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虎
1
十數匹駿馬銀銨鐵甲,奔騰嘶鳴,在常四爺身後不足十丈,勢若雲雷。常四爺縱然身長腳長,奔行如飛,卻哪能與馬匹相抗。
「常四爺,就到這吧!」
當先的漢子高喝一聲,剛想將手上馬鞭再抽上一記,卻見那常四爺竟真的站住了。
常四爺背對著一眾騎軍,一身布衣襤褸,染滿血污,九尺長的身子獅虎般壯碩。騎軍步步逼近,他忽然回身,一聲斷喝,橫眉怒目宛如惡鬼。幾隻駿馬登時嚇得人立起來,兩個年輕的騎手更是滾下馬來,好不狼狽。
「張護衛,非要如此!?」
常四爺高聲叱問,那聲音鏗鏘雄壯,餘音激蕩久久不絕。那兩個年輕騎手剛要上馬,被這聲音一嚇,又趕忙抽出腰刀全神戒備。
「常四爺,你私帶綠營軍擒殺緬軍,殺良冒功,禍亂邊疆……」
「按律當誅。」常四爺接了口。
張護衛一愣,緊接著點了點頭,「按律當誅!」
常四爺悠悠嘆了口氣,語氣中再無激憤,竟滿是凄涼,
「虎子,十餘年的師徒情誼,敵不過荒唐的大清律?」
那張護衛周身一震,好似此時才醒悟過來,他眼前這狼狽奔逃的中年漢子,正是自己的授業恩師。
十餘年前他村莊被緬人屠戮,家破人亡,若不是這常四爺帶軍強援,他早已命喪蠻夷之手。常四爺憐他孤苦,又將其留在營中,那之後更是將一身武藝傾囊相授,十餘年來日夜教誨,可說是恩同再造。
「來啊,取你師父的命啊?」
張護衛沉吟許久,猛力嘆了口氣,再抬起頭來,眼裡的情義已盡數收了去。
「昔日你對我有恩,勸你此刻束手就擒,或可從輕發落!」
「從輕發落?」常四爺輕哼一聲,「我若不逃出來,此時已奔了黃泉了!」
張護衛也不辯駁,沉聲喝道,「若是執迷不悟,須知刀劍無情!」
「無情?」常四爺忽而笑了,眼中卻滿是悲憤,
「什麼是無情?朝廷距此萬里之遙,一旨綏靖,邊疆幾十年民不聊生!這才是無情!官府窩囊,屢屢放縱蠻夷,多少大清百姓無辜慘死!這才是無情!」
他抬手指向遠處滾弄江,「這緬人,大清不殺,我殺!」
常四爺氣息越來越足,聲音越來越狂,喝罵里,儘是邊疆子民的滔滔冤屈,
「我帶著弟兄跨了大江,夜襲緬軍,大勝而歸!可那巡撫劉藻,畏戰請降!竟要獻上我常某項上人頭!」
他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雄渾凄愴,嘲弄這蒼天無眼,人命,幾如草芥。
許久,常四爺握緊了手中兵器,眉眼一豎,帶著凜凜凶光。
「想取你師父的命?問過這把硬弓!」
張護衛心中一緊,已知師父起了殺心。
這常四爺號稱南疆第一弓,出手既准且狠,多少緬人被他一箭就炸穿了胸腹。自己手下一眾新兵,未及上了戰場便枉死在漢人手裡,豈不荒謬。
他凝視著常四爺良久,覺得胸腹彷彿被一座大山壓著,喘不上氣來。他身後,是十餘個兄弟的性命,眼前,是敬如君父的授業恩師,而身上,是巡撫大人的軍令!
張護衛暗自喝了一聲,顫抖著從身後取下一把朱紅木弓,這弓只有四尺長短,是騎兵形制,雖然不較常四爺手上那把有力,卻出箭極快,極易奪取先機。
緩緩送了一口氣,張護衛搭箭張弓,鐵箭一橫,身形已穩若泰山,
「師父,我始終不信,你是南疆第一弓。」
常四爺笑了,「嘿嘿,不愧是我常某的徒弟!」
說著,緩緩舉起了六尺長弓。
2
常四爺半生戎馬,平日里每頓飯要半斤熟肉兩斤酒,手上一把長弓是綠營軍里最大的形制,六尺出頭,比尋常蠻子還高出一截,傅的牛角樺皮張而不跋,硬得像塊生鐵。能將這把弓拉成一輪滿月,全南疆找不出第二個。
可這大弓半個月沒開葷了。因為這山上,還有一頭大蟲。
那日常四爺上山狩獵,離密林的邊緣有里許遠的時候,一道影子猛然在兩棵巨樹之間竄了過去,噴著火的烈日愣沒來得及映出身形。緊接著一聲嘶鳴,聽著像是一頭沒上年歲的小鹿。
常四爺一驚,剛想往那林子里沖,忽然一聲長嘯,整個林子的鳥雀全逃了出來,那嘯聲越來越濃,卷了一陣狂風向常四爺撞過來,像是要把五臟六腑攪翻了去。
「好畜生!」
常四爺舉著長弓在林子外面,滿眼的狂喜。自從上次與姓張的斗箭之後,許久沒有這種興奮勁了。自那以後,常四爺見天在這林子里守著。老虎在這山上,自己也在這山上,不鬥上一斗心裡是真不痛快。
十日之後的密林里,常四爺又聽到了那虎嘯,卷了層層聲浪,一炸起來,那大蟲已在百步之內了。
常四爺算準了方位,大手搓了搓長弓,冷硬的觸感傳過來的時候,嘿嘿地樂了。這物件,不比當年飛將軍那把硬實多了?
