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地雞毛蘇伊士

  在丘吉爾磨人而又堵心的最後一屆政府當中,托利黨的儲君安東尼.艾登可謂民意甚高。丘吉爾最終決定退休的1955年,艾登參加了首相選舉。大部分時間他都開私家車出門,他聲言「要是我在自己的國家外出還要武裝保鏢的陪同,那我還不如退出政壇的好。」但是只要他坐上火車,每一站都有大量婦女手捧花束來歡迎他。這個人曾經面對希特勒寸步不讓,耐心地等待丘吉爾放手交權,現在他是戰後全球和平的偉大建築師。選舉之後不久,艾登就邀請新任蘇聯最高領導赫魯曉夫前來倫敦會談。(除了翻譯喝醉了之外,會談進行的很順利。不過有一次有人將喜好打獵的托利政客蘭伯頓勛爵(1)介紹給赫魯曉夫,說他是「槍友」。於是蘇聯領袖莊重而滿懷同情地與蘭伯頓握了握手,他以為蘭伯頓馬上就要上刑場遭受槍決了)艾登從根子上是一個極其愛國的人,他認為英國與英聯邦各國的聯繫遠比其與歐洲大陸的糾葛更加重要。他的毛病也不少,包括天生的壞脾氣以及對阿拉伯人的種族主義厭惡。但是對於1956年的大多數人來說,艾登簡直十全十美,是應對當下局勢的不二人選。

  人們經常將蘇伊士運河事件視為短期內的一次誤判,這場危機的起因難以捉摸,後果也不得分曉。這話純粹是自己給自己護短。蘇伊士事件是英國殖民史的必然結果。它的開端十分個人化,一切源於一場決鬥,決鬥雙方分別是一名老式的英國政客與一名戰後新世界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領袖。艾登以及他所代表的五十年代中期的英國的確很令人留戀。艾登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熠熠生輝的形象,受到政界各派人物的仰慕,他在人們眼中是全球和平的維護者,一名真正的政治家。他的一位同事形容他是「一半是發瘋的從男爵,一半是美女。」艾登來自一個祖業豐厚,儘管有時有些神經質的家庭。蘇伊士運河事件當中華盛頓視他為格格不入的英國勢利眼主義的墓碑。實際上,他家的一位先祖曾與喬治.華盛頓結為摯友並支持過《獨立宣言》,另一位先祖寫過一本貧困人口調查報告,深得馬克思的讚賞。艾登從來不敢肯定自己生父的身份——他母親當年涉獵十分廣泛——不過最可能的人選是狂放不羈,揮金如土,富有藝術氣息的威廉.艾登爵士。他的形象就是一位從諷刺小說里走出來的行為乖張的貴族,要是在騎馬打獵時碰上交叉道口他就縱馬從放下的橫杆上一躍而過,絲毫不顧忌飛馳而來的火車。他的脾氣極壞,滿嘴髒話,以至於他在杜倫當地法院當法官時,礦工們紛紛趕來旁聽他罵人,一個個聽得神清氣爽。*18*

  少年艾登就是一副裝滿不安定基因的英俊皮囊,他先上伊頓就讀,然後參加一戰並奮勇戰鬥,他的長兄犧牲在塹壕里,他深愛的弟弟則在16歲生日幾天之後犧牲在了大海上。1923年艾登成為托利黨議員,他頭腦開明,一路升任為外交部大臣,三十年代他曾與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進行過談判——這二位很快發現他們三個當年呆過的塹壕位於同一條戰線的兩邊,還拿出地圖來標記出了他們的相對位置——還應付過斯大林。成為外交大臣之後他協助建立了戰前同盟體系以及國聯的多項協議。1938年他為了抗議對德綏靖政策而高調辭職,1940至1945年又回到政府繼續擔任外交大臣為丘吉爾效力。他是個傑出的語言學家,教育良好而且熱愛現代藝術,情人眾多,外交手段高超,五十年代中期各國首腦都與他十分熟悉。1954年在日內瓦他一力促成了一場極其重要的會議,試圖維持新冷戰格局下的世界和平,當時的人們都將其視為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最後努力。

