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掌怪錄·《日本昔話》里的中國故事

《日本昔話》，是柳田國男老前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收集當時日本民間的一些流傳已久的傳說而成的一本故事集，所以被冠以「昔話」之名，書中的故事很多都涉及鬼狐妖怪之類，所以可以當做是對日本妖怪的入門書來看。

這些故事採集的範圍從北海道一直到南九州，幾乎涵蓋了整個日本，而更有趣的是，其中有幾個故事的源頭居然來自於中國，而且出處都是在一些已經有上千年歷史的志怪小說里。這幾個故事經過漫長時間的流傳，已經或多或少地改變了本來面目，或者是只剩下了基本的故事結構（例一），或者是被大大的縮略了（例二），或者是僅剩下一個奇妙的創意可以看出這與原故事之間的聯繫（例三、例四）。

而這也是大多數民間故事在流傳中都會遇到的情況，一個故事流傳得越久距離它最初時的面貌差別就越大，往往到後來整個故事就只剩下一個核心的「母題」沒變，而附著在這母題周圍的大量細節則是可以被講述者隨意地進行摘取或替換的，也就是說，最初的故事在這時已經出現了諸多的版本。

一個故事母題跨國傳播，雖然鮮見但卻也不是沒有，可造成這種傳播的前提必須是這個故事在源發國就有一定的流行度，有人愛聽，有人愛講，只有這樣當兩國之間的人產生交流時才有可能將這故事一併傳到異國去。

可是《日本昔話》里的這幾個中國故事，除了例二以外，其它的三個在中國則完全就不曾流行過，只是被記錄在志怪書里而已，就中國人自己知道這些故事的人都少之又少，那日本人民又是從哪聽來的這故事呢？而且還傳播到了民間，成了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昔話」，這事實在是殊不可解。

這裡便將昔話里的故事和原形故事都放上來對比一下，看看對於這幾個在志怪書里被擱置了上千年的故事，日本人民是如何去理解和改編的。

1.1《日本昔話·春天荒野路》（原文較長，這裡作適當省略）

這故事講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貧窮的老爺爺，一天他出門去辦事，路過一片荒野時，感到有些累了，便坐到了一塊大石頭上歇腳。他掏出腰間的酒葫蘆來，剛想要小酌兩口，忽然發現在自己腳邊竟然躺著一具沾滿了泥土的骸骨。

老爺爺也不害怕，反而斟了一杯酒，對骸骨道：「哎呀呀，也不知是什麼人的骨頭，不過正好，我不喜歡一個人喝酒，您也喝一杯吧，咱們一邊看著好風光，一邊開心開心。」說完就將酒澆在了骸骨上。休息了一會兒，老爺爺就又起身辦事去了。

等到黃昏時候，辦完事情的老爺爺重新路過這裡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招呼他道：「老爺爺，請等一等。」回頭看時，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姑娘，她說：「今天托您的福，我實在是太高興了，為了向您道謝，我一直在等您回來。三年前的四月二十八日，我經過這片原野的時候，得急病死在這裡，父母到現在還在四處尋找我的下落，可是緣分未到，沒能找到。直到昨天，我還過著孤單冷清的日子。等到二十八日，父母給我做法事的時候，不管有多忙，請您一定來這裡一趟，和我一起去父母家。」老爺爺欣然答應。

等到了約定的日子，老爺爺便又來到了那片荒野上，姑娘已經在那裡等著了。兩人於是一起到了荒野旁的一個村莊里。姑娘家是一座大宅院，又趕上今天做法事，門口聚集起了好多人，老爺爺一看就直說：「這裡面我可進不去。」姑娘則讓老爺爺牽著她的衣角，之後兩人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誰也沒能發現他們。

進到屋裡後，姑娘領著老爺爺來到了供佛龕的房間里坐下來，客堂里人們正在舉行宴會，各種好酒好菜一應俱全。姑娘給老爺爺敬酒，又讓老爺爺隨意夾自己喜歡的菜吃，坐在客堂里的人們發現在不知不覺中自己面前的酒菜就全都消失了，一個個都十分納悶。

過了一會兒，在撤宴席的時候，一個侍女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生氣的主人不停地斥責她，姑娘見了便對老爺爺悄悄地說：「我最討厭見這場面了，我要回去了。」老爺爺也想一起走，姑娘說：「您不相干的，請留在這裡吧。」說完就離開了。