他將手心往衫子上一抹,沒取鐵箭,卻抽了一支鳴鏑搭在弦上,又從懷裡掏了塊巴掌大的碎布,往球形的箭鏃上一蒙,潦草地系了個活結。
這鳴鏑是誘敵用的,若是出手就響,豈不立時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而常四爺用布蒙了哨孔,那鳴鏑就啞了。一箭衝天射出,等落到遠處林子里,碎布才被樹枝刮散。那時候鳴鏑響起來,聲音已然在百步開外了。
常四爺轉了個身,向著斜上方把弓張了一大半,待那筋弦堪堪碰上自己的嘴唇兩指一松,嗡聲輕盈,那箭矢竄進了月亮。
這一箭看似尋常,實則算計得極准,那老虎循著鳴鏑方位奔過去,必然經過常四爺身畔,且恰恰是幾十步遠的地方。
在常四爺眼睛裡現了身,老虎和蠻子,有甚分別?
常四爺未等鳴鏑出聲,反手攜了一支冶鐵戰箭猛扣在弦上,上臂一震,那長弓驟然滿張,綳得隱隱做聲。
半晌之後,前方密林里,響箭清脆長鳴。
身後不遠處枝葉亂響,夾雜著擂鼓般的步子躁越起來。那聲響初時還混沌一片,轉瞬間,已馳到近處,鈍重得像是猛跺在人的胸口上。
常四爺被這聲音一激,筋骨都舒坦起來,舌尖在下唇上舔了一下,眼裡放了光,像是烤著流油羊腿的熊熊篝火。
忽然那火光里映出一道暗黃色的影子,在巨樹之間一現一隱,比原野上的長鬃駿馬還快上幾分。
再快,也是畜生!
常四爺心左腳猛然扭轉了半寸,長箭趕在猛虎頭裡勁射而出,弓弦劇震,餘音不絕,那箭鏃上的血槽撕裂空氣,竟錚鳴起來。
懂行的一聽就知道,這是正當年的好漢才有的力道。鐵箭大弓的威力本就不凡,若是再能聽見弦音箭鳴,別說是鎖子甲,便是拇指厚的鋼板,也能炸出朵花。
3
兩支鐵箭在空中交錯,又分別飛向張護衛與常四爺。
血肉鈍響驟然而起,常四爺仰頭摔在地上,他右胸中箭,入體逾寸。可雖是痛楚,他卻知道那箭矢避開了所有要害。
緊接著嗡得一聲,另一支長箭釘入大樹,箭身借著餘力抖動不息。張護衛愣住了,這常四爺出箭絕無失手,自己已做好了身死的打算,可此時箭光已過,自己竟毫髮未損。
他全身顫抖著頓了半晌,手裡拿朱紅硬弓忽然清脆一叫,從中間斷為兩截。
「師父……」
四爺緩緩支起身子,愣愣看著胸口的長箭,自己的技藝,終究落在了自己身上。
常四爺心中鬱結,終於受不住劇痛哀嚎了一聲,那聲音凄厲可怖,如同垂死的惡狼。
緊接著,他向著張護衛高聲喊道,
「畜生,取我人頭領賞!」
張護衛被那哀嚎激蕩,一時間不知所措,此時一個年輕騎兵行到身側,
「大人,小的願前去取了這廝首……」
騎兵話未說完,忽然被一隻巨手灌在臉上,險些摔下馬背。待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看向張護衛的時候,竟發覺那堅實如岳的漢子已然虎目含淚,嘴角抽動不休。
「走吧,我箭上淬了毒,他活不過今日子時!」
眾人心裡清楚,張護衛用的鐵箭是行伍制式,清軍自詡天朝雄獅,對淬毒灌鉛等等奇技淫巧向來不屑。張護衛如此說,已是放了常四爺的生路。
「可是大人……」
「回營!」
張護衛沉聲下令,不怒自威。那隨從不敢多言,又看了一眼常四爺,這才調轉馬頭,緩緩離去。他往遠處行了幾步,又回頭看向常四爺,卻欲言又止。
忽然身後傳來常四爺一聲喝罵,「好一個背信棄義、欺師滅祖的張英雄!」
4
箭技是種豪賭,賭注是對手和自己的兩條命。
六尺長弓勁力奇大,讓多少英偉漢子轉瞬就成了哀嚎的懦夫。可若是一擊不中,再度張弓勢必耗費更久的功夫,若是稍有差池,敵手的刀槍就能抵上自己的脖頸。
常四爺從沒有過差池,當初一箭斷弓的時候如此,如今勁射猛虎也是如此。
以大樹遮掩,響箭誘敵,鐵箭奪命三招連環,利落分明,前後相映,全無破綻。猛虎入了常四爺視線時,剛好離箭尖四十大步,這測算之准計謀之辣,可是尋常獵手想都不敢想的絕技。
這個距離上,別說是頭猛虎,便是一支銀鏢飛過,也該逃不出常四爺的殺招。
可現在,常四爺只聽見了流箭入木的聲音,那老虎的氣息宛如憑空消失了。常四爺尋思半晌,又把抽出一半的鐵箭放回箭壺。如此情形只有一種解釋,那第一支箭貫穿頭顱,猛虎已然斃命。
「畜生!」
常四爺突然喊了一句,又側耳傾聽,半晌,仍沒有半點動靜。他這才將長弓掛在身上,向著猛虎斃命的地方走去。
向前十來步,常四爺眼睛始終盯著那片草叢,忽而一陣風吹來,長草躬身彎倒。常四爺猛然驚醒,連那猛虎中箭倒地,也全無聲響?