  那麼納賽爾又是什麼人呢?如果說艾登代表了英國國民性的一個典型側面,迦瑪爾.卜杜爾.納賽爾上校就是未來幾十年里越發常見的反殖民主義地方實力派的祖師爺——富有魅力,高度愛國,鐵血無情,不放過一切機會。從少年時起將英國從埃及驅逐出去的志向就燃燒在他心中。直到二戰結束為止,埃及都被人視為英國的固有屬地,儘管其擁有獨立國家的名分和自己的國王。這裡曾經是英軍抗擊隆美爾的中心陣地,也是英國控制中東地區的樞紐。英國的運轉需要伊朗與伊拉克的油田進行供養,英國年進口量的四分之一以及歐洲年耗油量的三分之二都要通過蘇伊士運河進行運輸,飛往印度與澳大利亞的飛機要在中途落地加油——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埃及成為了關鍵的戰略要地,相當於英國自己的地中海艦隊。大多數英國家庭中總有至少一名成員或親戚曾在埃及工作或服役過。與此相對的是英國人普遍抱有的對於埃及人或者說「中東佬們」漫不經心的蔑視態度。一次早期埃及反英動亂之後丘吉爾就曾叫囂說,要是他們再不聽話「我們就把猶太人搬過去,把他們趕到陰溝里。」

  二戰之前埃及曾被迫於英國簽訂過一系列不平等條約,艾登的頭像甚至都出現在了埃及郵票上,隨時提醒埃及人勿忘國恥。戰時的一起事件很好的反應了兩國間的主奴關係。1942年,隨著隆美爾坦克集團日漸逼近,丘吉爾的脾氣也越來越壞,他認定開羅已經成了德國間諜的老巢,於是英國大使告訴埃及國王法魯克(2)說埃及首相反德力度不夠,必須加以撤換。國王將僅存的最後一點尊嚴搜刮起來,拒絕了這一「建議」,他堅稱這一行為已經觸犯了他的底線,即1937年兩國簽署的協議。然後英國大使館就叫來了幾輛裝甲車,一對坦克以及幾十名士兵,把法魯克國王堵在了皇宮裡面。英國大使徑直走進皇宮,要求國王陛下在一封措辭極其卑下的退位詔書上簽字,「代表朕本人以及後世兒孫放棄埃及王位。」這一來國王陛下的皇族氣概徹底崩潰了,他可憐兮兮地懇求最後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這一請求得到恩准,首相立刻就丟了飯碗。生活又恢復了平靜,戰爭也繼續進行了下去。但是埃及人牢牢記住了這一幕。納賽爾當時是一名遠在蘇丹的年輕埃及陸軍少校,這件事令他怒火中燒,在與友人的通信中他怒斥埃及當局對英國奴顏婢膝的投降態度。他在信中寫道,殖民主義「一旦意識到在埃及還有人願意犧牲性命,真刀真槍的硬拼,立刻就會像妓女一樣逃回老家去。」

  碼頭工人家庭出身的納賽爾很快就成了一個少壯派激進軍官團體「自由軍官運動」的核心人物。這一組織的目標就是驅逐英國人,建立一個更傾向於社會主義而非伊斯蘭教的新型阿拉伯國家。在當時以及納賽爾上台之後,極端穆斯林主義者——基地組織指導思想的來源——是打擊甚至處決的對象。納賽爾是一個堅定無情而又內斂的人,這種人的身邊從來不會缺乏追隨者。1952年7月自由軍官運動終於廢黜了法魯克,隨後納賽爾只用了兩年就趕走了過渡領導人將埃及控制在自己手中。他的時機可謂恰到好處,戰後興起的阿拉伯民族主義令英國人如坐針氈,英國的石油利益遭到了挑戰,出訪中東的英國大臣們發現自己經常成為阿拉伯民眾練習投擲石塊的靶子。令丘吉爾大為光火的是,伊朗首相穆罕默德.摩薩德(3)於1951年將英伊石油公司收歸國有。儘管他在兩年之後就被CIA策劃的政變推翻(政變的籌劃者是一位美國前總統的孫子,名曰克米特.羅斯福(4)),但是他的行動預示了納賽爾在埃及的下一步舉措。在伊拉克,英國扶持起來的國王與首相已經岌岌可危,很快就將被暴亂的民眾殺死。在約旦,1956年海珊國王解僱了英國軍人約翰.格拉布(5),自1939年起此人就在這裡擔任阿拉伯軍團的司令,人們都叫他格拉布.帕沙。這在今天看起來不是什麼大事,但當年這可是抽在倫敦臉上的一記響亮耳光,這記耳光背後是整個中東地區日漸高漲的阿拉伯主義。艾登將這一切全部歸咎於納賽爾,他有一次對一名下級說:「哪裡來的這麼多胡扯……說什麼我要把納賽爾隔絕起來?你還看不明白嗎?我想要他的命!」*19*

