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

02-03

The morning has broken.

原來西人是用the morning has broken來形容破曉，在面對自然風光之時，西人與東方人所生出的其實是相似的感受。我生長於城市，會看到這段文字的讀者很可能也生於城市，看到破曉的經歷應該極其有限，只在出去旅遊的特別機緣里，也許特意去看過日出。

日出是破曉么？是否是一絲金光突然撕破黑雲，黑色天幕突然裂開一條縫，散射金光？我沒見過那樣的破曉，我對天亮的感受是，它是個逐漸的過程：似乎是天慢慢有了光亮，人慢慢看得清周圍，世界自然地慢慢亮了起來。我只見過一次日出，一次特意四五點坐車上山頂看到的雪山日出，雲層太厚，並沒有看到眾人期待的雪山頂；太陽也不是突然出現，天仍是慢慢亮的，並未注意到什麼突然的過程，稱得上打破晨昏之曉。

也許破曉這個詞產生的時代與現在不同。現在處處是光污染，也就意味著，人沒有見過真正的黑暗，真正的暗夜。暗夜中，暗的不只是天，還有大地。天地一同籠罩在絕對的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那是真正的黑暗籠罩大地。在絕對黑暗中，突然晨昏交接，金光並非在高高天幕之上撕破雲層，而是從大地盡頭浮現。這就是破曉。

就像夕陽是如何慢慢落下，逐漸從地平線另一端辭別我們；它也是這樣升起，從地平線的一段，從目力盡頭升起，打破黑暗，射入金光。這才是破曉吧。

這經歷一定中西皆同，不論我們住在哪片大陸，都是隨著地球自轉每日見到又離別太陽的小小生物。太陽每日西沉又每日破曉，但是若真正看到這些景象卻一次都不熟悉乏味，因為這是籠罩整個星球的壯觀景象，照會與告別我們的生命之源；因為隨之，我們的世界被灑滿光明，又被籠罩於黑暗。我們經歷每日的晨昏交接，感謝地球的自轉速度，每24個小時，就讓我們感受一次晨昏分界。一次生的小小循環。星球的生滅循環以億年記，物種的生滅循環以百萬年記，人類一生的生死循環以幾十年記，而在這幾十年的不能重玩的旅程中，有每日的節律，以24小時提醒我們光明黑暗，生命的小循環。

想到這些是為一首自然音樂的名字所感，它就叫做Thenmorning has broken，作者是DannGibson。近來我發現了一個營造氛圍的良方，放自然音樂。

很多年前班得瑞這個造自然音樂的樂隊就很流行，小時候從一個我認為很有文化的同學那裡知道這個樂隊的名字之後，就買了他們最流行的作品《仙境》來聽。那時候我缺乏音樂教育和感悟力，對這些玩意完全沒有感覺，只是用來做寫作業的背景音吵耳朵，造點聲響出來。後來有了電腦和電腦上的播放器，就搜集了一堆他們的專輯來聽。但是聽來聽去，並聽不出什麼好來，仍只是用不同的聲響吵耳朵，驅散背景的空寂。吵到後來，因為放得太多，聽膩了，聽到同樣的曲調反覆響起就受不了。再後來，看到微博上人家推薦DannGibson的自然音樂，說有大自然的風聲雨聲海浪聲，能幫助睡眠，便找來聽聽。結果發現，雖然沒啥幫助睡眠的效果，但聽起來還真挺安靜的。

再後來，我逐漸發現了自然音樂的好處：它營造了一種安靜的不同於灰撲撲的城市生活的小氛圍，放起音樂，彷彿已處於安寧的心境。我便想起了一位同學的話，說就算不能親自去看春天也沒關係，只要心中有春天。那時我不認可，覺得不身處其間，不親眼去看去體會，怎麼能知道自然的魅力。那時我還小，還是受供養的學生，不知謀生辛苦，把親近自然看作應得的權利。現在居於城市，困於城市，作為資本時代、信息時代的一個消費者、一個勞工，一個背負著不確定性、用一具肉身背負著體制甩給人的全部生命重負的人，以命探索，以命謀活。這時候再談親近自然已是奢侈，已是妄想。

自然變成了一種夢幻，一種嚮往，一種心中的秘境。用什麼來營造秘境？一段自然音樂。竟有人能以採集自然音樂為生，走遍世間秘境，採集自然的歌聲。這樣竟能謀生，這樣竟能有一番事業；這樣竟能又在人類社會有一席之地、有謀生方法，又能時時親近自然居於自然之中。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生真令人嫉妒啊。但是相比嫉妒，我更感謝他們。他們行走在文明邊陲，被生活厚愛能如此在人類社群中生活，而為我們帶來秘境的風聲。

又想到我僅有一次的等待日出的經歷，等著霞光照亮遠處的神聖雪山。雪山沒有等到，滿屋子人都沒有等到。可是為什麼我們彙集一堂等待看到一座山？山這麼多，山那麼多，為什麼我們唯獨等待著那座山？因為那是到不了的秘境，那是人力攀不上的障礙，那是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山，只有神能到達其上居於其中，於是將它命名為神山。

可是，人到不了的地方多的是，哪裡是只有高高的雪山才能因人跡罕至而被稱為神聖秘境。實際上，人能到的地方才是真真小，人的活動範圍才是真真小，人真正能擁有的世界才是真真小。即使是一組小小公園，我也不能體會它在深夜的樣子；即使是一座無甚特別的荒丘，我這一生也不會走過它，不可能走過世界上所有的荒丘。這世界真大；一個人能有的世界真小。作為人，我沒有翅膀不能飛越過天塹，一道小小峽谷就能將我阻隔。我亦無魚鰓不能游於水底，水底的世界，我只能在岸上看一看。有無數世界的秘密，我今生都將不知不見。於是明白了古時的聖賢為什麼那麼想化為風化為純粹精神——只有無形之物才能自由地拜訪每一個世界。

多虧秘境風聲的收集者，我們才能在平凡的日子裡超越凡俗生活，在心中擁有海洋、溪流、森林、高原，擁有許許多多的神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