想到此處,那風聲已然濃郁,從身側山腰上流淌而下,竟隱隱帶著腥臭,繼而,他聽見了一聲低吼。常四爺再也不敢動彈,眼珠向右一掃,赫然發現山腰一方黑石之上,一隻斑斕猛虎巍然佇立。
猛虎斷喝,驟然躍起。
常四爺身形猛轉,順勢扯出長弓鐵箭,還未來得及扯開弓弦,猩紅色的虎口已欺到眼前。他心念電轉,忽然矮下身子向著巨虎撞來的方向伏地一滾,竟避開了那精鋼利刃般的雙爪,錯身到了老虎身下。
一人一虎交錯的一瞬,常四爺借著挺身翻起的力道,將右手長箭直插向老虎後胯,繼而拔足狂奔,也不去看那一箭是否刺中。
常四爺奔出兩步,這才聽見猛虎落地,鐵爪在山石上刮出尖利的聲響,忽然虎口裡一聲悶哼,顯得十分疼痛。
四爺心下一喜,尋思著百獸的霸王,也不過如此。足下也不停留,越奔越快,耳中漸漸起了風聲。
那風聲狂躁到了極處,竟又被身後緊密的虎步蓋了過去,那步伐沉重而慌亂,許是老虎已然有傷,好一會都沒能追上來。而常四爺也邁開大步一路狂奔,根本無暇回身射上一箭。忽然眼前樹木漸稀,露出了一處斷崖,奔到近處才發覺是個落差不高的山谷,谷底只有一丈來深。
常四爺來不及轉向,只得從崖邊一躍而下,身後猛虎四足在地上重重一頓,也是騰躍而起,凌空大吼一聲,滾滾虎嘯越來越近,將四爺的身子都卷了進去。
常四爺心知摔入矮崖雖不致死,也不能立時奔逃。他半空中大喝出聲,右手猛抽了一支鐵箭掄在弓弦上,雙腳一盪借著腰力翻轉身子,堪堪瞥見老虎便是一箭。
一人一虎相距不過十步,這一箭雖然潦草,卻仍是銜著黑影瞬間灌入了猛虎前胸。
嘭嘭兩聲悶響,一人一虎摔在谷底。常四爺只覺得全身筋骨都要散了,口中發甜,腦海里一陣恍惚。忽聽見那猛虎鼻音,凝重短促。常四爺顧不得全身劇痛,翻身而起長身傲立,雙足生根,六尺長弓又對準了惡獸。
此時常四爺方且看清猛虎全貌,這畜生身巨毛長,壯如牯牛,趾爪抓在地上猶如鐵鎬,沙沙作響,一條虎尾小臂般粗細,擺動勁如黃蟒。此時猛虎左右踱步,錦袍般的毛皮已被血水染紅了一半,再一細看,老虎前胸後跨皆插著一直長箭,而脊背上血液仍然汩汩湧出,是一個貫穿傷。
常四爺的第一箭果然射中了老虎,只是這惡獸奔行太快,未能直中頭顱。
可令常四爺更為驚懼的是,這老虎竟能強忍著劇痛一聲不吭潛行到山石之上,誤導自己暴露行藏,其堅毅與心計,不似獸類。
一人一虎對視良久,誰都不肯先發制人。那猛虎早已嘗過弓箭的苦頭,不敢貿然發難;而常四爺自忖飛箭雖快,卻難免讓猛虎側頭避開要害,需等到它縱身而起才能出手。
兩廂僵持不下,足足對峙了半個時辰,不覺日薄西山,矮崖的影子早已覆蓋過來,將一人一虎吞噬。
這情形看似平靜,實則比剛才一路奔逃更為兇險。常四爺始終平舉長弓,弦張至底,這硬弓一十五力,盡數拉開有近兩百斤,饒是常四爺天生神力,如此僵持也不禁雙臂酸楚難當,氣息越來越亂。他苦等這猛虎忍耐不住,縱起撲殺,必能一舉將其狙殺,可那猛虎流血不止,卻仍舊沉著,緩緩踱步。它足下地面已經被鮮血佔滿,每一步都似踏在水窪中,再一抬起,便粘著幾道血絲。
「畜生,看誰的命長!」常四爺死盯著猛虎,喝了一聲。那猛虎彷彿聽懂了,也低吼了一聲作為回應。
忽然幾聲年幼驢子似的鼾叫在身後響起,常四爺一驚,轉而又放下心來。這叫聲柔弱焦躁,色厲內荏,聽聲音,定是眼前這猛虎的幼崽。
果然一隻幼虎跑了幾下,擋在他與猛虎之間。這幼虎剛剛長出尖牙,身子不過兩尺長短,嘴張到了極處估計也含不下常四爺的拳頭。
常四爺琢磨眼前這猛虎若是再不發怒,自己也再沒有力氣撐住這硬弓了,於是將那長箭下移,對準了幼虎的頭顱。
5
「聽說你一箭射死了常四?好英雄啊。」巡撫大人劉藻端坐在太師椅上,拈著長須。
「回巡撫大人,屬下雖然射中,卻因相距太遠令其逃脫。可屬下箭上淬有劇毒,常四難逃一死。」
「好啊,」劉巡撫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踱到張護衛身邊,「獻不出常四人頭,張護衛是想看著我清緬兩國兵戎相見了?」
張護衛登時跪倒在地,「屬下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
「混賬!」劉藻提起一腳踹在張護衛胸口,「我向聖上遞了摺子,說緬人望風遁走,清兵大捷!交不出常四人頭,如若緬軍此時來犯,你擔當的起嗎!?」
「大人放心,屬下願領精兵百騎,渡江蕩寇!」
劉藻一愣,噗的一聲笑了,那笑聲滿是戲謔,彷彿聽到了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你第一天做官?」
