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會
那幅仕女圖掛在父親的書房裡已經很多年了。
畫中的女子低眉垂眼,手執長簫,一襲紅裙曳地,素色的內擺上繪著鮮花。眼角抹著淡淡的胭脂,兩襟掩映處,隱約露出的雪白領口宛如一線水痕。長長的衣袖垂落下來,袖口處,一隻仙鶴翩躚欲飛。
年幼的他就這樣佇立著,良久,彷彿自己也置身畫卷一般,痴想著他遙遠的霞光水影的夢。一直到後來的某一天,他才遲遲地意識到,或許是那時已近傍晚的緣故:斜陽,樹影,老舊的書架,布滿灰塵的房間。行將消逝的光線走進屋裡,遲緩地,帶著近乎哀愁的肅穆擁抱著牆上業已褪色的仕女圖,彷彿一位老人。
一月快結束時下了場大雪。
房間里開著暖氣。他從被窩裡探出半個腦袋,揉了揉眼睛,轉過臉看著窗外。貓趴在窗台上呼呼大睡,到處不見人影。天氣預報里說,大雪要持續三天。部分道路被迫關閉,但地鐵還能正常使用。
馬路上開來掃雪車,黃色的警示燈閃爍不停。貓從窗台上站起來,打了個哈欠,又跳到枕頭上,愜意地舔著爪子。窗外細雪紛飛,光禿禿的樹榦上滿是白色。看了一陣,他厭倦了,翻過身背朝窗戶,從貓手裡搶來枕頭抱進懷裡。那種溫暖的感覺使他一瞬間心旌搖曳。他看見貓踩著被子,輕捷地從他身上跨過,走到床的另一邊。床頭柜上擺著白色的燈具。
每到下雪的時候,四下里總是靜極了。房間里光線沉鬱。零星的睡意纏繞著他,他閉上眼睛,把臉蒙進被子里,任由視線里湧入暗色。半夢半醒之間,柔軟的床面猶如一隻女人的手,將他緊緊握住。他想起小時候曾在公廁邊上看見的一株夾竹桃。那樣陰翳的天色,黑色的樹枝一點點茁壯著,猶如童話中伸向天空的綠藤……艷麗的花瓣在雨中泣開。他低聲喊出她的名字。她抬起頭,手腕停在空中,淺藍的牛仔襯衣外面套著一間灰色開領針織毛衣,袖口挽起。握住不鏽鋼湯匙的手指修長白皙。乞丐模樣的男人從公廁出來,踩在濕滑的煤苔上摔了一跤。涼風漸起。她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把碗里的麵條挑進湯匙,抿著嘴不發出一點聲音,領口微微敞開。夾竹桃滿樹的繁花就在水氣瀰漫的渾濁空氣里繽紛自落。
忽然間,樹上的鳥群驚飛四散。
他睜開眼,以為是有人敲門,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貓。窗外依然飄著細碎的雪花,行道樹枯細的姿影不知何時悄然爬上床單。他坐在床上發愣。好一陣子,才慢騰騰地起來,掀開被單,走進廁所打理乾淨。又換上一身乾淨衣服。臨走前給貓餵食,他想,那株夾竹桃大概已經不在了。
初春的街道上只有幾個零星的行人。馬路兩旁堆著積雪,黑色的電纜宛如裂縫劃破城市天際線。
約好見面的咖啡館坐落在商業街的對面,既不嶄新也不破舊,和成排的奢侈品商店遙遙相望。冬天裡他每次路過,那種溫暖並且潔凈的氣息總吸引著他,像是姑娘家疲倦地縮在沙發上抱著熱飲欲言又止。他希望這裡的牆上也能有掛衣服的架子。
推門進來,她已經等了好一陣。中午的時候雪停了,現在,傍晚的夕照落在作為裝飾的書架上,用它行將消失的手指撫摸著那些無人問津的書脊。一排排低矮的建築沉浸在落日餘暉之中猶如木船在金色的大海上漂浮。水手站在屋頂上高唱著遠航的調子,接著縱身一躍,跳下桅杆,徑直穿過街道,走進咖啡館裡。
他要了兩杯咖啡。
