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心慌意亂的滋味在過去其實是一種常態,而且有幾分美好 |《2046》2-1&2
如果你在暮春時分,穿過北京城漫天飛舞的楊絮,沿著北三環上的學院路一路往西,就能在一片上世紀的民居中發現一座肅穆灰暗的建築,門口幾個赫然氣派的草體燙金大字和一旁的國家領導人題字無不顯示其地位不凡——積水潭改造所。
第二章
1
如果你在暮春時分,穿過北京城漫天飛舞的楊絮,沿著北三環上的學院路一路往西,就能在一片上世紀的民居中發現一座肅穆灰暗的建築,暗灰色的水泥表面沒有一扇窗戶,可想而知,裡面一定很黑。看起來既像是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防禦工事,或者像一家神秘的工廠,也可能是一家別具一格的夜總會。大門口幾個赫然氣派的草體燙金大字和一旁的國家領導人題字無不顯示其地位不凡——積水潭改造所。
據說這裡原來是所學校,後來變成了改造所。但本質上並沒有什麼變化,無論從功能上,還是從硬體上都不需要大的改動。2046年是名副其實的機器時代,無論是老林、馬克思,還是在北京城裡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是時代的一枚零件。學校製造零件,而改造所則負責把有問題的零件回收起來,於是就有了老林與吳女士的相遇和後來的故事。
至於零件們如何被回收,就沒有人知道;回收到哪裡,也沒有人清楚,那是因為零件對機器的運作一無所知。這樣的改造所分布在各處,彷彿一把棋子灑在了2046年的棋盤上。進去之後,會先來到一個空無一物的巨大房間——這就是零件們被送來地方,也是吳女士和老林相逢之處。再往裡走,就會發現改造所里里排列著一個個房間,不禁以為自己走進了一間旅館。這些房間長得四四方方,毫無二致,關上門後就像一隻箱子的內部。
吳女士就在其中一隻箱子里,等待著老林的審查。
但不知為何,老林遲遲沒有出現。於是吳女士就打量起這間房間來。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沒有鏡子的洗漱台和一隻抽水馬桶。簡而言之,這是一個一眼就能窺得全貌的房間。打量完這些之後,吳女士就拿出化妝包,對著粉底盒裡的小鏡子刷起眼睫毛來,就跟在自己家裡的浴室一樣。老林推門而入時,發現吳女士正坐在馬桶上小便,於是趕緊閉上雙眼退到門外。
老林首先是隔著門不住地道歉,自己應該先敲門才對,這是基本的禮貌;隨後又反應過來,這明明是她的不對啊,自己是她的審查人員,想什麼時候進去就什麼時候進去,沒有敲門的必要,正如警察抓捕犯人前,總不能敲門喊道:我要進來搜查啦,快把罪證藏起來吧!相反,她作為一名初來乍到的零件,不該這麼不見外,應該並著雙腿端坐著等著自己,這才是一個零件應有的表現。
老林遲到的原因是迷了路。這些房間,或者說箱子,簡直是一模一樣,只有通過門外的號碼牌來區分彼此,有待審查的零件們被送到這裡就失去了原有的名字,轉而以號碼牌命名,於是吳女士就成了303號待審零件,老林也暫時成了303號審查人員,與說明書上的三號螺絲、五號電池乃是同一種命名法。這都是為了方便管理,因為還會有源源不斷的零件成為303號,老林也會被冠以其他號碼。所以這個故事的開頭也可以這樣描述,303號審查人員站在303號箱子外,等著303號零件小便結束,然後開始對她的第一次審查。
2
我端坐在303號箱子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翻閱著吳女士的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黑體字以白描手法展示著她的過往:身高162cm,長相中上,無不良嗜好……從這些客觀描述上當然沒法得知吳女士是一個怎樣的人。
但我還是得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顯得對一切都心中有數,不時在她的身上掃視幾下。後者作為一個零件,當然沒有坐著的資格,筆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接受著我的審視。一般來說,零件們被這麼看過幾眼之後多少會流露出幾分心虛之色,接著我們心裡就有了底:這十有八九是個不合格的零件,否則為什麼要心虛呢?其背後的邏輯是:既然做賊心虛,那麼心虛的一定是賊——這個邏輯無疑存在漏報和誤判的問題,譬如遇到某位身經百戰神色鎮定的神偷,或是遇到一位可愛的年輕女孩,因為沒有塗勻眼睫毛而有幾分害羞,既可能導致含冤入獄,也可能放走成為漏網之魚。但這些問題既不是我要操心的問題,也不是2046年關心的主題。2046年的審查官們,也就是我們這一幫人,只關心怎麼提高工作效率,所以依舊沿用著有問題的邏輯。
