你猜,發生了什麼?」
「路線的下一個藏身處,又發生兇案了。」周醫生應道,這是他身為作家的直覺。
「沒錯,那時我才發覺,我的行蹤早就暴露了。背叛我的人就是當初找我的那個逃犯,他根本就是兇手。」明惟篤定地說著。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那具身體還是他的呀!」
「你仔細想想,倘若我真的被逮捕,結果會是怎樣?」
明惟的這句反問,令周醫生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那個逃犯打的竟是這個算盤。
倘若明惟遭到逮捕,他定會極力辯解自己並不是本來的那個「逃犯」,而最終的結果極有可能引向一個結論——這名逃犯患有多重人格障礙。
而事實上,在明惟的「代理人格」下,委託人確會產生這樣的表面現象。
精神病犯人——是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的。代理期限五年一到,這名男子便可宣布康復出院,從此逍遙法外。
「可你的行蹤是怎麼暴露的?警方不是如男子所言依次發現了屍體嗎?那些不可能是你犯下的案子吧?」
「關於這點,我到現在也不清楚,或許他還有個同夥?」
同夥?
剛才豁然開朗的感覺頓時消失,周醫生對明惟的故事感到說不出的違和。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合理的地方。
「趙院長,你怎麼看?你覺得逃犯有同夥嗎?」
「絕對沒有的事。」
「什麼?」周醫生對趙院長的措辭和語氣感到怪異。
「啊,我說的是,這些都是病人臆想出來的吧,不用當真。」趙院長解釋道,眼睛再次隨著嘴角的抽動眯成一條線。
「如果逃犯真的想偽裝成精神病,一開始就可以直接向明惟如此委託。那麼事情不就簡單很多了嗎?何必整這麼一出陷害的戲碼。」趙院長接著補充道。
沒錯,這個故事漏洞百出。
除了院長所說的這點原因,奇怪的還有那些「依次發現的屍體」。那又是怎麼做到的?沒有同夥這事根本完成不了。
「對了,你還沒說這次事件的結果呢。」
「應該還在逃。準確的說,另一個『我』還在逃命。」
代理期限是五年,而這個故事發生在三年前,如此說來確實還未有結果。
「那你人呢?我的意思是,那個逃犯的身體呢?」
「不知道。」
「哈?你怎會不知道?」周醫生為這小子虎頭蛇尾的敘述不禁置氣。
「除非見到對方,或是代理期限結束,否則我是沒辦法知曉代理後的動向的,我也要生活的啊,我可是一人分飾19角,要是同時存在那麼多人的記憶,我還不得瘋啊!」
你明明已經瘋了。
周醫生憋回了這句幾欲脫口而出的話。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案件,那一定搜索到新聞。周醫生這才發覺這個道理,暗罵自己真是笨蛋,隨即拿出了手機。
「話說,你從頭到尾都沒說那個逃犯叫什麼名字吧?」
「我忘了。」
「我猜也是。」
算了,故事中還是曝光了幾個信息。浪嶼邊鎮、民宅、女性屍體。這些作為搜索關鍵詞足夠了。
如此想的周醫生正要打開搜索引擎,一旁的趙院長卻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如此較真,不妨聽聽他的下一個故事?或許會有什麼關聯呢?」
趙院長的面孔雖還是方才的笑容,但他的話里卻似乎帶有一股不容拒絕的壓迫。
「那好吧。」
周醫生打開了明惟知乎下的第二個回答。
痛失愛人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明惟的回答
他緩緩念出,並感到面前的男子似乎已經進入了角色。
明惟掐滅了煙頭。
7.
那是兩年前夏季的一個下午,事務所內冷冷清清。明惟將室內溫度調到了16度,卻依然感到煩躁難耐。
直到——傳來一聲叫喚他的門鈴。
明惟迫不及待地甩開了門,眼見一外貌十分俊俏的青年正神情恍惚地佇立在前。
青年生的一副幾近無暇的五官,令明惟不禁動容:要是代理了這帥小伙的人格,那他還不得樂翻天啊?
