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主義、理性主義和本質主義

原作於2016年11月。有人說,科技、科學重在功能性。拙作其實也有批判,只是沒有進一步展開,「準確」、「 效率」,僅以語言學就能充分反駁,從維特根斯坦到陳嘉映教授也都寫過。

本文*題目在辯論賽中多有相似,最直接源於今年法大盈科杯辯論賽的辯題。正方辯題:科技使人類越來越脆弱;反方辯題:科技使人類越來越堅強。這兩個辯題設置是不對應的:堅強是一種心理狀態,脆弱的範圍卻更廣,可以說這個人心理堅強,不能說他健康堅強,說社會關係、生態堅強,卻可用「脆弱」說這些。故反方更恰當的辯題是:科技使人類越來越強大。此乃世人普遍而流行的觀點,更像正方,看似更難反駁。但對我而言卻相反,故有此文。名曰辯論的表演比賽已經結束,人類對此的辯論仍在進行。

下分兩節,第一節針對「科技是人類越來越強大」,即工具理性主義;第二節,針對其哲學基礎,即科學主義。其中內容,不少是我常說的,不少是我第一次說的,但都一脈相承;限於篇幅和時間,內容不作詳盡展開,注釋也不詳細標出。常人應能看完第一節,第二節恐為其難。

科技只是一種客觀實用的技術,只是讓某些人在某些方面更強大。並非任何條件下「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科技也非唯一的生產力,而生產力不僅是經濟效益。發展生產力,最終是為了實現「每個人全面而自由的發展」。這才是人類強大所在,科技源於此,卻日益對此壓抑、歪曲。

為切題和易懂,先說經驗。具體而言,可分內外兩方面。內在,可分生理、心理兩種。

(一)生理

1.n人和人比。若「科技使人類越來越強大」,如今美國科技實力全球第一,美國人健康也該對應第一。實際卻是肥胖率長期第一,「美國擁有8690萬名肥胖人士,佔全球肥胖者總數的13%。」[1]美國人均醫療支出全球第一,人均壽命卻非第一。[2]相反,隨科技進步,人類的體質卻越來越脆弱:劍橋大學博士生Macintosh對大約公元前5300年到公元850年人的腿骨和脛骨進行激光掃描後,將其發現與劍橋本科畢業生Shaw對的骨硬度的研究反覆核對,發現7300年前男性農耕者在其環境中奔跑能力,平均水平接近今天的大學生越野賽跑運動員。[3]試把北上廣的孩子和山裡娃、以美國年輕人和非洲土著的年輕人,在不依賴科技的野外生存或競賽中,誰會勝出?如今科技可以造出比如今社會上的人更懂科技的機器人,或克隆出生有同樣生理結構的人;卻造不出如今社會上的人,還可能毀滅所有人,眾多的科幻片已展現眾多潛在的災難(首推《黑客帝國》)。

2.n人和其他物種比。地球已知的物種,都沒有掌握人類那樣的科技,但在數量和適應能力上,人類都是第一嗎?所謂最低等的生物——病毒,才是第一。過程上,隨科技進步,人類從出生到成年,耗費多少年時間和多少資源?從小吃藥、打針越來越多,能夠獨立生存的時間卻越來越靠後。而宋朝,女子十五歲要嫁人,否則家人要坐牢。[4]再看那些所謂低等生物?絕大多數一生下來就能獨立生存。

(二)心理

1.n理性。有人會說,人類強大關鍵在腦子,而非軀體。可他們口口聲聲各種「科技」,奉若真理,他們真懂那些理論和知識嗎?常用物理、化學某些結論,就說世界(他們與「一切」混用)的本質是什麼,世界沒有不可認識的東西——這不僅是以有限的經驗,適用於無限的、經驗之外的;還在於,堅信所謂的科學,不是基於了解,而基於某些實在的效果和他人的承諾。人們喜歡三星某款手機,這款手機也通過多國政府檢驗合格,而檢驗是由許多專家所作,於是就把這手機當成符合科學的、對人必然有利的?結果note7炸了幾次?轉基因食品,各界眾說紛紜,又該信誰的?根本做不到陳寅恪先生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反如福柯、利奧塔等後現代主義所言:科技成為一種壟斷的權力,壟斷的話語當做絕對真理。科技不再是生活中人人都能驗證,都能直觀的了;科技日益進步,也日益為少數人掌控。人們對此卻更少懷疑和警惕,碰到問題,就想要現成的、直接的答案,直接谷歌、百度、知乎,而非自己查證和分析。羅大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已唱道:「彩色的電視變得更加花俏,能辨別黑白的人越來越少。」