進門後,水手把舊外套掛在衣架上,摘下帽子,要了一杯朗姆酒。他坐到吧台前的高腳凳上,一面往嘴裡灌酒,一面玩笑似的問道,漂亮姑娘們都去哪了。華燈初上,剛剛入夜的城市裡游移著曖昧的光線。侍者端來咖啡。她挽起額前的劉海,湊近杯沿,說起元宵節那天有個燈會。所有的花燈都是仿古的,恰好這幾天又下雪,一定特別好看……漂亮的姑娘呢?漂亮的姑娘呢?漂亮的姑娘們都去哪了?她還說,晚上指不定有湯圓吃。他有些敷衍地聽著,一邊把紙巾裁成方形,疊成紙鶴放進盤子里,又裁另一張紙。外面偶爾響起積雪壓斷枯枝的聲音。來往的人們行色匆匆,嘴裡冒著白氣,他想著也許這就是馬路上霧色瀰漫的原因。
借著醉意,水手走出一段弧線,搖搖晃晃地來到窗邊,向街上的行人揮手致意。漆黑的夜空中懸掛著一輪蒼白的月亮。水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他抬手抹了抹嘴唇,又醉醺醺地坐下來,出神地望著對面廣告牌上那張女人的臉。
片刻,他回過神來,聽見她說晚上的燈會要求穿古典樣式的漢服。他忽然感到從小腹傳來一絲凌厲的顫動。細雪霏霏,他依稀看見那座寂靜的中式庭院里廖無一人。
小時候猜過燈謎嗎?
他搖頭,偷偷觀察著她在玻璃窗上的側影,小心不被她發現。側影所特有的沉默使他不必擔心自己的凝視太過深入,他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眼睛宛如進行一場注目禮。
搖搖欲墜的落日漸漸沉入夜的墓穴之中,幾縷黯淡的光線在牆上映出一抹緋紅。她岔開話題,說她昨晚又夢見自己去了喜歡的人家裡拜訪。不是什麼節日,是生病探望。那個人的身體很不好。他回憶起他們第一次見面,她穿著白色的毛衣和灰色打底褲,眼鏡是黑色的鏡框。他拒絕了她。但後來,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了,約好在學校的地下停車場見面。很冷的冬天。北風穿過綿延的山脈吹向窪地,水泥澆築的停車場里白熾燈渙散的光線有如一個病人,帶著消毒水的味道離開幽暗的病床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知道她喜歡純色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那天下午她摘了眼鏡,戴一頂藍色棒球帽,手裡拿著相機。她讓他靠在牆上,稍微朝右邊側過臉,自己則站在左邊,調整光圈。快門發出幾聲響動,他聽見有人走出電梯。幾乎是出於本能,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恰好撞見她跪在地上一手撐住身體略微前傾尋找角度的樣子,她的姿勢讓他聯想到一張柔軟的大床。暖氣開得很足…窗外落雪無聲。她靠在布滿灰塵的書架上,咬住嘴角,頭髮被汗水打濕。凌亂的淺色床單,窗台上昏昏欲睡的貓。
休息一下吧。說著,她站起來遞給他相機,空出來的手解開了領口的兩隻紐扣又擦了擦額前的汗。他把視線移向她胸口的位置,眼裡立刻映入一片白皙。
想什麼呢。她敲敲桌子,一手托腮。天氣可真夠怪的……她自言自語地說道,看向馬路兩側的臟雪,一面攪動杯子里的咖啡。氤氳的熱氣升起來,霧蒙蒙的遮住她的臉。她抱怨著,說眼看著都快二月了,這雪怎麼就下個沒完沒了。
阿姨把門打開。她說她看見那個人縮在被子里,閉著眼睛,很痛苦的樣子。於是她走過去,探了探他的額頭,印上一個淺淺的吻。阿姨掩上門,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她坐在地毯上等他醒來。風從窗戶的縫隙穿過,攪動鵝黃的紗簾。她挪近了靠在床邊。睡意襲來,她側著臉趴在他的手臂上,望著窗外被雨水打濕的樹葉慢慢合上眼睛。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入耳中,那樣凄惻,幾乎是記憶式的,在她夢中迴響。