「大人……此話怎講?」
「朝廷撥得軍費糧草一隻巴掌能數過來,你渡江蕩寇,所耗多少算沒算過?」
張護衛抬起頭來,滿臉愕然,而那劉藻坐回太師椅,繼續說道,
「緬甸物資貧瘠,便是征討下來,清軍所得幾何?到時候朝廷以為我邊疆太平,縮減開支,我綠營軍誰來養活?」
「大人,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緬人屢屢進犯……」
「所以我發了捷報!捷報,是朝廷最想要的結果,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張護衛心中早已亂作一團,他此時方知為何劉大人要誅殺常四,為何南疆數十年民不聊生。
邊疆不太平,綠營兵才能太平。
「大人,屬下既為軍人,何懼馬革裹屍!願領兵千騎,十日內擊潰緬軍,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
「五日!五日攻下敵營!」
劉藻盯著張護衛七尺高的身子,心道果然是條好漢,可惜生錯了地方。
「我給你步兵十人。」
「大人?」
「聽說滾弄江畔的山坳里有緬甸虎王,你替我取了虎皮獻給緬王。那巨虎毛皮價值連城,必可免兵戎之災。」
張護衛又要進言,卻看見劉大人伸手一揮。
「張護衛,乾隆二十七年天下大旱,莫要徒增殺傷啊。」
說罷,劉藻起身離去,行至門口,卻見張護衛仍舊雙手握拳跪在地上,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張虎皮,還是兩軍交戰,做臣子的,要懂得為陛下分憂。」
6
被常四爺的奪命長箭指著,幼虎叫得更響了,那一身鮮血的巨虎也不再踱步,前爪伏在地上好像蓄滿了力氣,卻仍是凝而不發。
常四爺咧嘴一笑,好辣的畜生。
突然他雙臂灌起餘力,將那弓弦拉的噼啪炸裂出聲。猛虎被著聲音一激,果然向前跨出一步,作勢便要躍起。忽然谷口一聲狂吼,這吼聲不高不長,卻在谷里激蕩許久,比那悠長虎嘯來得更為雄渾。
緊接著山響的步伐襲來,竟是一頭巨熊被幼虎叫聲吸引,奔到谷底。
那猛虎已然察覺,卻不敢回身,待到巨熊臨近忽然前身一挺,張開巨口森然長嘯。那嘯聲炸裂開來,暴怒已極,常四爺只覺得耳膜都要震破了。他此前酣斗猛虎,本來靠著一股子傲氣膽識,可此時虎嘯震天,宛如山神,他胸中熱血登時涼了下去,脊背立時又冷汗津津。便是那巨熊也被嘯聲呵斥,停了下來沉聲低吟,不敢貿然進犯。
三者僵持良久, 忽然那巨熊人立起來,又猛撲下去,巨拳猛砸在地上,直震得山石崩裂。它本來神元氣足,又被猛虎腳下濃濃的血腥味不斷引誘,終究按捺不住,巨拳宛如戰鼓,一擊之後氣勢又起,帶著嘶吼殺將過來。
那巨熊欺身猛虎身後,身形如山崩般撞至,登時將那丈許長的猛虎撞飛了出去。猛虎在地上滾了三圈張開四肢穩住身形,立時又站直身子,也不管那巨熊。
一雙虎目又死死盯住常四爺的長弓。
巨熊停了下來,轉身向幼虎奔去,行了兩步突然一聲怒嚎,後腿竟已被猛虎死死咬住。
巨熊回過身子,前肢一揚便將猛虎掀翻在地,又撲在其身上,雙爪捧起猛虎頭顱兇猛地砸向地面。猛虎頭顱被山石一撞,險些暈死過去,忽然眼見巨熊又朝著自己幼崽行去,耳聽得小虎慘嚎,竟然奮起餘勇猛然又咬住巨熊。
而那雙虎眼,仍然死死盯著常四爺,只是不再有半分兇惡,竟隱隱透著哀求。
常四爺心頭一震,終於不忍,收了弓弦。那猛虎目色有一瞬間緩和了下來,忽的又瞪向那巨熊,立現血光,它鐵爪亂揮亂舞,在巨熊後腿上撕了好幾塊肉。
巨熊被猛虎拚死撕咬,渾身浴血,竟然更加兇惡,揮起磐石大手捶在巨虎頭上。那老虎也悍勇不輟,任其捶打,死不鬆口。巨熊無奈,竟然拖著猛虎身子向著幼虎走近,身形雖巨,卻毫不遲緩。再看那幼虎,早已嚇得四肢顫抖,忘了逃命。
常四爺本已逃至崖邊,想要借怪石攀將上去,望見此番場景忽然心中火起,向著巨熊勁射兩箭。可黑暗之中黑熊面目混沌一片,箭矢帶著幽光只刺入了巨熊肩膀和面頰。
惡獸被箭矢所傷,竟全然不顧,身形如山般壓向幼虎,再有三五步,便能將其咬殺。
「畜生,好不要臉!」
常四爺大喝一聲,竟然猛然竄出幾步,擋在幼虎身前。
巨熊人立而起,舉爪夾著腥臭猛砸過來。常四爺擎天而立,提弓搭箭,直射巨熊左眼。
冶鐵長箭一沒至底。
巨熊哀嚎一聲,血爪撲了個空,黑灰色憨壯如山的身子一滯,終於撲倒在常四爺身前。常四爺趕忙又取了一箭扯開硬弓,僵持了半晌,直等到巨熊氣絕。