姑娘剛走，老爺爺立刻便在眾人們眼前現出了身形，人們大驚，忙問老爺爺是從哪來，又為何要跑到這裡來，老爺也不能隱瞞，便將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講了出來。姑娘一家人聽了都大為吃驚，忙讓老爺爺帶他們到他初次遇見姑娘的地方去。於是老爺爺便在前邊帶路，領著人們來到了那片荒野，讓姑娘的家人找到了她的屍體。這家人對於老爺爺很是感激，於是從此以後老爺爺便過上安逸的日子。

1.2《稽神錄·高安村小兒》（五代）

這故事講的是一件兇殺案，高安村裡有一個小孩，在田裡勞作時不幸被人殺了，過了很久都沒有抓住兇手。等到了一年後的忌日那天，小孩家人在家中為他設齋祈福，而就在這天里，同村裡的一個小孩忽然遇到一個孩子對他說：「我是某家中死去的孩子，今天他們正在為我設齋，我和你一起去吃怎麼樣？」村裡小孩一想有吃的，便跟著這孩子去到了他家裡。

兩個小孩一起坐到了靈床上，有什麼貢品端了上來，他們就吃什麼，家人們對此卻一無所見。過了一陣子，這孩子的舅舅也來了，望著靈床痛哭流涕，這孩子卻站起身指著此人道：「他就是殺我的人，我厭惡見到他！」說完便離開了。

這孩子一走，坐在靈床上的小孩便立刻現出了形，家人問他是哪來的，這小孩便將來龍去脈全都說了，並且將這孩子因為厭惡殺害他的舅舅而離開的事也說了，孩子家人聽後便立即將舅舅押著去了官府，很快此人便承認了他的罪行。

1.3簡評：

這兩個故事從遇鬼——赴宴（而人都不能見）——鬼離開而其同伴立即現身——在現身後的同伴幫助下實現鬼的心愿這條基本主線來看，幾乎是一模一樣，可以斷定前者是對於後者的模仿和發揮。不過其改編的地方也非常多，對於原故事裡的恐怖氣氛和作者宣揚天理循環（這故事在《太平廣記》里直接被記錄在報應類里）的意味削弱了許多，而變成了一個很溫馨的故事。

應該說百姓們最喜歡的其實正是這種溫馨恬淡，圓圓滿滿的故事，所以不僅是這個故事，其它的幾個來源於中國的故事實際上也都被人們改編得更加「和美」了，本來原型故事中特別激烈的矛盾都被刻意的淡化了，故事中原本的「壞人」的角色或者直接消失，或者轉嫁給了主人公之外的其它人，讓整個故事更適合所有人聽，也更能滿足樸實善良的聽者在心理上的期待。這種改編不僅日本民間有，中國也有，最著名的例子，比如原本是一隻特別任性的壞妖精的白娘子硬是被廣大的人民群眾花了幾百年的時間給改造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而她的妖怪身份竟然也一直沒丟。

2.1《日本昔話·馬頭神》

這個故事據說是住在山村裡的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講的。

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註：這個故事歷史真的很久，源頭能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搜神記）， 有一個貧窮的農夫，他沒有妻子，只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此外還養著一匹馬。女兒很愛那匹馬，晚上睡覺都在馬廄里睡，最後終於跟馬做了夫妻。

一天夜裡，女孩父親得知了這件事，第二天瞞著女兒把馬牽出屋，吊在了一顆桑樹下殺死了。夜裡女兒尋不見馬，追問過父親後才得知真相，女兒又驚又悲，來到桑樹下抱著馬頭痛哭，父親見狀大怒，從後面揮起斧頭將馬頭砍下，只見女兒當即乘著馬頭飛天而去。

據說馬頭神就是由此而來的神靈，因此神像都用曾經吊馬的桑樹枝幹雕成。

2.2《搜神記·卷十四·馬皮蠶女》

這故事大致來說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原文作太古之時），一個父親出了遠門，家裡只剩下了自己女兒和一匹公馬。女孩一個人住在家裡，時間一長不免心生恐懼，思念起父親來。於是便和馬說：「你如果能把我父親帶回來，我就嫁給你。」馬聽女孩這麼說，當時便掙斷了韁繩，飛奔而去。沒過多久竟真的把女孩父親帶了回來。

回家後，女孩父親覺得這馬特別通人性，於是便找來好多精美的飼料來犒勞這馬，馬卻一口都不肯吃，而只要一見到女孩，馬就會不停地嘶鳴跳躑，十分的異樣。女孩父親覺得奇怪，於是便去問女孩，女孩便將自己和馬的約定告訴了父親。