她繼續講述著,他看見那座庭院緊閉的大門被誰推開了。四顧無人,他遲疑著走進院子。彼時大雪方停,白牆黑瓦的庭院里四處覆蓋著一層兔絨般的積雪。拱門後面是一條青磚鋪就的長廊。長廊沿著湖水蜿蜒,掩以朱漆,兩排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倒影在大片大片冰封的湖面上,雪水順著屋檐滑落。驚醒的魚兒在冰層下穿梭游曳。他用手指敲擊著長廊兩側的欄杆,看見湖心的石山上立著一座八角亭。亭子與岸邊以石橋相連;飛檐重疊,橋下流水涓涓。他走下長廊沿著湖邊漫步,困惑著這偌大的庭院里何以空無一人。
湖心亭東邊種著好些常青的松柏,枯黃的草地上散落著零星的白色野花。垂柳的葉子早已落盡,那些爬滿青苔的枝幹如今被積雪所覆,瓷白青綠,錯落有致地交織著,在微暗的天色下隨風搖顫。這時候,院子里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又走了幾步,月門後面隱約現出一道人影。借著傍晚晦暗的光線,他低頭從月門穿過,看見被雨水打濕的石板路上那道影子單薄而纖細,散發出紙片般蒼白的氣息。影子的主人斜倚欄杆,手裡提一隻紅燈籠,出神地望著湖面。燈籠映紅了她的長裙。
停立片刻,他悄不做聲地從背後靠近她,伸手攬在她的腰際。長裙柔軟的面料溫暖地將他裹住,他順勢把頭埋入她的黑髮。芬芳拂面而來,他恍然間想起夏日裡鮮花盛開的草地。他咬住她的耳朵,手指微微顫動著,緩慢上移,爬進她雪白的衣襟。
醒來後,我們打鬧了一會兒,然後一起彈琴。雨水敲打著玻璃,天色如晦,黑色的電線杆上泛起若有似無的潮氣。四手聯彈。阿姨端著水敲門進來,說好久沒聽見彈琴的聲音了,這時他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
好疲倦。
雨仍然下個不停。庭院里夜色漸濃,屋檐下的雨珠綴成水簾滴落在暗色的湖面上,濺起一圈圈漣漪。他扳動她的肩膀,迫使她轉過來看著自己;又捂住嘴不許她發出聲音,解開她腰上的青絲束帶。燈籠落在地上,滾了兩圈,墜入湖裡。他聽見火苗嗞的一聲熄滅了。越過她裸露的肩部,一絲青煙從湖面徐徐升起。她扭頭看向湖邊的垂柳,木偶般缺乏生氣的臉上卻泛起胭脂樣的顏色。
遠處是霧靄迷濛的群山。他把她按倒在湖邊,束髮的絲帶沉落湖底。雨水濡濕了她的長髮,她躺在雪地上,失神地望著天空,素色衣袖同地面融為一體。他跪下來,掀開層層的裙擺,直到雙腿迷人的曲線在眼前顯露無遺。院子里雨聲愈發激越。他把頭埋進她的腿間。那種腥濕但溫暖的氣味俘虜了他,他貪婪地吮吸著有如沙漠中迷途的旅人。這時,一雙柔軟的手從後面悄悄地爬上他的身體。她抱住他,將他緊緊擁入懷中,咬緊嘴唇沒有一絲聲音。
好喜歡他。她坐在木桌對面,輕聲說道,所以夢真是神奇的東西,不是嗎。
湖面上,她漆黑的長髮在水裡四散開去,宛如墨色暈染。他疲憊地睜開眼睛,離開她的身體,看向對岸長廊上明滅的燭光。她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稍頃,他低下頭,臉貼在她的肚臍上,孩童似的撫弄她涼軟的胸乳。
晚風吹過,水面上燈籠的倒影迅速黯淡下去,幾近消失。庭院里的枯葉相互糾纏,發出沙沙的輕響。雨就要停了,他想。他伸出手,想要接住從屋檐上滴落的水珠,卻忽然間被一股力量纏住。餘燼重燃,她猛地翻過身子將他壓在下面,分開雙腿騎坐在他胸口。濕漉漉的長髮繞過脖子,貼著身體的曲線垂落下來。僅僅一瞬間的光亮,他看見她的鎖骨瓷器般纖弱皙清,素白的衣袖在燭火掩映下艷若雲霞。這時候,火光熄滅了。黑暗裡,他聆聽著她呼吸的聲音,眼前浮現出畫中女子手執長簫的模樣。艷紅的衣袖上,一隻仙鶴翩然欲飛。