  埃及一直是舊殖民主義勢力與新阿拉伯民族主義進行對抗的場所。英國修建在蘇伊士運河附近的軍事基地與其說是個兵營,倒不如說是個國中之國。這座基地的面積大約與威爾士相仿,邊界漫長,造價昂貴,難以防禦。因此當年艾德禮在戰爭結束不久後曾想過要撤銷這個基地。基地的日常給養完全要依靠與周邊村鎮的交易來保障。但是在法魯克王朝的最後幾年,基地遭到了當地民族主義阿拉伯居民的抵制。事件層層升級,最後導致一名外出的英軍士兵遭到槍擊,隨後英軍展開了血腥的報復,其中包括將一隊火力不足的阿拉伯警察趕進一棟建築並全部槍殺,接著開羅市民就將市內外國人開設的酒店、商店、酒吧以及俱樂部全部燒成了白地。一夜之間,英國人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場游擊戰當中。

  最終倫敦開始就撤軍問題開始談判——再怎麼說這裡英國在這一地區附近還有其他軍事基地,例如塞普勒斯——不過這裡也遭到民族主義游擊戰的侵擾——以及約旦。時任外交大臣的艾登認為撤軍是不可避免的,並對同事們指出「我們自己違反條約在先」,此時英國在埃及軍隊數目是條約允許的8倍。一開始大家都很文明,納賽爾甚至還和艾登進行了短暫接觸,儘管他非常不喜歡被英國領導人用流利的阿拉伯語進行說教。納賽爾後來抱怨說,艾登在華麗氣派的英國大使館裡會見他時的態度就好像他不過是個下級軍官,而大使館本身「讓英國人看上去像王公貴族而埃及人像乞丐」。這次新簽訂的協議保留了英國對運河的權利,不過這份協議沒過幾天就被納賽爾撕毀了。

  在目前這個階段,納賽爾的威脅性究竟有多大呢?他掌控阿拉伯世界民意的能力的確令人印象深刻,而且他還想成為不結盟世界的發言人。開羅廣播電台的信號覆蓋了整個中東,可稱得上是當年的半島電視台,只是沒有後者那麼獨立。在接下來的危急中,英國政客將在許多不同場合把納賽爾與希特勒與墨索里尼相提並論,稱他為蘇聯的打手,阿拉伯主義在這一地區的最大威脅。他自然是個獨裁者,還是個社會主義者,他制定了宏大的計劃要建立一個更健康、更強大、教育程度更高的國家。他想把自己的勢力擴展到整個阿拉伯世界,首先是葉門,敘利亞,蘇丹與約旦。如同日後的薩達姆一樣,他也曾用毒氣對付過自己的敵人,其他阿拉伯統治者對他也一樣不放心。他與薩達姆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相信必須摧毀以色列。