吳女士筆直地站著,很坦然地回應著我的目光。這麼一來,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埋頭讀起她的材料來,但結果當然是什麼也讀不進去。眼角的余光中,我注意到吳女士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一刻也不離開。這種感覺就像前些天我去西單商場給老婆買情人節禮物,四下打量之後,發現裡面的東西我一件也買不起。但偏有一位訓練有素的導購小姐寸步不移地跟在我身旁,每當我走到一件商品旁都要微笑地問上一句:需要我為您包起來嗎?我只好搖搖頭走開,但又不能走得太快,以免她看出我的心虛來,最後用了足足兩個小時才逃出商場——現如今我又走進了吳女士的店裡,而且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既怕被她看穿,又希望她不要過於熱情。
這種心裡沒底的感覺在以高效著稱的2046年並不常見,但假如你去往其他時代——未來難以預料,這並非是因為我的想像力匱乏,而是有2046年在前,未來可能往任何方向發展,正如從前的人不能想像今日的2046年一樣,一切可能變得更2046,也可能不再那麼2046,甚至可能早早滅亡掉,從此再也沒有2046,也沒有我們;但假如回到過去,也許很容易就會見到如下場景:
一位男子局促不安地走在一名女子身旁。那名女子面容姣好,因此男子的目光常常落在她臉上,但雙手就不知道放在哪裡(總之不能落在她身上),這樣的後果是走路有些駝背。女孩發現之後,就在他背上使勁一拍,老看我幹嘛呀你!並抓住他的肩頭向後扳,同時嘴上喊著:別駝背啊。男子就像一個犯錯的男孩一樣臉紅無比,並在外力的塑造下恢復了挺拔,繼續在她身旁走著,但目光慢慢就不由自主地再次跑回到她的身上,後背也就又不由自主地駝了起來。這時候男孩的心情可以這樣來描述:既怕被她發現,又想多看她幾眼,同時還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於是你就可以發現:這種心慌意亂的滋味在過去其實是一種常態,而且有幾分美好。
但這種滋味在2046年就一點也不美好,十分影響工作效率。後來我問吳女士,為什麼要一直盯著我看,是不是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吳女士只是繼續看著我,也不回答。所以我到最後也沒搞清楚自己臉上到底有沒有東西。
我們維持這樣的姿勢和狀態,一坐(當然是我坐著,她站著)就是大半天,一直到下午五點。
第二天又是如此。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任何變化。我每天翻閱著她的資料,不時就上面的細節提出一些問題,她則一一作答。很快我就對她的一切信息了如指掌。但關於吳女士該不該被送去改造這一點,我又可以說對她一無所知。
事實上,我們並不清楚什麼樣的零件才應該被改造,因為沒有一項具體的指標說,什麼樣子的人應該被送去改造。有待改造是一個十分抽象的概念,以至於很難找到一個罪大惡極的人來告訴人們,像這個人一樣就要被改造,反之就不必。改造所附近有一家醫院,也面臨著類似的問題——那裡和這裡沒有什麼不同,同樣是一個經過對人們的一番檢查,然後得出某個結論的地方。那家醫院以治療與人們的性能力相關的一切而聞名,因此在一部分人當中十分出名,而在大眾面前並不出名。醫院牆上掛有一系列各式各樣的男性生殖器圖片,下方則依次標註病名。意思就很明白,像圖片里一樣就有問題,反之則沒有問題。但實際操作起來卻發現並非如此,教科書上畫得很清楚,上了手術台才發現每個人的那話兒長得大小形狀各異,很難跟教科書上的圖片聯繫起來;或者像一個老處男,學習了很多影片與書籍,自以為對女性的身體像對自己的身體那樣了解,等到第一次實戰時卻傻了眼,怎麼和書上寫的不一樣啊。某一天,這家醫院來了一個患者,和圖片上的範例一模一樣。這家醫院開業多年,頭一次遇上如此標準的病例,一時間所有的醫生護士都跑過去看,嚇得這位患者以為自己患上不治之症。後來這位患者被醫院高薪聘請,專門給新來的實習醫生練手。
看到這裡你應該可以明白,我的工作有多麼為難,好比一家古怪的汽車修理廠,沒見過完好的車子是什麼樣,自然也就對壞車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審查人員就得和有待改造的零件朝夕相處,直到證明該零件確實需要改造或確實不需要改造為止。這雖然聽上去令人匪夷所思,但誰知道這些人不老實的地方在哪呢,興許是喜歡用老古董刮鬍子,或者是喜歡不穿內衣。被送到這裡的人多多少少有些異於常人之處,這些異常之處當然不會輕易地被人知曉。人的行為千奇百怪,即便如我,一個負責審查的公務人員也有不為人知的小毛病。
我的工作就是在朝夕之中,尋找把吳女士送去改造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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