7
「兒子,來來來給常大爺作個揖。」
常四爺提起幼虎的前腳左右擺弄,忽然一旁巨虎低吼一聲,嚇得常四爺趕忙鬆了手。
「沒義氣,玩玩你兒子怎麼了?」常四爺低聲罵了一句,從那猛虎爪邊取了塊烤肉捧起來大口啃咬起來。
那日和這大蟲一起弄死了巨熊,常四爺看猛虎重傷不起,實不忍再下殺手。可若是一走了之,這猛虎必然流血而亡,幼虎數日內也必活活餓死。
常四爺掙扎之際,那猛虎竟然緩緩立了起來。常四爺趕忙抽出一支弓箭,卻發現那猛虎並無加害之意,而是兩隻前臂一伸,矮下身子,頭顱俯在了地上。
竟似行了拜謝之禮。
「你說你行那什麼鳥禮,緬甸蠻子教你的吧?我這教你兒子作揖呢,這才是咱大清的禮數!」
常四爺嘴裡塞滿烤肉,含糊不清地嚷著。那猛虎似是並未聽見,也叼了塊熟肉放在幼崽身前。
「真是笑話,我堂堂南疆第一弓,現在……」常四爺指了指身前的篝火,「現在給你爺倆當廚子!」
那猛虎身強體健,沒幾日便養好了傷。一日清晨,竟然叼著一直小鹿送到了常四爺木屋的門口。常四爺晨起出恭,一包尿被生生地嚇了回去,剛想回屋取弓,卻發現那猛虎放下了小鹿,轉身走了。
常四爺心想這畜生還知道報恩,比自己那孽徒可強多了。於是當天也無心打獵,直接將那小鹿用砍刀剁了,點燃篝火烤了起來。
誰知道這鹿肉飄香里許,沒烤到一半,那猛虎竟然帶著幼崽找了過來。常四爺心道登門即是客,便與猛虎父子一同享用了野味。誰知第二天,猛虎又叼了獵物送來,午後同樣帶著幼崽前來大快朵頤,如此往複,漸已成習。
「你說你就一畜生,吃什麼鳥熟食?」
那猛虎仍不作聲,正緩緩舔舐著幼崽的脊背。而那幼崽像是餓的急了,大口嚼著肉,不時還輕咳了兩聲。
「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常四爺笑了。
「師父,你這肉烤得真香!」張程虎也不用筷子,伸手拽住一塊羊骨,硬生生從羊排上扯了下來。
「練箭的時候怎麼沒這股勁。」
「師父,你那弓太硬啦,你給我找個小點的,我在馬上也能射箭,照樣百步穿楊。」
「混賬!」常四爺一拍桌子,將整隻烤羊都震了起來,「馬是逃命的,弓是奪命的,能一回事?」
張程虎趕忙放下手裡的肉,正襟危坐聽師父訓話。
「這一弓一箭的功夫,抬手間雷霆萬鈞,眼到處纖毫不差,半點不能取巧。人生在世上,正如這張弓搭箭一樣,要大開大合,要剛正不阿,那時候……」
張程虎趕忙接過話頭,「那時候這把弓便能殺盡天下不平之事,這人才能算得上是大丈夫……是吧師父?」
常四爺大喝一聲,「滾出去練箭!」
「好嘞!」張程虎一溜煙出了屋子。
常四爺看著眼前的猛虎,忽然嘆了口氣,「兔崽子,這輩子也練不成常某這把硬弓!」
事情過了幾個月,常四爺每每想起張護衛仍要罵上幾句。
當年自己在京城犯下命案,被貶到南疆做個軍營教頭,心想這輩子也就是如此了。可小虎子不一樣,他當年不過十四五歲,身長腳長又機靈得緊,整天想著要當英雄。
前些日子,常四爺帶著一眾新兵夜襲緬軍的時候,一直瞞著虎子,就怕給他帶來什麼麻煩,若是真得勝了,這功勞推給虎子又何妨?如今小虎子已成了張護衛,仗著一身武藝聲名顯赫,若是再有點戰功,指不定調到京城去。
可真等到大勝而歸,卻落了個師徒相殘的下場。
張護衛的那一箭,十幾年的希望,後半生的寄託,都散了。散在刺骨劇痛里,散在滾辣的鮮血里。那張程虎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喊了聲師父。
師父?
常四爺眼裡,張程虎連畜生都不如。
8
這些日子,張護衛每每回思當日與常四爺對決的場景,心中便如烈火焚燒一般。
長夜月郎星稀,時而一陣陰風吹響林海。張護衛和一眾手下已然在這山間巡查了幾月,期間不時發現獸血與抓痕,卻從未見過猛虎。
這一日,眾人在一個小山谷里發現了許多猛虎足印與穢物,斷定此處必是猛虎藏匿之所。於是在谷口設下陷阱,藏在樹密草深處,想著己方均是行伍出身兼有利器在手,那一隻猛虎又能有多大聲勢,於是個個興奮異常,全無懼意。
怕的只有張護衛。
只有那張護衛知道,這擒虎之策不過是為巡撫劉藻去圓一個謊,一個清軍兵不血刃,緬軍聞風而逃的彌天大謊。
為了邊疆和平,自己箭刺恩師;為了朝廷軍餉,自己又將手下弟兄送入了虎口之中,這為官之路,怎地如此坎坷荒唐?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長弓,這弓本是拿來殺盡天下不平事的,可如今,哪件事情又公平過?