  但是要不是華盛頓方面的一步災難性昏招,納賽爾充其量只是個地區範圍內的麻煩製造者。納賽爾有一個宏偉的目標,即修建阿斯旺大壩。四十年代中期就有人提出了這一計劃,認為這個規模空前的項目將徹底改造埃及的經濟。大壩計劃長3英里,蓄水後能創造一個300英里長的人工湖,能將埃及當時的發電量提升8倍,可耕地面積增加三分之一。阿斯頓大壩的意義遠非一個單純的工程項目,在納賽爾眼中,大壩的規模「比最大的金字塔還要大17倍」。阿斯旺大壩的落成將意味著埃及在一位新時代法老的領導下徹底擺脫幾百年以來屈辱的殖民史,邁向嶄新的未來。問題在於修建這座大壩所需的資源遠遠超過了當時埃及的國力極限。埃及人一直在考慮貸款的可能性,1956年,納賽爾相信美國人與英國人都將欣然為他開出支票。當他的大使覺得美國回復了一份最後通牒時不由火冒三丈,於是建議道,如果美國人的條件太苛刻,可以向俄國人與中國人求助。然後時任美國國務卿的約翰.福斯特.杜勒斯就斷然取消了貸款。為了顯示他的怒火以及為大壩項目另尋一個可靠的資金來源,納賽爾突然佔領並控制了蘇伊士運河,用一場大規模群眾集會的代號引發了這突然一擊。

  如果說大壩不止是大壩,那麼運河也不止是運河。這是最重要的水上公路,世界貿易的大動脈,歐洲與印度、澳大利亞、紐西蘭以及遠東地區的聯繫紐帶。在大規模空運時代到來之前,如果不走運河就只能繞道好望角,一條既遠且貴的路線。不僅是英國,歐洲石油供應的四分之三都來自中東地區,其中的一半要通過運河。此外當時世界貨運的六分之一也要從運河經過。每天至少有50艘商船要通過運河,每一艘都得付錢。由於運河的國際意義如此之大,加上當初修建運河的工程師是法國人,經費也由英法兩國分擔,自1888年起運河就被當做國際公共設施而非埃及私產來管理。運河由一家公司管理,迪斯雷利執政時期高昂的維多利亞創業精神使得英國政府手中控制了公司股份的44%。很好理解為什麼這種基於殖民行為的國際主義會被埃及人視為對國家的侵犯。納賽爾的計劃是用運河的收入來支持大壩建設。奪取大壩的合法性當時在世界上爭議頗多,但是對於英國政府來說,納賽爾的行為不過是盜竊與對國際條約的踐踏。更有甚者,決不能讓埃及那幫粗人來管理運河這麼複雜的設施。再有甚者,如果不加制止,這種厚顏無恥的蠻橫之舉將會刺激其他阿拉伯激進勢力,進而威脅到整個中東地區。

  由於納賽爾的行為是由華盛頓激起的,而且他的報復損害了作為美國盟友的英法兩國的利益,人們都以為艾森豪威爾總統會堅定地支持打擊納賽爾的行動。但是情況沒這麼簡單。首先,華盛頓一直致力於將舊殖民國家的勢力驅逐出中東以便為美國牟利。雖然本土也有不少油田,但是美國一直擔心未來的變數,並敏銳的意識到世界已探明石油儲量的三分之二都集中在這一地區。美國與沙特和伊朗都有往來。為經濟利益推波助瀾的是反殖民主義的道德大旗,尤其有名的旗手是杜勒斯,一位滿腹心機、道貌岸然的角色。他對於反對英帝國主義抱有開國國父式的狂熱,還十分厭惡艾登,後者對他也殊無好感。其次,華盛頓一直在擔心俄國人在匈牙利自由化政權周邊發出的種種噪音。再次,美國對巴拿馬運河的控制方式與英法兩國聯合控制蘇伊士運河的方式十分相似。艾森豪威爾與杜勒斯都不希望看到中東地區就商業水道國際共管問題達成任何協議,唯恐這將影響到美國對巴拿馬運河的控制。最後,1956年時艾森豪威爾總統正在謀求連任,以和平與繁榮為主要競選賣點的他自然對盟國不合時宜的磨刀霍霍大為光火。綜上所述,美國將在蘇伊士事件當中站到英國的對立面,而非為其提供支持。