……嘈雜的雨聲漸漸止息。天色向晚,咖啡館外的馬路上亮起街燈,衣飾華麗的女子挽著男人的手臂在對街的商店裡走進走出。她往嘴裡塞進半塊餅乾,斷斷續續地說著,杯子里的咖啡早已涼透。她說夢啊,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不管醒來後多努力地回想,還是會一點一點地忘記。於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記下前一晚做過的夢。她還說,有一天早上,醒來後她坐在床邊傷心了很久,因為夢見自己錯過了喜歡的人打來的電話。
後來,她又開始講元宵節晚上的安排。賞雪,字謎,花燈……朱門緊鎖,他站在台階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座美麗的庭院已經永遠拒絕了他。四下里靜謐無人。她站起來,離開椅子,給自己裹上圍巾。透過流光溢彩的玻璃,他看見一個憂鬱的倒影,神情近乎哀悼。
晚上,他洗過澡躺在被窩裡,壁爐搖曳的火光在牆上波浪般飄忽不定。木柴燃燒發出輕微碎裂的聲音。有人往裡面添柴。海浪起伏著,暗藍的海平線上,月亮升起來了,映照著空曠的甲板。水手醉醺醺地爬上桅杆,手裡搖晃著空酒瓶,唱起遠航的調子。他聽見海浪拍打著船舷。水手被海水沾濕的外套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他從被子里往外看了一眼。貓趴在書架上,窗外飄著紛揚的雪花。淺色的床單將他同外界隔絕開來。壁爐的火光捻弱了,他縮回被窩裡,躲藏起來。一個人影沿著樓梯潛行而上。鎖甲,斗篷,兜帽下形成的陰影籠罩住那張模糊的臉。按劍的手壓在身側,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搜尋。他捂住胸口,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大口地呼吸著,身體止不住顫抖。昏暗中,他從門縫裡窺見那人的身影。他的手緊緊抓住床單。門被推開,房間里頓時灌入冬天飽含細雨的空氣。他想起從前陽光明媚的日子,雖然刮著冷風,但杏樹已經開花。那人一聲冷笑,從背後掏出匕首,閃著寒光的刀刃在夜色里畫出一道曲線,刺入他的胸膛。鮮血淋漓,他的胸口彷彿暮春的原野上鮮花盛開。後來,又一個起風的日子裡,她來到墓前,手臂纏著黑紗。長長的裙子掃過草地,光線陰冷,空氣里氤氳著雨水和泥土的味道。她挽起頭髮,望著那方小小的墳墓,沉浸在一種悠長的情緒里,然後彎下腰,留下一束新摘的杏花。
貓離開書架來到窗邊。窗台上,米色的紗簾垂落下來,掩住窗外昏黃的路燈。她側著臉趴在床沿上,疲倦的樣子……他搖醒她,讓她來床上睡。她揉著眼睛問道,現在幾點了,然後爬到床上,褪去白色的睡衣。她掖了掖被子,手壓在枕頭底下,轉過身去。他在背後輕聲喚出她的名字,手指掠過她光潔的皮膚。他聽見她迷迷糊糊地說,明早我們彈琴吧。他答應了她。他看見黎明時分煙藍的天空,陽光斜射進來,自己坐在一架舊鋼琴前,手指落在沾滿斑污的琴鍵上,一邊彈奏著,為她唱起水手遠航的歌。一支纏綿哀怨的曲子。她的胸膛起伏就像大海。