不過,青年臉上密布的胡茬卻顯得十分頹廢,瘦削的體格更像是要被烈日烤乾。
「我可以進去了嗎?」青年的話也是氣若遊絲。
「當然。」
就在青年踱步而入時,明惟才發覺他手腕上的異樣——那是幾道刀刃亂劃而過的傷痕,血痂才剛剛長出。
這傢伙有過自殺的經歷,而且就在不久前。
「我就直說了吧,這裡是能夠代理人格的律師事務所吧。」
「沒錯,請問您需要什麼業務?」
「我要活著。」
青年淡然地說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這,也在明惟的意料之中。
明惟曾代理的過數個試圖自殺的「人格」,這些人雖想解脫,但卻因顧念親人而備受煎熬。這樣的買賣,大多是「無期代理」。
「那麼,你需要的期限是多久?需要無期代理嗎?」
「我已經不想苟活於世了,但我還有一事未了。我需要您代我找到一個人。」言語間,青年的神色總算出現了一縷生機。
「找誰?」
「令我女友慘死的兇手。」
8.
青年的女友是在一處民宅的陽台被發現的。
被發現時,屍體已經腐爛到惡臭熏天。隔壁住戶實在受不了腐臭,無奈之下報了警。沒想到竟出現了兇案。
現場的陽台欄杆上採集到了腳印,警方推測兇手是從隔壁戶的欄杆翻越而來作的案。然而,那位住戶一年前早已去世,這條線索就此斷裂。
「可知的線索真是太少了。」
浪嶼市邊鎮的一家書店內,明惟正翻閱著近兩周來對於這場案件的報道,不禁哀嘆。
他本來還想著借這幅俊俏的軀殼好好感受一番美妙的人生,奈何麻煩的委託人竟要求他找出真相。
現在的買家個個是難纏的主,萬一給他差評就不好了。他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在明惟一籌莫展時,書店的老闆似乎聽見了他的哀嘆。
「這位小哥,我看你天天來找這則事件的新聞,你該不會就是那個連環殺人犯吧?還是說——你其實是從浪嶼醫院跑出來的怪人?」
「你、你說什麼?!」
明惟猛地捏住老闆的臂膀,絲毫沒有察覺到指尖的力度。待老闆面露苦澀後,他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
「你不會真是個神經病吧?」老闆的這句話不像是開玩笑。
連環殺人狂?
這起案件的兇手是連環殺人犯?他怎麼從未聽說?
「大叔,你說的連環殺人犯是什麼意思?」
「啊,你還不知道啊?我還以為……」
老闆似乎是發覺了自己的失言,轉頭就想走,奈何再次被明惟再次拽住。
「我老弟是浪嶼市警局的,是他告訴我的這個消息,你可別告訴其他人啊!」
「快說,我絕不告訴其他人。」明惟有些不耐煩,手掌不自覺地發力。
老闆也是被這個怪異的顧客嚇到了,竟把所有的秘密脫口而出。
「其實是這樣的,你知道前陣子在本省各地陸續發生的焚燒毀屍案嗎?」
「我知道啊,有什麼關聯?」
「其實小哥你看的那起民宅少女案,和那些案子是一個兇手啊!」
「不可能,那則新聞我也看過,兇手明明是一路北上作案,和這所小鎮完全是相反方向。時間也對不上啊。」
徘徊在各家書店的這幾天,明惟也看到過那起案件。那是一樁連環焚燒毀屍案,屍體依次在北邊的城市發現,偵查專家還就此分析犯人正往北方逃竄。
「那些新聞只是警方麻痹兇手的計謀啊!」
「你幾個意思?」
老闆沒有回答,而是徑自翻找著貨架,抽出了數張省內各地內發行的報刊。
「你看看這些新聞的內容,就沒發現什麼不對?」
明惟將那些報紙盡數攤開,五分鐘後,他這才發現這些新聞上詭異的共通之處。
在這些發現屍體的報告里,竟都沒有註明死者死亡的時間。
7月2日……A市發現一具焚燒的女屍。
7月9日……B市發現一具焚燒的女屍。
7月15日……C市發現一具焚燒的男屍。
將A、B、C三個城市在地圖連接,確實會畫出一條北上的路線,而再加上新聞依次報道的時間先後,這就足以給人一個錯覺——犯人正往北邊逃竄。
「犯人或許正往北邊逃竄。」
報道的最後,自稱偵查學專家的人就此分析。這更加加大了這個心理錯覺的可信度。
但事實上,被發現的屍體或許早就遇害了。若是按照實際遇害的時間,或許兇手的路線根本不是往北。
難道是相反的方向?
若是南下,那兇手確實會經過這座浪嶼邊鎮。
究竟是誰在搞這樣的心理把戲?
焚燒…..
焚燒屍體確實會對推測死亡時間造成很大的難度,難道犯人是想打一個時間差,在警方發覺之前往相反方向逃竄嗎?