以科技看來,科學與宗教對立,科學家應該信科學而非信神;但諾貝爾獎科學方面的得主,絕大多數都有宗教信仰。即使認為社會科學不算嚴格意義的科學,自然科學間也非無矛盾的完美統一,也不再有亞里士多德那樣百科全書式的科學家——你問這個教授一個問題,他說:我不研究A的這部分;你問另一個,他說:我不研究A的這部分的這個時期;再問一個,他說:我不研究與B相關的A的這部分……多少法律的疑難案件,醫學的疑難雜症,就這樣產生並惡化。分得越細,越多差異,科技終如《聖經》中的巴別塔,禪宗所謂的無縫塔,可欲不可得。

2.n感性。若「人類越來越強大」,人類幸福感該對應增強。美國科技實力第一,美國幸福指數仍非第一,去年排在全球第十五位。[5] 「2014年美國人的自殺率比15年前增加了24%,其中10歲到14歲這個年齡段的女孩自殺率增幅最高,為200%。」[6]以科技看來,一個人會因為覺得幸福而自殺嗎?如今各種社交工具讓人能更快地認識更多的人,結果是熱得快、冷得快,約得快、刪得快,能一直真誠、平等地聊下去的,有幾個?明星更是笑著寂寞,雖有千百萬人投懷送抱,別說發生別的關係,就一人說一句,甚至看一眼都來不及,這就是為何黃海波竟然去嫖娼。過去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如今是「酒逢千杯知己少,話不半句投機多。」

只需把「資產階級」替換成「科技」,《共產黨宣言》的描繪仍然成立:

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僱傭勞動者。

隨科技進步,人,實際不再是康德所說的目的,而是工具;人,成了馬克思的「異化」、海德格爾的「常人」,馬爾庫塞的「單面人」,乃至薩特「他人即是地獄」。「勞動力」、「人口」只是這些事實的經濟學名稱。

外在,可分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兩種。

(一)經濟基礎

《資本論》已證:掌控科技的少數人,能利用科技提高個別勞動生產率,在同樣時間內,生產出比別人多的商品,從而賺別人的錢;當全人類掌握了這項科技,同樣的時間內,生產出更多的商品,單位價值反而下降,無法賺別人的錢。

如前所述,掌控科技的人日益少數,也更為合法化。即使他人能理解,也不能自由使用,因為那是某些人的知識產權、商業秘密等合法的特權。當有人說,科技讓醫學發展,讓交通便捷,他們難道不知看病、吃藥、治療是要收費的,不知何謂「看病難」,何謂「特需號」?不知綠皮車的退出和12306網站(尤其驗證碼),讓多少農民工排隊也買不到一張春節回家的票?通過科技,絕大多數資源、財富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這叫「使人類越來越強大」?當有人說,科技使社會財富總量增加時,難道他們不知古代沒有「房奴」,不知如今通貨膨脹率遠甚於古代,不知中國GDP總量世界第二,人均收入卻是第幾?科技沒有實現共同富裕,卻擴大了貧富差距。

從三角貿易到西進運動,從列強侵華到兩次世界大戰,某些人以科技進步為名,毀滅了多少生命,毀滅了多少文明?從切爾諾貝利到福島,從毒奶粉到地溝油,從當年倫敦霧霾到如今北京霧霾,某些人以科技進步為名,耗費了多少資源,卻對環境和人類自身造成了多少傷害?所謂的經濟效益,乃至現代文明,不是基於全人類民主表決或平等交易,而是基於手握科技的暴力;受益者也非全人類,而是某些人。