  當時的倫敦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切。艾登對納賽爾的強硬態度當時在英國很受歡迎。保守黨同仇敵愾,休.蓋斯克領導下的工黨作為反對黨在態度上更為好戰(就像日後馬島戰爭開局階段邁克爾.富特領導下的工黨一樣)。除去幾家例外——《曼城衛報》與《觀察家報》——報社,評論員與漫畫家都站在同一邊,要求懲罰埃及。民意調查的結果與來自個人的支持信件湧入唐寧街10號,公眾輿論一致認為必須把納賽爾解決掉。但是在政治活動當中最重要的就是時機的把握。在美國人的壓力之下,接下來的幾個月全都耗費在了政治斡旋上,艾登和他那積極反對納賽爾的財長麥克米倫開始喪失主動權。國際會議上有人提議依賴運河的各國應該承擔新的管理角色,並將運河的正式所有權交給埃及。英國不斷暗示自己有可能動武,艾森豪威爾與杜勒斯則堅持和平解決。美國人聲言在運河問題上絕不會「用槍炮開路」,還有意提及殖民主義,無形中助長了納賽爾的氣勢,他一口回絕了所有來自外部的提議。華盛頓的態度同樣也鼓勵了莫斯科對英法兩國發動外交攻勢。儘管在此期間蘇聯鎮壓匈牙利自由化運動在歐洲製造了不小的危機,但美蘇兩國還是並肩站在了倫敦的對立面上。

  局勢給人的感覺越來越不妙。此時以色列提供了一條出人意料的捷徑。五十年代中期的以色列和今天一樣依賴美國,但是以色列政府相信華盛頓並沒有明確意識到納賽爾和他的泛阿拉伯主義對於以色列的生存究竟構成了怎樣的威脅。埃及接受了大量蘇聯軍火,包括最新式的噴氣戰鬥機和轟炸機。納賽爾的反以言論越來越令人膽戰心驚,而敘利亞與約旦對他的響應也日漸高漲。蘇伊士危機給了以色列人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對自己的頭號大敵施加打擊,而且還很可能得到來自西方的空中支援。就這樣,英法以三國終於醞釀出了一個除掉納賽爾的計劃。麥克米倫一開始建議以色列人從埃及側翼發動攻擊,閑居在家的丘吉爾對這一想法表示熱烈歡迎,而艾登第一次聽到後認為這是發瘋之舉並一口否決。但是隨著國際談話無休止的進行以及政府逐漸失去支持與勢頭,這一設想再一次浮出了水面。

  出於某些今天無法得知的原因,艾登下令內閣委員會討論不能留下書面記錄。他甚至還堅持銷毀了這一時期他自己以及麥克米倫的日記。但是以色列人接觸了重新提起這一構想的法國人。以色列的邊境一直受到游擊隊的侵擾。法國此時正陷身於阿爾及利亞的殖民戰爭當中,他們認為納賽爾對於法國在此地以及蘇伊士運河的利益都構成了威脅。行動的設計者是法國戰爭英雄莫里斯.夏耶(7),具體計劃如下:首先以色列發動進攻,然後英法兩國聯合呼籲停火,遭到拒絕後「警察式」的干預行動就將立刻跟進。密謀就這樣開始了。最終敲定細節的地點是巴黎郊外塞夫勒的一處別墅,二戰時這裡曾是法國地下組織的據點。艾登的外交大臣塞爾溫.勞埃德(8)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到場時很不情願地用一件從倫敦帶來的舊雨衣把自己裹了起來,希望能掩人耳目(可惜不管用)。

  和他見面的人有法國外交部長,以色列首相戴維.本-古里安(9),以色列總參謀長摩西.達揚(10),還有以色列國防部的西蒙.佩雷斯(11)。這次會談進行的很不順利。英國與以色列的另一個敵人約旦簽訂了十分密切的防禦協議,而且不久前以色列恐怖分子剛剛殺害了英軍士兵。而以色列人同樣不相信英國人。法國人對於英國一年前拒絕加入歐共體的行為也十分不滿。互不信任的最後來源是會談高度保密的要求,尤其是因為艾登執意不留書面記錄。(最後在以色列的一再堅持下,還是寫了一份會談大略紀要,並由英國談判人員簽字。)在當地鮮魚與美酒的潤滑之下,最終各方達成了協議。之後在場所有人集體發誓,有生之年不對外界公布這次會談的細節。協議內容包括阿爾及利亞的法軍傘兵與馬爾他和塞普勒斯的英軍從兩邊同時行動,看似互不相關,其實是為了控制運河。這一協議完全不合法,因此要對大使們,大臣們,軍情六處的上層以及下院與白宮完全保密。至少這一點做得很成功。儘管CIA從巴黎聽到一點風聲,艾森豪威爾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依然一無所知,直到生米煮成熟飯為止。