按這個老闆的說法,或許警方早就知曉了犯人的把戲。不報道死亡時間,或許就是在麻痹犯人的僥倖心理。
可是,犯人幹嘛要在自己實際逃竄的方向繼續作案?這不是自己打了計劃的臉嗎?
況且——發現屍體的時間掐的太精準了,完全照著兇手所計劃的發展,倘若沒人刻意充當「發現屍體者」的角色,這個計劃早就泡湯了。
難道兇手還有……同夥?
「哎,我說老闆——」
待明惟總算回過神時,這才發覺老闆已經不見蹤影。他疾步走出門外,遠遠看見那個老闆正帶著兩個巡警指向自己,嘴裡還反覆念叨著什麼。
居然被懷疑了。
明惟想都沒想,轉身逃離。他可不能在這裡耗費時間,他要南下繼續搜尋兇手的信息。
畢竟,他可收了青年的錢啊。
9.
「停」。
周醫生再一次打斷了明惟的敘述。
「怎麼了?」
明惟若無其事地應道。
「難道你就沒發現你說的這兩個故事像是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怎麼說?」
明惟依舊一臉獃滯。這貨是真傻假傻?
「浪嶼邊鎮、少女慘死、兇手北上。這兩個故事的關鍵信息根本完全一致!」周醫生不禁吼道。
「不,只是巧合罷了。你沒注意到兩個故事的時間線根本不一致嗎?一個是三年前的冬季,一個是兩年前的夏季,你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說啊?」
周醫生捋了捋胸口的悶氣。
這傢伙本來就是瘋子,和他糾結這些故事邏輯有什麼意義呢?搜索一下這些關鍵信息不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嗎?
周醫生再次拿出了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明惟的知乎界面上,他回答的第三個問題如下:
作為精神病人是種怎樣的體驗?——明惟的回答
然而,就在周醫生剛要按下HOME鍵的那一剎那,一隻粗壯的手臂突然扼住了他的喉嚨,等不及他放聲求救,另一氣味詭異的手帕又捂住了他的嘴鼻。
這氣味……是麻醉藥物?
他嘗試掙扎,但凌厲而來的暈眩感正粗暴地奪去他的意識。不消一會,他便無力地癱倒在地。
意識的最後,他所看見明惟的回答下,寫著這麼一句話:
我是一名浪嶼醫院的病人。
10.
「你到底是誰?」
趙院長的額頭止不住地冒下冷汗,癱倒在他腳下的,是已然不省人事的周醫生。而他攥在手心的,是沾滿麻醉藥物的手巾。
「真是可惜,看來他聽不了我最後的故事了。」明惟垂下頭去,雖是戲言般的言語,卻隱含著蝕骨的寒意。
「看來你還有話要說?」
「故事都到這了,不妨讓我說完第三個委託人的故事?」
趙院長的指尖狠狠按壓住桌上的診斷報告。
沒事的……若是東窗事發就偽裝是病人錯手殺死了周醫生,讓人發瘋的藥物他可要多少有多少。
沒事的、沒事的……趙院長反覆呢喃著,終是稍稍鎮靜下來。
「洗耳恭聽。」他冷漠地回道。
「其實最後一個故事很簡單。」明惟在此停頓,待語氣回復平靜後繼續說道,「那是五年前的秋天,一個浪嶼醫院的女病人前來委託我,希望我能代理她的人格,好偽裝她康復的假象,助她成功出院,和心愛的男友成婚。然而——事情卻沒有如我所料的進展。接受代理後的我無論怎麼做,醫生都自顧地認定我就是個精神病,還強迫我吃一堆可疑的藥物。最後,我在醫院癲狂而死。」
「說完了?」
趙院長將手埋在了桌下。冰冷僵硬的觸感隨即傳來。
「還沒呢。」
明惟站起身來。
「這個故事其實還有個後文,那個女病人——是和院長一起死的。」
11.
當周醫生再次醒來時,他發覺自己躺在一空空蕩蕩的病房內。
被澆熄的意識如星火般復燃,他這才回憶起方才突然的襲擊。
「醒了?」
帘布後緩緩走出一個身影。是明惟。
「我是怎麼了?趙院長呢?你怎麼在這?」
明惟沒有理會他的疑問,而是伸進褲口拿出了一張便貼。便貼上布滿了深色陰影,是血跡。不,仔細一看,有血跡的,是明惟的手。
模糊的字跡寫著一個地址。
未等周醫生再度詢問,警笛聲四起,循著這陣喧鬧聲任誰都能發覺到一件事情。
浪嶼醫院已經被警方被包圍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周醫生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你是來取材的作家吧?那你一定知道,在推理小說中,就算你組合起所有故事的零片,也只能一窺真相的邊緣。周醫生,把我也寫進你的故事吧。」
「如何?」
12.