(二)上層建築

你的出生[7]與死亡[8],你「健康」[9]或「不正常」[10],依據的形式是法律,本質卻是科技。就算當時是無意導致的錯誤,你經過一番「改造」、「治療」,難以證明原來是錯誤的,更難以恢復原來的你。福柯絕非臆想,《飛越瘋人院》、《禁閉島》絕非虛構,從對同性戀化學閹割(圖靈就是典例),到切除腦葉白質(手術的創造者還曾榮獲諾貝爾醫學獎),再到「被精神病」的訪民;[11]從稜鏡門到郵件門,從朝陽區群眾到密布的安檢和攝像頭。

你拒絕這些科技,不但跟不上時代,從而被淘汰:你不打扮、不ps,甚至沒照片,就在網上徵婚或各種約,看有誰理你?於是普遍照片網紅臉,普遍見面都照騙。你甚至無權出生:「不能住院分娩的孕婦應當由經過培訓合格的接生人員實行消毒接生。」[12]有人會說,這是為了讓你過得更好。科技讓狗糧更有營養,讓狗鏈和狗籠更為精美,所以這些狗比很多人都過得好?那些人願意過這種生活嗎?科技讓白羽肉雞長得更快、更健康,最終把它們變成上校雞塊、麥辣雞翅。

若科技使人類更為強大,軍事作為客觀方面應尤為顯著。但是:北宋堪稱當時世界科技第一,卻屢敗給所謂落後的游牧文明,最終被金所滅;明朝科技也遠比清軍發達,袁崇煥才一炮打死努爾哈赤,明朝仍被清取代;中共領導的軍隊,科技如此落後,卻能從大革命到十年內戰,從八年抗戰到三年解放戰爭,再到抗美援朝,不斷戰勝在軍事科技上遠強於自己的對手。

前述具體經驗,基於兩種普遍邏輯:科技越來越先進,即一種進化論;主觀的質能轉換成客觀的量,後者與前者必然有一種對應關係。前者,波普爾的科學哲學和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都已證偽。古人步行或騎馬,速度足以適應當時的社會;若給古人今天的飛機、火箭,當時社會反不適應。而當時交通相較如今是落後的,卻沒有如今交通那樣的污染和事故風險。以科學看,宇宙的熵不可逆地增加,最終達到熱寂,而其他霍金也沒有證偽的大坍縮、大凍結、大撕裂說,宇宙最終的結果都是個死,哪是不斷發展,越來越好?「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加上微觀的分子無規則運動,宇宙為何產生了與之相悖,能實現有序和進步的人類?而人類即使不斷在前進,或許是在莫比烏斯環、彭羅斯樓梯上前進。

再次引用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那段常被引用的話,描繪一幅天使的話:

他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屍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後者,柏格森已證偽,[13]前述科技先進與幸福感不對應,即是典例。

不是最後的最後,大家無需信佛教,但可感受佛法的智慧,且聽布袋和尚《插秧歌》:

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凈方成稻,後退原來是向前。

科技只是科學的某種實用性,上一節針對的是與科技對應的工具理性主義;在此針對的則是與科學對應的科學主義,一種變相的本質主義,其中有一種統一性,甚至同一性,故下文還涉及其他一些理論。

科學主義的這些絕對性,被各種相對性和另一種絕對性,即不可入性所否定——

(一)科學追求客觀、確定和有序的性質,其對象是可見、可知的。但這相對於主觀、流變和混亂,才有那些性質;必須有相對於對象是不可見、不可知的主體、距離和背景,才能顯現那個對象。

(二)對象之所以能顯現,因為它和意識都有不可穿透、不可虛無化的存在。之所以能看見這個杯子,因為光線沒有完全穿過杯子,而是反射回眼球;光線也沒有完全穿過眼球,才能在視網膜成像——這兩端的不透明性,是不可入性的一種,是他者的實存性,即科學所謂的實在性。經過這一來一去,光線必有損耗,眼中的成像,不是杯子未被光線照到之前的樣子;這不是「存在即被感知」,恰是「實事求是」,杯子這些性質,因實踐顯現——這也有不可入性的一種,物理學所謂的熵。何況,光線照到對象,對其必有影響,測不準原理已證;若說宏觀世界不適用,可忽略不計,這恰是價值選擇;既然物理學存在宏觀與微觀等矛盾,[14]它怎能為科學主義提供那種絕對性?故無所謂「事物的真實面目」,無所謂「原原本本」(本真),當然也無所謂辯證唯物主義由「客觀反映」得出的「正確認識」。完全的透明性,絕對的同一性,只可能是虛無,即不存在。科學主義豈能實現這種追求呢?