  與此同時英國國內的氣氛也開始轉變。工黨與左派逐漸開始關注反殖民主義,國際法律以及新生國家的權利等等問題。聯合國,北約以及歐洲人權理事會都剛成立沒幾天,牆上的油漆都沒有干透。隨著美國人對軍事行動的敵意越發明顯,一些議員與評論家開始另作考慮。艾登就像日後的撒切爾與布萊爾一樣抱怨左派知識分子給他沒事找事,「而BBC則簡直是要氣死我,自己往後縮不說,還擺出一副中立的架勢,說什麼要聽取雙方意見。」自然,和2004年赫頓報告事件(12)以及BBC董事會主席的辭職相比,這次的事態遠沒有如此戲劇化。但是在基本面上這些早期的衝突其實更為激烈。艾登曾磨刀霍霍,揚言要將BBC納入政府直接管理之下,根據BBC內部流傳的說法,當時BBC辦公樓的外面已經布置了軍隊,只待一聲令下就進行軍管。與此同時,電視台內部的各位製作人員一人領到了一把鐵鎚,並得到指示,萬不得已之時寧可自己將設備砸毀也不能讓它們落入艾登和政府的手中。政府內部的一部分大臣對於這種種越軌行為越發不安起來,外交部官員安東尼.納汀(13)辭職以示抗議,儘管在公共影響方面趕不上羅賓.庫克在伊戰前夕的辭職(14)。正如半個世紀後的伊拉克戰爭那樣,當反對派終於組織起來之後,人們就會開始示威,而私人的不安也將轉化為公眾的怒火。

  英國當代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為數眾多的人們走上倫敦街頭抗議政府發動戰爭。日後六十年代反對越戰的衝突以及布萊爾執政時期反對伊戰的遊行都是這次事件的延續,但是在五十年代這種事還從沒有人見識過。蘇伊士事件將英國一分為二,家庭分裂,朋友反目,也使得首相與體制以及體制中的顯貴們之間發生了令人惱怒的衝突。據說蒙巴頓勛爵曾經警告年輕的女王說她的政府「如同發瘋一般」。還有一位前王室侍從認為她相信首相大人已經瘋了。*20*由於蘇伊士事件,整整一代政治敏感的年輕人伴隨著對政客們的厭惡成長起來,他們對政客不是敬而遠之就是冷嘲熱諷。當代英國很可能無論如何都會踏上對於政治手段越發不敬的進程,但是1956年冬天的事件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效果。

  甚至就連軍隊都受到了影響。為應對蘇伊士事件發布的徵兵令激發了大範圍的擅離職守以及輕度嘩變。共有20000名預備役遭到徵召,許多人都沒來,還有人在徵兵信上胡亂塗抹上了「扯蛋」二字又把信寄了回去。一位將軍在南漢普頓遭到了皇家工兵的石塊投擲。在肯特,相似的情景也發生在預備役當中。「他們越來越不願意擦軍靴,疊軍服,甚至連站崗都不去。大部分時間都被他們用來嘲笑正式軍人的智力,軍隊對此束手無策……」*21* 問題還不光出在肯特。在馬爾他駐紮的近衛步兵們「喝了一肚子海陸空軍門市部出售的茶水之後,結隊橫穿兵營……一直來到軍官們的居住地。」他們對居住條件以及政治局勢都十分不滿,好在辭色嚴厲的軍官們用嘩變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把他們嚇了回去。但是隨後不久,皇家炮兵第37重型防空團就有樣學樣地也來了一回示威,高聲辱罵團長。*22* 這些無疑都不算大事,主要原因是因為預備役人員突然被打發到了塵土飛揚的兵營里,一方面百無聊賴,另一方面滿腹牢騷。但是報紙上關於嘩變和抗議遊行的大標題還是令軍隊大為震動。