父親聽後羞憤不已，取來弩箭暗中將馬給射殺了，之後剝下了它的皮來，晾曬在院子里。一次女孩父親出門去了，女孩和幾個朋友走到馬皮旁邊玩，女孩伸腿踢那馬皮說：「你是畜生，還想讓人做你的妻子嗎？現在招致被人剝皮割肉，真是自找苦吃呀！」結果話沒說完，馬皮就驀然立了起來，之後卷在女孩身上，奪路而走，旁邊的幾個朋友都嚇傻了，也不敢上前去救，只好去找女孩父親，可等他趕回來時，馬皮和女兒就都已經不見了。

過了幾天，人們才在一棵大樹的枝幹間找到了他們，可那時女孩和馬皮卻竟都變成了蠶，正趴在樹上不停地吐絲呢。其吐出來的絲紋理厚實粗大，比普通的蠶絲的質量都要好，婦人們知道了便將這蠶拿回了家中去養，獲得的蠶絲是普通蠶的好幾倍。後來人們又將發現那蠶的樹命名為桑，也就是喪的意思，以悼念那女孩。

2.3簡評：

蠶馬神話應該是早期人們對於蠶的解釋性神話——也就是通過一個故事說明蠶這種動物是從何而來的——而馬和蠶、婦人和蠶被人們聯繫到一起，則是早在先秦時代就已經有這種苗頭了，蠶馬神話也應該是在這些早已出現的傳說基礎上被創造出來的。

後來，這神話和原有的蠶神信仰融合，出現了所謂的馬頭娘，其形象為披著馬皮的女子，同樣作為蠶神被人們放在寺廟中供奉。《日本昔話》里的這個馬頭娘故事應該也是隨著蠶神信仰一併傳到日本去的，而就像前面所說，人們對這個故事也同樣進行了「和美」化的改造，原本有點忘恩負義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痴情女子。不知道在中國各地關於馬頭娘的神話是怎樣流傳的，不過我想其形象應該也當有所變化吧。

3.1《日本昔話·下國的屋頂》

據說這是諷刺愛說瞎話的人的故事。

話說，從前有個村子挖井，可是不管怎麼挖也挖不出水來，即使這樣，大伙兒還是每天每天不停地往下挖。到最後，挖出一堆熏黑的稻草。大伙兒正要把稻草除掉以後繼續往下挖，這時從下面傳來怒氣沖沖地吼聲：「上國的傢伙們！你們幹啥呢？那是我家屋頂上的稻草，想揭下來怎麼的？」

3.2《酉陽雜俎·諾皋記下·王乙掘井》

故事講到，在唐時開成末年，一個叫王乙的百姓挖井，可是都比普通的井多挖了一丈多深卻仍挖不著水，正發愁呢，忽然聽見井下邊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和雞叫聲，聽起來很熱鬧，近得就像是自己隔壁家一樣。挖井的害了怕，不敢再繼續挖，層層上報這事傳到了當時的金吾韋處仁將軍，韋將軍覺得這事太過怪異，沒敢再向上報，只是讓人趕緊把那井給填上了。

段成式在文後說道：據《周秦故事》上說：在謁者台的藏書閣里，人們找到了一篇記載秦時修建秦始皇陵的古書，上面道：李斯當年帶領著囚徒七十二萬人建陵，按照已經規劃好的章程不斷地往下挖，有地下水冒出來就用融化的鐵汁封住，就這樣一直挖了三十七年，終於向始皇帝報告說：「已經深入到極限了，再向下鑿也鑿不動，燒也燒不化，敲上去有回聲，下面像是空的一樣，就如同地下便是另一個天空。（吐槽：其實他們只是挖到基岩了）」由此可知在厚重的大地下面，別另有一天地也。

3.3簡評：

關於人死後住在地下的傳說很早很早就有了，可是關於地下還另有一世界的傳說則不知從何時開始出現的，或許是源於佛教么？這我就也說不太清了。

4.1《日本昔話·夢狐狸》

船越有個漁夫，某日跟同伴一起從吉利吉里回家，深夜經過四十八坂附近時，在一條小河邊遇到一個女人。走近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妻子。漁夫心想自己的妻子不可能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眼前這個一定是妖怪變的。於是當機立斷拿出魚刀就從女人後背刺進去，女人發出一聲慘叫倒地身亡。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女人現出原形，漁夫一時心虛，把後事交代給同伴，自己飛奔回家。進家一看，妻子跟往常一樣在家中等待。說是剛剛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因為丈夫遲遲不歸，就夢見自己跑到半路去迎接丈夫。在上路上有個人逼過來要殺自己，大驚之下醒了過來。漁夫放下心來，折回原地確認，等在山上的同伴告訴他，那個被殺死的女人終於現出了狐狸的原形。看來人在夢裡到山野里去，不小心也會被狐狸附體。