科學是對象性的。如前所述,對象不是「一切」。科學能把「一切」都放進一個不受外界影響的、封閉的容器,就像放進試管,包括研究者自己;同時,研究者又能從外向試管內看,做到「客觀」?這還是有「外」,並未把「一切」都裝進容器里,「大全」是不可能的。羅素解決羅素悖論的方法是:凡是涉及一個集體的整體對象,它本身不能是該集體的成員。因此,恩格斯說「哲學終結」[15],霍金說「哲學已死」,僅憑科學是不行的,連宗教都不能以此宣布死亡。故達爾文主義不能證偽神創論,他們都殊途同歸,都是本質主義中的決定論。霍金也承認,他的理論仍是假說,只能討論宇宙之內,而宇宙仍在生長,沒有完成。[16]科學主義乃佛法中的「法執」。

科學是理性的。理性不能自證其合理,證明無法證明「證明」本身。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推論:任何相容的形式體系,不能用於證明它本身的相容性。康德早知此理,卻仍欲以數學挽救作為本質主義的形而上學,如同今天不少人仍以數學支持科學主義。下文謹以高考數學不到六十分的水平,以哲學談數學。

幾何定理由公理證明,公理又由什麼證明?康德為其哲學,順便也為數學,找到了他以為是意識中的必然性,一種先驗的規範:「數學必須根據純粹直觀,在純粹直觀里它才能夠具體地,然而卻是先天地把它的一切概念提供出來,或者象人們所說的那樣,把這些概念構造出來。」[17]所謂純粹直觀,即不與外界產生經驗,意識就能想像出來的。

問題是:必然≠應然。人必然會死,難道人不應抗拒這個結果,而是追求這個結果?若必然=應然,無所謂合理性與價值性,無所謂理解、反思和選擇,即無自由。[18]而他那句名言前半句,不是「思維無內容是空的」[19]?意識不能想像的,如同一對象同時經過兩個不同的地方;經驗中卻存在,如雙縫實驗。

「先天地把它的一切概念提供出來」,意味著數學是現成的、封閉的規範,早已存在所有可能的答案,只待人來發現。可這意味著數學都是在其規範內的分析,在其範圍內改變形式,無所謂「先天綜合判斷」,也無所謂新知識:1+1=2,1和1的概念,分析不出2這個概念;但可以數出來,即以先驗的能力結合經驗的現象。計算的數越大,感受越明顯,如9999+999。然而,1+1=2的的2,是在四則運算和數軸上已存在的,不是由已存在的1和1組成新的存在,根本不是綜合。

所謂直觀,恰恰是一種綜合。如經驗直觀的看,外觀上:視覺似乎比觸覺等其他感覺更客觀。實際上,視覺並非一種天生的、統一標準的相機:維特根斯坦用過的那個兔鴨圖、老少婦圖,乃至格式塔心理學各種圖,都證明了視覺對圖形有主觀的構造作用,故對同一張圖,不同人看出不同圖形。

又如顏色,以科學看,不是物體本身的客觀性質,也不是眼球、大腦原有的性質,如康德所謂先驗的範疇,而是主客體與光線、距離、背景等綜合的一種現象——對色盲而言,不是他故意把綠當成紅,而是他「客觀反映」,為何不說他是「正確認識」?因為絕大多數人不這麼看。可他們的直觀感覺都是一樣的嗎?都檢測過嗎?紅色實際不統一於人們的視覺,只統一於「紅色」一詞。內涵上:幼兒看到有人在啪啪啪,和那個在啪啪啪的人看其行為,二者都是「客觀反映」,為何理解不同?蜀犬吠日、吳牛喘月、初生牛犢不怕虎,動物的例子也不勝數。看,是特定主體間的一種活動。以自己的看,去統一他人、其他物種,以及沒有視覺的存在者,這叫「客觀反映」?