  說到底,蘇伊士與伊拉克的最大不同還是美國人的態度。1956年的美國人並不像打仗,2003年的美國人則求戰心切。措辭苦澀的信件與電話記錄反映了當時兩國間互不信任的情形。從艾登的角度來看,美國人一直在夸夸其談什麼國際法,其實就是不想對納賽爾施加真正的壓力。他覺得自己已經向白宮給出了足夠的暗示,表明他與法國首相願意動用軍隊。艾森豪威爾的團隊的言行時常讓人以為總統接受動用武力的必要性。杜勒斯就曾經放言要讓納賽爾把蘇伊士運河「從嘴裡吐出來」。因此儘管英國不能向美國通報自己與以色列簽訂的危險而又違法的條約,但是很多人都相信美國人能夠理解英國的用意。這可是大錯特錯。就艾森豪威爾看來,一邊是選舉,一邊是蘇聯用4000輛坦克與可怕的流血事件殘酷鎮壓了匈牙利起義,而他的傳統盟友卻在最糟糕的時刻給他拆台。CIA從倫敦與巴黎不斷發回來令人憂心的報告,但是艾森豪威爾與杜勒斯都沒能領會,正如他們沒能理解撤銷對阿斯旺大壩建設的援助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五十年代的美國才剛剛成為超級大國沒幾年,依然缺乏經驗。這次美國同時被彼此為敵的兩邊愚弄了。

  1956年11月5日清晨,英法兩國的傘兵開始空降在塞得港。一支規模龐大的英軍攜坦克與火炮從馬爾他出發,9天行軍一路南下,奪取蘇伊士運河的行動開始了。目前為止至少在軍事層面上一切順利,英法突擊隊以32人的代價換取了2000多名埃及士兵的性命。但是政治層面又是另一回事了。入侵剛剛開始,艾森豪威爾與杜勒斯就氣炸了肺。根據駐白宮記者的描述,橢圓辦公室的氣氛近一個世紀以來還從未如此一點就著。杜勒斯將英法聯軍的行為與蘇聯在布達佩斯的暴行相提並論。不幸的是,正當艾森豪威爾在白宮暴跳如雷之際,納賽爾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運河上——57艘船隻將滿載的水泥傾瀉進了運河。這正是艾登的計劃所要防止的最壞情況。有史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美蘇兩國聯合提請聯合國要求停止入侵。停火動議以64票對5票獲得了壓倒性的通過。世界輿論為之嘩然。剛剛獨立8年的印度站在了蘇聯一邊,而蘇聯則威脅要派遣50000名俄國「志願軍」前往中東。正當英國軍隊佔領塞得港一路南下,矛頭直逼開羅之時,突然收到了停止前進的命令。倫敦方面下達了立即停火併中止作戰行為的命令,不是因為本土幾個二等兵耍刺頭,不是因為女王的私人意見,也不是因為火冒三丈的莫斯科。自獨立戰爭以來,英國還從未被美國如此羞辱過。

  法國人對於自己的國家利益倒是認識得很清楚,也不關心美國人的怒氣,他們還準備繼續前進。英國的處境則大不相同,她遭到了來自貨幣、石油與精神三方面的打擊。英鎊再一次在世界範圍內遭到拋售,美聯儲則不懷好意地大筆買進。燃料油很快就陷入短缺當中,似乎戰時配給制又一次捲土重來了,一段時間裡英國加油站要求車主使用配給券。英國需要美國向其提供緊急石油儲備,但是這需要用美元來購買,而英國恰好沒有足夠的美元。於是英國只好再次向美國懇請貸款。麥克米倫只好轉向華盛頓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求助。美國財政部長喬治.漢弗萊(15)通過駐華盛頓英國大使哈羅德.卡奇亞(16)之口轉告他,「只要我說話還算數,你們從美國政府這裡一美分也休想得到,除非你們撤離蘇伊士。你們是一幫入室行竊的賊!快滾!你們什麼時候滾出去,我們什麼時候再貸款給你們!」