「師父,當日你何必手下留情……」
忽然遠處草叢有一絲響動,張護衛來不及細思,手上立時多了一支長箭。他將箭尾搭在弦上,雖不拉動,卻將一身氣力都灌在右臂之上,雲雷蓄勢只在頃刻。
那草叢響了一陣,傳來嗷的一聲輕吼,竟是一隻幼虎竄出草叢,而後左竄右跳,自顧自地在空地上玩耍起來。
身邊的隨從差點笑出聲來,趕忙捂住口鼻,一雙眼睛帶著笑意看著那幼虎亦步亦趨。這小畜生再向前折騰三五下,便入了陷阱了。
張護衛待那幼虎背向自己,趕忙舉起右臂,趁著月光做了個戒備的手勢。他知道幼虎一出,成年巨虎定然就在左右。可眾人看見指令,都道他是想抓了這隻幼虎,氣勢已然瀉了大半。
張護衛將手臂收回,重又搭在箭上,忽然覺得脊背冰涼,此時流雲將明月一遮,山上只有蟲鳴依稀,而自己背後,卻隱隱起了腥風。
張護衛微微側過頭來,赫然發覺自己餘光里,是一個露了森森獠牙,碩大如盆的虎頭。
虎嘯炸了出來,一道利爪夾雜勁風驟然襲來。張護衛猛然向前一滾,堪堪避開,而身旁的隨從連叫聲都來不及喊出來,便已噴出一方血霧,飛到丈許遠處。
「放箭!」張護衛伏在地上大喝一聲,轉瞬間十餘支鐵箭從四周激射而來,盡數插在猛虎身上。
那猛虎彷彿知道自己深陷重圍,也不去管那張護衛,忽然一個縱躍撲向幼崽,未及落在地上,只聽得那幼崽慘叫出聲,被一張巨網掀起,高高懸在了一顆巨樹之上。
「再放!」
一眾手下早已驚怒至極,等不及張護衛下令便再度出擊。那猛虎身上頃刻間已插了或深或淺十幾隻長箭,血水四濺。
而這畜生,竟渾然不顧長箭穿身,一次次騰空躍起,一次次想要劃破困住幼崽的大網。可那巨樹高逾三丈,如何夠得到。
「再放!再放!」
箭矢如鐵雨般傾瀉下來,鈍響與呼喝聲響徹山谷。
那幼虎已然忘了掙扎,怔怔地看著父親任憑流箭入體,卻仍舊跳起,摔落,跳起來,又摔在地上。
它跳得越來越低,氣息越來越沉,月光重現,映得地上獸血粼粼森森,像是這蒼山的唇齒獠牙,獰笑著將父親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咬殺。
那猛虎終於跳不動了,它的腰身和後腿都已插了數十隻箭,立在一眾清軍之中,沉聲呻吟。
此時一眾軍人的箭矢都去了大半,眾人心想反正虎皮早已千瘡百孔,等著張護衛下令再一輪箭雨下去,便能將這猛虎了結。
張護衛此時早已立在兩丈開外,張滿長弓,瞄準了猛虎咽喉。
他猛吸了一口氣,「再……」
忽然猛虎浴血長嘯,這一聲凄厲悲壯,卻如滾滾天雷,直震得地動山搖。
一眾軍人連同張護衛登時被嚇得全身冰涼,只覺得耳膜劇痛,陣陣眩暈。那猛虎揚首看了一眼網中的幼崽,繼而化作一道黑影,竄入密林之中。
9
「虎兄!」
常四爺猛然坐起來,一身冷汗。他夢見朝夕相處的猛虎被剝下虎皮,盛在雕龍畫鳳的木盤之中,一隻虎頭怒目圓睜,被懸在軍營大門之上。
常四爺知道是發了噩夢,想再度睡去,而夢中那駭人場景卻揮之不去,直在床上翻滾了好一會,終於無奈起身,披了件衫子,走出門去。
而門外的景象,竟比夢中還要可怖,那隻與他朝夕相處兩月有餘的猛虎正立在空地上。它此時全身插了幾十支長箭,鮮血如注,重重傷痕深可見骨。
而那雙虎目似是含了滿腔悲憤,正凝視著自己。
「虎兄,你……」
常四爺趕忙跑上前去,愣愣看著猛虎殘破的身軀。
那幾十支箭,皆是清軍形制。
又是清軍,又是清軍!那清軍不許自己在京城誅殺惡霸,不許自己替南疆屠戮外敵,如今,自己隱居山林與野獸為伍,他們也不許嗎!?
常四爺眼中已含了淚光「虎兄……虎兄我替你治傷……」
他伸手剛碰上一支長箭,那巨虎猛然躲開,對著常四爺不住低吟,那聲音干啞凄愴,似乎帶著哭腔,常四爺從未聽過這般聲音,至少,不該是從猛虎口中聽到。
「虎兄你……」
常四爺的問詢剛到嘴邊,便幡然醒悟。這世上,能讓猛虎如此擔憂如此畏懼的只有一件事。
「他們……抓了兒子!?」
常四爺腦中嗡的一聲,那綠營軍糧草充足,絕不會無故狩獵。除非,他們要拿幼崽身上的一方虎皮。
「劉藻!」
常四爺怒目含淚大喝了一聲,立時奔回屋裡,換上一身勁裝。
而後,扯下了牆上那把六尺長弓。
清軍糧草大營。
「大人,屬下擒了一隻幼虎。我一隊弓弩手雖然重傷了那成年猛虎,卻仍被它逃了。」
「幼虎……」
劉藻看著跪在身前的張程虎,心中隱隱泛著寒意,「那你們等著虎王襲營吧。」
「誰襲營?」
張程虎抬眼看向劉藻,忽然聽到營西林中三聲嘶鳴。
「是鳴鏑!緬軍來襲!」
張程虎大駭,這鳴鏑的講究師父曾經教過他,若是連放三支,必然是大舉進攻之號。
此營乃南疆綠營軍的糧草所在,藏在滾弄江畔群山蔭蔽之中,劉藻擒虎之策不敢聲張,才親來此營。可此等軍事要地,如何被緬軍獲知?