4.2《纂異記》（唐後期）

有一個姓張的書生，家住在汴州中牟縣，因為家裡窮得實在過不下去，於是便離別了妻子，去河朔一帶遊歷，過了五年才返家。

這一天黃昏，張生正在趕路，忽然看見草叢裡燈火熒熒，有五六個人正圍坐在一起喝酒，張生於是便下驢上前去搭訕。等走到離他們十來步遠的時候，愕然發現他妻子居然也在那群人中間，和那群人有說有笑。

張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於是便躲在一棵樹後邊觀察。看見有一個鬍子很長的人端起酒杯來要張生妻子唱歌給他們聽。張生妻子生長在文學之家，自幼飽讀詩書，曾經做過許多詩篇。可是現在她並不想唱。但架不住周圍人再三請求，只好歌曰：

（略）

長鬍子男人謝道：「麻煩您唱了一曲。」自己喝了一杯。

酒杯傳到下一人，這人又讓張生妻子唱歌。張生妻子老大不樂意，長鬍子男人持著一個簽籌（酒令官？）道：「請換個大酒杯來。有拒絕唱歌請求的人，應該喝上這一大杯，唱的歌都是以前的詞的，也按這樣來罰。」於是，張生妻子只好又接著唱道：

（略）

又到下一人， 仍是請張生妻子唱歌，張生妻子已經不高興，沉默了許久，才唱道：

（略）

如此又連唱了三四首歌，酒杯到了一個紫衣胡人那裡，此人不僅要張生妻子接著唱，而且要求詞間要有「香艷之意」，張生妻子低著頭還沒想好詞，長鬍子男人就又舉起酒杯來要罰酒。張生大怒，撿起腳邊的瓦片來就扔了過去，一塊擊中了長鬍子男人的腦袋，一塊則打中了妻子額頭。而須臾之間，滿座人就都不見了蹤影。

張生以為自己妻子已經死了（他看到的乃是自己妻子的亡魂），於是趕了一夜的路回到了家裡，等到了家裡一問妻子下落，下人回答說：「娘子無礙，只是從昨天夜裡起就開始頭疼。」張生趕忙跑進屋看妻子，問是怎麼生的病，妻子回答說：「昨天我夢到了一片草叢，有六七個人正在飲酒，他們拉著我要我給他們唱歌，我前後唱了六七曲，有個長鬍子的人，三番兩次強讓我喝酒，我剛飲完一杯，就有瓦片飛了過來，其中第二塊正中了我額頭，於是便驚醒過來，醒來後頭便開始疼了。」

張生這才知道昨天夜裡見到的妻子原來是妻子做的夢。

4.3簡評：

這大概是同屬於一類靈魂出竅的故事，只不過故事裡的主人公既非法力高深的修道之士，也不是氣若遊絲的將死之人，而只是做了一場夢，魂魄竟就蕩蕩悠悠，飄到不知哪裡去了。這樣奇妙的創意，可以說，恐怕也只有小說家能想出這樣的點子來了。

總評：

可以肯定的是，志怪小說向民間故事中的滲透，絕不僅是在日本僅有，而在其發源地中國，類似的本來被記錄在書中，而廣泛流傳於人們口頭上的故事的數量一定是非常多的——實際上也可以舉出幾個非常顯明的例子來——但是總的來說，人們對於這些故事的不重視，其中的大部分恐怕都已經消亡了。

柳田老先生曾在書序中提到，他的同仁在此書完成前的十幾年前，就專門製作過一本小冊子，專門用來指導對民間故事感興趣的人如何收集身邊的故事。這還已經是近一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日本想來還是能夠收集到大量的故事的。而在我們現在，日新月異的今天，即使我們也有了這麼一本小冊子，還能不能收集到那些曾經不知被多少代人不知講了多少年，爾後卻又不知為何就忽然沒人再講了的故事呢？

完。

註：書中的故事錄自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的《遠野物語·日本昔話》柳田國男著，吳菲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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