母親忽然進來,手裡拿著一沓皺巴巴的紙。在你床底找到的,她說,你從哪弄來的。她把紙揉成一團扔到他臉上,他從地上撿起來,攤開,看見畫上幾個熟悉的女子赤裸著身體搔首弄姿。他低下頭不敢說話。母親用力一拍桌子,訓斥他,跟著就嗚嗚地哭起來。她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這種下流東西只有壞孩子才看的。你還那麼小,就學會了這些,太讓我失望了。他怔怔地站著,母親的話回蕩在他耳邊。他聽見她不停地重複著,你太讓我失望了太讓我失望了太讓我失望了太讓我失望了……他也一道哭起來,把紙塞進酸奶盒子。
雪停了,月亮掛上樹梢。貓跳到窗台上,看看外面,又轉過來,古怪地望著他。
因為要留出時間準備晚上的燈會,他們約定四點見面。買好票,她把隨身的背包存在前台,然後帶著他穿過圓形的拱門,走進庭院里。她穿著一條黑色長褲,襯衣打底,外面罩一件羊絨開衫。他問她背包里裝著什麼,她說是衣服,他便不再追問。兩人靜默地走著,下過雪的天空彤雲密布。曲折的迴廊上,紅色的塑料燈籠已經掛起來了,院子里滿是腳印。靠近池塘的樹林里堆著好些臟雪,岸邊布置著花花綠綠的卡通燈飾。他眯著眼睛看了好一陣,問她那是什麼東西。她順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有些尷尬地笑起來。她說那是十二生肖呀,沒看出來?於是她領著他來到岸邊。他這才發現燈飾上蓋著一層厚厚的塑料膜,上面還寫有某某傳統文化公司的字樣。燈飾背後零星地擺著幾朵粉色和白色的假花。四下無人,她彎腰撿起一支,自言自語地說,也許到了晚上會好看吧。
燈會七點開始,庭院里靜悄悄的,不少地方還立著閑人免進的告示牌。池塘邊種著好些垂柳,枯枝上掛起紙燈籠,燈籠下面大大的福字在風中打轉。雨水滑落枝頭,她拉著他穿過月門,一抬頭就看見湖面上暴露在外的白色水管。水管被幾條紅繩牽住,固定在水面的浮石上,繞過湖心的假山。山上是一間八角亭。朱欄高閣,檐角覆滿積雪。她走在前面,下了石橋,招呼他過去。她告訴他,等到晚上亮起花燈,整個院子就會和現在完全不同。他點點頭。冬日的雲絮倒影在湖面上,碎裂的冰塊之間露出一片黃色的天空。
漸漸響起雨聲。
他們穿過花園,跑到屋裡避雨。她靠在門柱上,一手按住胸口,喘著氣抱怨道,這雨怎麼說來就來,一點兒兆頭沒有。外面飄著細密的雨絲。他走過去,從後面替她摘下圍巾,指尖掃過她的後頸。馥郁的香氣將他圍住。手指輕輕顫抖,男孩趴在地上,撥開蒙在木門上的塑料紙。溫熱的水汽從門後湧出。他嗅到洗髮水的味道,雨點拍打在青石板上,發出碎裂的聲音。
這時候,她忽然轉身往後退了一步,問他想不想看自己穿上漢服的樣子。他說想,她便把他按在椅子上,讓他稍等一會兒,說完徑直跑入雨中。
屋裡只剩下他一人。他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朝著四周張望。空蕩蕩的房間里一頭立著屏風,另一頭是一張書桌和幾隻圓凳。面朝大門的牆上貼著兩幅字畫,字畫中間吊著一盞青紗燈籠。雨勢愈來愈大。他離開椅子來到門邊,看見花園裡滿目蕭索,地上鋪滿了枯枝敗葉。
良久,她回到屋裡,手裡抓著背包,渾身早已濕透。她說幸好包是帆布做的,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一面擦著臉上的雨水,脫下毛衣,說她要換衣服了,讓他轉過身去,不許偷看。他轉過去臉朝著牆壁,身後傳來衣物擦拭細碎的聲音。濃重的暮色漫進屋子,雨氣里瀰漫著花香。燈光閃動一下,姐姐尖叫起來,然後用浴巾遮住身子,甩了他一記耳光。她說弟弟你真下流真沒良心,你太讓我失望了。
轉過來吧。
他轉過去,一位紅衣女子映入眼中。院子里回蕩著綿密的雨聲,她側著臉,微微低頭,長長的衣袖垂落下來,隱約露出的雪白領口宛如一線水痕。