張程虎來不及細思,心知這糧倉被毀,綠營軍則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於是來不及請示,親代一支精兵奔出大營,向城西密林處進發。
劉藻奔出營帳,發覺只有幾十步兵還在左右。他看了眼困在網中的幼虎,又看了眼營中座座糧倉。
「所有人,即刻護本官回中軍大營!」
那幾個步兵一陣遲疑,一個上了年紀的軍士走了出來。
「大人,我等皆是糧倉守衛,此時緬軍來犯,不便離去,大人可乘快馬……」
嘭的一聲巨響,老兵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胸口,張口急喘了兩下,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另一邊,劉藻手裡的火槍槍頭,還在徐徐飄著煙霧。
「即刻護送本官!」
10
糧倉東側的山坡上,一人一虎藏身在草叢中。那猛虎箭傷未除,鮮血倒是流得慢了。常四爺立在猛虎一旁,將三支鳴鏑的箭鏃上綁了破布,攥在手裡。
「虎兄,我便是毀了清軍糧倉,也要護你幼子周全!」
說罷猛然挽弓,弦音錚錚,一瞬間震了三下,三支鳴鏑勁射而出,雖有灰布遮擋,卻比尋常鐵箭還要快上幾分。
那箭矢竄上夜空,眨眼功夫已越過糧草大營,在營西密林中嘶鳴起來。
常四爺遠遠望見一眾騎兵奔向密林之中,嘴角彎起一抹笑,眼中凶光畢現。
「殺!」一人一虎同時低吼一聲,繼而飛身向大營衝去。
剛到營邊,忽聽見一聲巨響,常四爺看見那劉藻正站在人群之中高聲呼和,身邊一個軍士捂著胸口,緩緩倒了下去。
「即刻護送本官!」那劉藻大喝一聲。
「嘿嘿……」常四爺沉聲笑了,
「想走?問過這把硬弓!」
長箭如流星夜墮,越過一眾軍士刺如了劉藻官帽,去勢未衰又是一聲輕吟,那巡撫頂戴被死死釘在遠處一棵巨樹之上。饒是如此,常四爺終究無法在數十人中尋得空隙,直取劉藻的性命。
一眾軍士大驚,回身過來,未及尋見常四爺,便已被眼前景象驚得呆了。那是一頭血紅色的吊睛猛虎。
「保護大人!」一眾清軍雖驚不亂,紛紛手持刀槍戰斧,數十利刃盡數指向巨獸。
那巨獸仰天長嘯,將一身箭矢震出血霧,月夜之中,宛如上古凶神。
眾人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那猛虎已然衝到近前,一口啃殺了當先的軍士,而後雙爪狂舞,數個刀斧手飛向兩旁,撞在地上炸出一陣筋骨碎裂的聲響。
眾軍士徒遭大難,且戰且退,刀槍匯了一簇,猛然擊向巨虎。忽然凌空又飛來幾道黑影,緊接著悶響亂作,巨虎近前的幾名軍士盡皆左腿中箭,慘嚎著跪倒在地。
眾人這才看清,那圍牆頂上,有一人短衫長弓,淵渟岳峙,宛如九天神將,正是南疆第一弓。
「果然是你這逆賊!」那巡撫叫到。
「劉藻!還記得你常爺爺!」
一瞬間,又是幾支長箭射出,營中軍士慘嚎再起,每一個,都是左腿貫穿,再無反抗之力。
鐵箭硬弓例無虛發,血泊蔓延開來,軍心已然傾頹。
那猛虎也不停留,掀翻了幾個小卒之後,幾個縱躍便跳到幼虎身旁,用利爪尖牙扯散了巨網,叼起幼子便回身奔逃。巡撫劉藻被十來個步兵圍在中間,此時正蹲在地上一邊手忙腳亂地裝著彈藥,一邊叫嚷。
「都給我站起來!先宰了猛虎!」
可眾軍士除了幾人護在劉藻身旁,十之八九已被常四爺廢了左腿,餘下的早已被鐵箭血雨驚得魂飛魄散,哪有力氣阻攔。
那猛虎跑到圍牆腳下正要躍上,忽然砰的一聲巨響。它身形一滯,忽然跪倒在地,幼崽也從虎口中摔在地上。
刺虎的,正是劉藻的火槍。
常四爺大喝一聲,將壺中鐵箭一把扯出,五指連轉,十幾道黑影凝結如一,帶著凄厲嘶鳴驟然襲向劉藻。
這幾箭,常四爺手下再不容情。
圍在劉藻身邊的軍士甫一中箭,立時被千鈞力道貫穿,倒飛出去。軍營里,血泊中,只餘下劉藻一人。
常四爺手中餘下最後一支鐵箭,他緩緩拉滿長弓,筋弦被扯得噼啪作響,殘月清冷,卻映出了常四爺眼中熊熊火光。
「畜生,納命來!」
11
「再不住手,休怪徒兒無禮!」軍營門口張護衛當先佇立,一把長弓已對準了常四爺。
話音未落,數十騎兵飛奔而至,勒馬立在張護衛身後。張護衛率領一眾騎兵奔至密林邊緣,守了一炷香的功夫,卻哪裡有什麼緬軍來襲,他遣人到林中探查,更是連戰馬足印都未見一個。張護衛這才知道中計。
那猛虎聽得騎兵奔騰而至,戰意又起,張開虎口,卻半點嘶吼也發不出,踉蹌倒地。它肺葉被彈丸擊穿,已是強弩之末。
「虎子,為了這狗官殺我,值得么?」
常四爺仍然平舉長弓,眾人不敢妄動,皆知這把硬弓勢大力沉,頃刻便能取了巡撫性命。
「師父,為了一頭畜生誅殺朝廷命官,值得么?」
張護衛將弓弦又扯開半寸,此時要取常四性命,同樣是易如反掌。
「畜生?」常四爺不怒反笑,「巡撫劉藻畏戰請降,任由南疆子民遭緬軍進犯,這才是畜生!你張程虎助紂為虐,如今還要手刃恩師,這才是畜生!這猛虎尚能知恩圖報,為救幼子以身犯險,它若是畜生,你們真連豬狗都不如!」
那巡撫劉藻鮮少被人喝罵,如今又被長弓要挾不能發作,臉上已是青紅不定。
張護衛微作沉吟,
「師父,徒兒志在保境安民,可真做到這四個字,談何容易?又有多少無可奈何?」
常四爺聽到「無可奈何」四個字,心中不是滋味。他年過不惑,自然知道官場險惡,自己孑然一身,毫無掛礙,可徒弟張程虎身在其中,又有多少難言之隱?