「你小子又在工作時間偷偷寫書了吧!」
科主任的一聲怒吼驚得周醫生直接從座位上跳起。
「抱歉抱歉,我再也不敢了。」周醫生條件反射地堆起滿臉歉意,低聲求饒。
他剛剛寫完新的故事。
三個月前,明惟在浪嶼醫院遭到逮捕,罪名是故意殺人罪,而趙院長,是受害者。
法庭上,辯護律師拚命以趙院長生前開具的「精神鑒定書」作為證據,試圖為明惟減免刑事責任。
但明惟拒絕了,反倒堅持自己並無精神病史。
知乎大V因涉嫌殺人遭到逮捕。事發的那幾日,網路上鋪天蓋地這樣的標題。但現在,也漸漸淡出公眾的視野了。
那日明惟告知的地址,位於浪嶼市的南邊,是一個與浪嶼邊鎮還有段距離的民宅。
而在那間小屋裡,周醫生髮現了明惟臨行前的日記。也終於明白這起事件的始末。日記里,是這樣寫的:
「你的未婚妻已經死了。」一周前,警方對我說道。
我如雷轟頂。
最後一次看見她時,還是我向她求婚的那天。她的眼淚,看起來很幸福。
可是隔天,她卻失蹤了。
而等到我再一次知曉她的所在,已是整整一年後——那時,警方告訴我她已經死了。
兇手抓到了,是一個連續殺人焚屍的罪犯。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可是,兇手竟被證明患有精神疾病而免除了罪責!
而為兇手開具精神鑒定書的,是一家精神科醫院的院長,姓趙。
詭異的是,女友離開我的原因,恰恰是因為被這位趙院長確診有精神疾病。
我懷疑——真相遠沒有如此簡單。
我開始調查兇手被捕前的行為,發現了兇手逃竄計劃中最為蹊蹺的一步。
誘導警方北上追捕的逃犯,竟然在南下時再次殺害了我的女友。他為何要破壞自己的逃亡計劃?
況且,那些誘導警方北上的焚燒屍體,為何總能如兇手所計劃的被依次發現?
我懷疑,為了完成這個逃亡計劃,犯人還有個充當「發現屍體」角色的「同夥」。
而這個同夥,或許就是趙院長。
我調查了此人兇案前後的出差記錄,果然,路線都和屍體所發現的地點高度吻合。
可若是要將趙院長繩之以法,這些證據遠遠不足。
我想了一個計劃。我成了一名網路紅人,並假裝自己患有精神病,目的就是為了接近趙院長和他的浪嶼醫院。
果然,我發現了趙院長殺害我女友的動機——喪心病狂的他竟拿她做藥品試驗的白鼠!
兇手會改變計劃殺害她,一定是趙院長和他之間的一筆交易!
我怒不可遏。我要復仇。
我騙得了趙院長的精神鑒定,哪怕最後我被逮捕,我也一定能逍遙法外。
那個逃犯,不就是這麼做的么?
2017年3月9日
明惟
殺人兇手、痛失愛人、精神患者。
明惟最後訴說的那三個故事,竟暗含這樣的真相。或許,明惟還想藉此觀察趙院長的反應,而後者,顯然露出了罪惡的獠牙。
日記里,明惟的計劃終端或許不僅僅只是逍遙法外。
倘若能以「精神病罪犯」的身份遭到收容,他更可以尋找機會,向那名「逃犯」實行復仇。
可他卻放棄了,放棄了逍遙法外,放棄了繼續復仇。
或許,他之所以放棄這個計劃,是因為周醫生的到來,給了他的計劃另一種可能。
告訴他地址,目的不僅僅只是告知真相。明惟一定希望,他能為他完成最後的「復仇」。
又或許,他真的就如故事中的那位「青年」一般,希冀自己能去天堂陪伴他心愛的女友呢?
事到如今,明惟為何放棄免除刑罰,他已無從定論。
他只知道,他必須拼起這場計劃——最後的零片。
周醫生放下了筆。他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吧。
「哎,主任,我能申請給一個犯人再做一次精神鑒定嗎?」
「哈?你不會是又要偷懶去取材吧?」
「嘛,算是吧。不過還有另一個目的。」
「我試試吧。不過——」主任不懷好意地笑著,「你剛才寫的那篇稿子,必須讓我先看!」
「當然!」
該懲戒的人,還有一個。
完·周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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