純粹直觀,意味著能空間化、幾何化。《聖經》中,上帝讓加百列完成這樣的任務:給一個體積有限,表面積卻無限的酒杯塗上顏料。加百列完成任務後,上帝將這個酒杯獎勵給他當號角。這在意識中想像不出,經驗中也沒有。《聖經》說,世界末日時,加百列將吹響那個號角,看來世界末日永遠不會到來。但這在代數上是有解的:以代數表示幾何,一些與表面積和體積對應的算式,就能各自表示無限和有限,並統一起來。當然,這裡有混同,即那些算式不能完全表達體積、表面積的意義。這些證明:代數不都能純粹直觀,即幾何化;而幾何的意義有經驗性,正如先天的盲人,能僅憑意識就想像出三角形?並且能區分平面和非平面三角形的各種性質,如內角和的差異?更無法理解三角形有穩定性。

代數的意義,也有經驗性。若只講邏輯:0+0應該等於兩個0,而不是一個0;0-1應該等於0,0表示沒有,哪有比沒有還少的量?沒有加上沒有,還是沒有,所以0+0=0;就像資不抵債,不論債務是負多少,反正都還不起,都是0。若代數只講其封閉的規範,即演算法:1+1=2,在十進位內恆成立。這就難以理解不符合運演算法則的速算,更不能理解一眼看出答案;不能理解1×1=1可以反過來1÷1=1, 0×0=0卻不能反過來0÷0=0;無法理解為何將0.9999……,0.8999……這些以9無限循環的小數剔除,即認為不存在。這些封閉的規範,十進位、二進位、十六進位,都和四捨五入一樣,都是價值的選擇和設定,而非先驗的必然性。

同樣的演算法,會算9+9的兒童,對於9999+99,要算很久,甚至算不出,是他不會數嗎?兒童往往是數自己的手指,而不是自己手指間的空隙,也不是數別人的手指或者天上的星星,更不會是走動的路人和車輛。數字這種封閉規範中的特定符號,和語言中的能指一樣,意義在於經驗中的所指;一旦有所指,就沒有封閉規範中的必然性:生活中沒有1,也沒有+和=。經過實踐,才認定這是一個,那是一個,二者同類,且能合併,才有1+1=2。否則,一個人加一頭豬等於二個什麼?一滴水加一點火星,水沒了,火滅了。小學生做數學應用題時,為何常搞錯量詞,原因在此。

若數學如康德所言,許多生物也懂數學,也有理性,還是造物主懂數學呢?數學不是源於人意識中先驗的規範嗎?例子不勝枚舉:珊瑚蟲有自己的 「日曆」:它們每年在自己的體壁上「刻畫」出365條環紋。[20]蜜蜂窩是六角柱狀體,開口是平整的六角形,低端則是封閉的六角稜錐體,由三個相同的菱形組成;菱形的鈍角都是109度28分,銳角都是70度32分,這與科學結論一致:耗費最少的材料,製成最大的菱形容器。

時間、空間不是不可分的統一體,不是先驗的、唯一的認識形式或客觀實在,而是可分的、多樣的、開放的關係。如前述加百列的號角,代數上有時間性,卻無空間性,所以不能幾何化。又如語言,人們意識中無需出現紅色,更無需面對實際的紅色,都沒有空間性,就能說出「紅色」,而他人一聽就能理解語義;「方的圓」,意識中想不出這樣的圖形,現實中更沒有,語言上卻存在,有時間性,卻無空間性。此外,觀念、概念也有時間性而無空間性,故能在意識中恆常存在而不變,能隨意替換、重疊,所以數學上有比三維更多的維度,幾何也才能成立——經驗中沒有一個只有位置,卻無面積的「點」;沒有一條只有長度,卻無寬度的「線段」。霍金說:「科學定律並不區別過去和將來。」[21]

既然宇宙在生長,其中的科學定律不就在時間中嗎?有什麼存在者是無時間的?他在同一章中提出宇宙「時間箭頭」,看來他是把時間與變化混淆了,對象無變化,其持存也同樣有時間。既然是箭頭,其實是人的一種規定,不是客觀實在;而他也承認那只是物理學的時間箭頭,時間就不是唯一的。

種種關係中的不可入性,形而上學無法消除,何況科學?精神分析和存在主義稱之為「剩餘」。除上述意向性中的,也有語言學中的,因為科學不僅是自己認識,還需表達。如奎因所言,科學理論中除了某學科的陳述,還有邏輯的陳述,後者構成語言中的「本體論的承諾」,決定了該理論中什麼是存在的;而語言必有能指與所指的不對應,產生拉康所謂的小他者(對象a)。佛法早已用「能」和「所」研究意識,更將那種「剩餘」分為三障。還有具體經驗中的,如資本家生產商品,不是為了等價交換,而是為了將剩餘價值變為利潤。