猶在畫中。嘈雜的聲音漸漸散去,雨幕下,他依稀看見一樹白花在院子東邊的角落裡悄然盛開。她叫他過去幫她理一下後領。他的手繞到她的耳後,貼上去,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青色的燈籠在風中搖曳。這時候,一隻手輕輕地將他推開:
不能太近哦,我有男朋友的。
雨水打落了樹上的白色花瓣。他緊張起來,聽見牙齒打顫的聲音,催促自己快些,必須趕在燈會之前……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
她尖叫一聲,想要躲開。她說你幹嘛,接著就被他捂住了嘴,拖到屏風後面。她驚恐地睜大眼睛,掙扎著,看著他解開自己腰上的束帶。她用力掰開他的手說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我有男朋友了你怎麼能這樣,一面用腳蹬他的肚子。他將她抵在牆上,像剝糖紙一樣脫掉她身上那件紅色裙子,弔帶掉落肩頭,他貪婪地親吻她的鎖骨。昏暗中他看見她白皙的身體,因瘦削而浮現的肋骨怵目驚心,一根根宛如陽光下海浪的陰影。
他沿著濕滑的小路朝前走去,兩側滿是泥潭和被足印踩髒的雪。山巒如墨,夾竹桃艷麗的花瓣在雨中飄零自落,空氣里浮動著公廁刺鼻的氣息。那個乞丐模樣的男人蹲在門口,夾著半截煙屁股,沖他搖了搖頭。雨水淋濕他的衣服,他汗流浹背地走著,看見遠處的夾竹桃像霧一樣慢慢消失。他抓過她的手,想要索求某種慰藉,手指水一樣流淌著,划過他的身體。疲倦襲擊了他。他仰起頭,視線越過屏風,看見一隻雨燕貼著池水低飛而過。
走廊里響起腳步聲。母親把一沓皺巴巴的紙扔在地上,他聽見姐姐哭哭啼啼地說你真下流真沒良心你太讓我失望太讓我失望太讓我失望太讓我失望太讓我失望了。暖氣機在外面隆隆地抽轉著,他抱住她,像被流放的瘋子,雙手將她的後背緊緊鎖住。只是越用力,她卻離得越遠。一切都無可挽回地衰弱下去。他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深陷巨大的泥潭之中,掙扎只是慢慢地耗盡生命。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相信。他讓她握住自己,她半推半就地把手伸進去,先是一愣,跟著就笑起來。他說你笑什麼。她剛想開口,他掐住她的脖子說,你閉嘴,是因為天氣太冷。她笑得更厲害了。她說你就算打我我也要說,我男朋友比你強多了。
他扇了她一記耳光讓她閉嘴,又換種姿勢把她按住,手伸進裙子里。燈籠愈加激烈地晃動起來。他抬起頭,依稀看見燈罩上寫著一行小字,只是光線太暗了沒法看清。他的手在層疊的裙擺下摸索,直到碰到一種生冷粗糙的東西。他停下來,掀開裙子,看見一條黑色長褲。她仰臉望著天花板,頭髮上沾滿灰塵,發出斷斷續續的笑聲。她說哎你就是個廢物,太讓我失望了。
耳畔傳來爆竹的聲音。
風停了。院子里飛來一隻黑色的烏鴉,落在湖邊的草地上。隨後是另一隻烏鴉。他放開她,走過屏風,來到房間中央。借著微明的天色,他終於認清燈罩上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字是一句錯詩:孤遠帆影碧空盡。這時,他忽然想到那種只在喪葬場合出現的歌隊。白色的幔帳垂落四周,嗩吶咿咿呀呀地吹著,窗外是漫天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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