他沉吟半晌,忽看見那巡撫劉藻大腹便便,面目猥瑣可憎,想起邊疆子民屢遭戰亂,他卻福祿不盡,忽然又是怒從中來,殺意再起,
「虎子,你幼時機靈得緊,怎的做了官,反而畏首畏尾?為師殺了這狗官,等朝廷派個真英雄過來,你一身技藝才有用武之地!」
張護衛沉默許久,眼睛仍然死死盯著常四爺。而那劉藻被硬弓挾持,全身顫抖不已。
「張護衛……張護衛你可要護本官周全啊!本官一生忠於大清,鞠躬盡瘁……」
「住嘴!」
常四爺虎吼一聲,卻看見張護衛持著長弓,緩緩走到了自己與劉藻之間,那箭鏃卻始終對準自己,卻從沒偏離半刻。
「師父,你與這猛虎就此離去,劉大人寬宏大量,定然既往不咎!」
「是啊!這是自然!」那劉藻急忙應道。
「師父,」張程虎高聲喝道,聲音里儘是悲涼,「徒弟官位在身,須得誓死護衛劉大人!」
常四爺愣愣看著徒弟的雙眼,雖然自信手中長箭能貫穿兩人,卻如何下得去手。他心中翻湧了幾十個念頭,最終都化成了當年虎子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景象。
「虎子,這硬弓,要殺遍天下不平事,這人,才能算得上是大丈夫……」
張程虎全身一震,他看見常四爺目光灼灼,一身正氣,十數年的風霜雨雪,他仍不改傲骨,正是自己敬若神明的大丈夫,真英雄。可惜啊,可惜自己終究練不成師父的六尺硬弓,也做不成這大英雄了。
「恩師大恩大德,徒弟來世再報……」
常四爺雙眼早已濕了,手中長弓卸了力氣,卻仍指向張程虎。
師徒二人的大弓,怎的又一次,將十數年的情義,化作了對峙?
好不荒唐,好不滑稽。
「虎兄,走!」
常四爺沉聲說道。那猛虎氣息已然虛弱,卻仍然露著獠牙威脅著遠處一眾騎兵,聽到這一聲喊,終於低聲嗚咽一聲,叼起幼崽艱難地翻過營地圍牆,踉蹌著朝山上走去。
常四爺耳聽得猛虎腳步漸遠,才躥下圍牆,再出現時,已然在山腰之上,早出了弓箭射程。
12
「聽令!即刻追殺常四!」巡撫劉藻忽然高聲下令。
眾騎兵齊聲大喝,調轉馬頭疾馳向山腰方向。
「大人!」張程虎趕忙收了弓箭,嘭的一聲跪倒在地,「求大人念在常四爺多年戰功……」
巨響驟然而至,張程虎只覺得一身氣力轉瞬間流得一乾二淨。待得他低頭看向胸口,只見甲胄上出現了一個小孔,鮮血竟已汩汩成流。
「私放欽犯,真當我不敢殺你?」
劉藻說罷便走。張程虎想再度懇求,卻連跪拜的姿勢都已支撐不住,緩緩軟倒在地。
「大人……」
他伸出手臂想要拽出劉藻的褲管,卻發現眼前已空無一人,只有長空如水,殘月如弓。
「人生在世上,正如這張弓搭箭一樣,要大開大合,要剛正不阿……」
常四爺的嗓音在耳畔響起,那雙眼睛,從未有過半點陰邪,那身形,一如山嶽。
「那時候,這把弓便能殺盡天下不平之事,這人,才能算得上是大丈夫!」
張程虎緩緩閉上眼睛,嘴角帶著笑。
「師父,這大丈夫,好難作……」
常四爺與猛虎聽到槍聲都是一愣,回過身去,卻見到遠處山道上隱隱泛起火光,緊接著馬蹄聲湧起,越來越響。
「虎兄快走!」
常四爺右手探向身後,卻發現箭壺中早已空空如也。
那猛虎低吟,聲音憋悶模糊,像是含著滿口的鮮血。忽然它抬起頭來,將虎崽推在常四爺懷中。
常四爺被推得一個踉蹌,下意識抱住了幼虎,忽然頭頂上一道勁風,正是猛虎利爪當頭襲來。他向身側一滾避過,未及站定身子,又是腥風撲面,那猛虎獠牙已至。
「虎兄!」常四爺向身後猛地竄出,接著貼地滾了兩轉方且站起。
兩步之外,那巨虎立在地上,猛喘著氣。
常四爺愣了半晌,懷中幼虎雙爪胡亂抓撓,顯是想要回到父親身邊。常四爺想走近巨虎,腳剛抬起來,那巨虎又是尖利一聲嘯叫。
「虎兄……」
常四爺何嘗不知,這巨虎想獨自攔下一眾騎兵,讓幼崽和常四爺得以逃生。它此時忽然發難,不許常四爺走近半步,正是心意已決,臨終託孤。
「虎兄,你這又是何必……」
常四爺終無法抑制心中痛楚,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忽然臉上傳來一陣溫暖,常四爺低頭一看,竟是那幼虎將頭顱倚上臉頰,為自己拭去淚水。
那猛虎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動容,嗚咽了一聲。
常四爺深深吸了口氣,目光終又變得堅若鐵石,
「虎兄……安心上路。」
說罷常四爺直起身子,向後退了幾步。
一雙淚眼裡,他看見那猛虎緩緩矮下身子,將頭顱俯到地上。
行了拜謝之禮。
來世再與君,馳騁南疆。
而後,那猛虎回身人立,將開山裂石的雙爪砸在地上,借著力道猛咳出一灘濃血。
緊接著那猛虎揚起頭顱,悍然長嘯。
那嘯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濃,越來越狂,卷了滔滔聲浪,直衝霄漢。
滾滾嘯聲中,那猛虎帶著一身血箭,縱躍而起,迎著那隆隆的鐵騎,衝殺而去。
註:一步約為1.5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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