從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到胡塞爾,他們堅持的理性主義(先驗的主體、實體),都有羅素悖論中的自我指涉,都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象徵性。理性主義乃佛法中的「我執」。為破此障,故有密宗、禪宗,有所謂妙不可言、不立文字、不可說。黑格爾所謂「理性的狡黠」,實為精神虛幻的自大,現實卻總是掙扎。科學也好,哲學也罷,都是一種價值,一種視域,一種意義;都不是先驗的、絕對優越的、根本同一或統一的規律、邏輯。莫忘科學原意:分科之學。

波德里亞《冷記憶4》中這段不是詩的文字,並非張一兵教授誤解的絕望,而是對科學主義、理性主義的描繪和嘲諷:

客體在其系統中的消失

生產在其鏡像中的消失

真實在其擬真中的消失

他者在其克隆中的消失

多數派在沉默中的消失

痛苦在其透明中的消失

誘惑在其狂歡中的消失

罪行在其完美中的消失

回憶在其紀念中的消失

幻覺在其終結中的消失,最終

幻術師自己在舞台上燈光下的消失。幻術師在其藝術終結時,只能讓自己消失(但不知道該怎麼消失)。

* 引文中著重標出的部分為原文所有,文字、語法問題亦然。所引《……法》、《……條例》皆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的略寫。

[1] 《全球近三成人口超重或肥胖 中國排名第二僅次於美國》,載觀察者網:guancha.cn/life/2014_05

[2]《人均壽命82.8歲 瑞士居世界之首 美國排26位》,載騰訊網:health.qq.com/a/2014010

[3] 參見,Outside:noutsideonline.com/19237 澳大利亞人類學家麥克阿里斯特(Peter McAllister)在《男性人類學》(Manthropology: The Science of Why the ModernnMale Is Not the Man He Used to Be.New York:St. Martins Press,2010)一書中也有研究。

[4]《宋書·周朗傳》:「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

[5]《2015年全球幸福指數報告出爐:越有錢不代表越幸福》,載澎湃新聞:thepaper.cn/newsDetail_

[6] 《美國人自殺率15年內攀升24% 誰之過?》,載新華網:news.xinhuanet.com/worl

[7]n參見《憲法》第二十五條。

[8] 參見《殯葬管理條例》第四條。

[9] 參見《傳染病防治法》第三十九條第三款。

[10]參見《刑法》第四章;《民事訴訟法》第十五章第四節。

[11] 心理學既沒有數學邏輯上的必然性,也沒有化學經驗上的必然性,卻以科學為名,有權做這些。

[12]《母嬰保健法》第二十二條。

[13] 柏格森的說法,反過來也成立:主觀的質不能完全轉換成必然對應的客觀的量:意識中,平分一個正方形,連接對角線即可;經驗中,對角線有寬度,要找到那必然對應的客觀的量,絕對的中間,又在對角線中劃分,無限循環……

[14] 如「薛定諤的貓」,又如愛因斯坦與玻爾的爭論(參見陳國慶:《對量子力學的「鍾「與」雲」之爭的再認識》,載《自然辯證法研究》2013年第7期。)

[15] 關於恩格斯哲學以及辯證唯物主義的問題,待整理後,另文詳述。

[16] 宙大爆炸前,也有存在,但非時空。科學不足以回答這問題,因為大腦及其認識基於時空。(參見陳麗、劉占峰:《概念革命能否解決心身問題?——兼評柯林·麥金的先驗自然主義》,載《自然辯證法研究》2013年第7期。)故也不能回答非意識如何產生意識,因為不能以意識恢復到非意識的狀態。

[17] [德]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龐景仁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39頁。

[18]克里普克指出,先驗和必然也不是一回事。

[19] [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52頁。

[20] 3億5千萬年前,珊瑚草每年的環紋是400條。

[21] [英]霍金:《時間簡史:從大爆炸到黑洞》,吳忠超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年版,1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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