  此時埃及空軍已經全滅。13500名英軍士兵與8500名法軍士兵已經登陸塞得港並開始向運河進發。令人尷尬的是,由日後飽受爭議的以色列總理阿里埃勒.沙龍帶領的以色列軍隊早已到達了原定地點並停了下來,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麼敵人需要「分割」了。但是此時遊戲的賭注已經大幅提升,隨著英國分裂成白金漢宮與軍營兩邊,艾登的健康與精神都垮了下來。就許多人看來北約自身也到了崩潰的邊緣。在艾森豪威爾直接打來一通訓斥電話命令停火之後,艾登與法國總理蓋伊.摩勒(17)進行了通話,摩勒懇求艾登再最後堅持一下。根據法國人的記錄艾登是這樣回答的:「我走投無路了。我堅持不住了。所有人都拋棄了我。納汀一向是我的盟友,連他這次也辭職了。就連保守黨內部的意見都不統一。坎特伯雷大主教,國教會,石油商人,人人都和我作對!英聯邦都要分裂了……我不能充當女王的掘墓人。我希望你能理解,真真正正地理解,艾森豪威爾給我來了電話。沒有美國人我根本撐不住。這是英國歷史上頭一次……不,這絕對不可能。」*23*

  停火與隨後的撤軍對於英國來說就是一場災難,而納賽爾的力量則因此變得空前強大。艾登徹底完了,儘管在此之前他還對下院在塞夫勒三國密謀的問題上說謊。他說;「我想在下院坦率地談一下我對這件事事先知道多少,我事先並不知道以色列會進攻埃及——事先沒有這方面的報告。」這番說辭正好可以與法國人6周前對塞夫勒會談的記錄對照著看,這份記錄一開頭就說得十分明確:「以色列軍隊於1956年10月23日對埃及軍隊發動了主攻……」運河最終還是重新得到了開放與修復,儘管石油安全問題的重要性已經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英國人碰了個鼻青臉腫,顏面掃地,完全成為了華盛頓屁股後面的跟班。

  美國在這次事件中受到的影響也值得一提。艾森豪威爾與杜勒斯一直受到偽裝成基督教原則的憤恨所驅使,他們對危機的處理方式鼓勵了阿拉伯民族主義,幾十年後美國將對此有進一步親身體會。艾森豪威爾在他對英國動武意願了解多少的問題上誤導了美國人民。他在公開場合宣稱他憎惡侵略是因為他不相信國際爭端應該通過武力解決,似乎幾年前想往朝鮮扔原子彈的人根本不是他。俄國人對此暗記在心,在接下來幾年裡變得更加好戰。此外,法國人與美國拉開了距離,轉而經營法德軸心並一直延續至今。中東政治經受巨變,英國永遠失去了在這一地區的獨立影響力。以色列的支持以及與約旦皇室達成的石油同盟使美國在這裡站住了腳並引發數不清的爭議,這一切也是從蘇伊士開始的。很久以後,根據時任副總統的尼克松回憶,艾森豪威爾在蘇伊士問題上有了回心轉意的表現,將壓倒英國稱為自己最嚴重的外交失誤。1959年杜勒斯死於癌症,臨死前他也對醫院院長承認自己對蘇伊士事件的處理不夠妥當。

  蘇伊士危機還產生了另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後果。比方說Mini汽車最初就是為了應對運河被佔領帶來的汽油價格上漲而設計出來的。甚者連克萊德賽德與泰恩賽德兩地造船業的衰落都受到了這一事件的影響,這裡出產的小型油輪很快就會被國外大型油輪所取代。人們很快發現,這些大船繞行好望角的成本和小船通過運河的成本差不多。艾登原本有可能碰不上這場戰爭,並以戰後最優秀首相之一的形象被人們所銘記。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蘇伊士」這三個字將會永遠伴隨英國,象徵著英國終於認清自己在世界上究竟還剩幾斤幾兩的慘痛一刻。

  (1)tAntony Lambton - Wikipedia

  (2)t法魯克一世_百度百科

  (3)tMohammad Mosaddegh

  (4)t克米特(Kermit)這個名字恰好與《芝麻街》里的青蛙重名。google.co.uk/search?

  (5)tJohn Bagot Glu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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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tMaurice Challe - Wikipedia

  (8)tSelwyn Lloyd -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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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t摩西·達揚_百度百科

  (11)t西蒙·佩雷斯_百度百科

  (12)t金融界―投資者首選財經金融門戶網站,以證券交易為核心的互聯網綜合理財平台

  (13)tAnthony Nutting - Wikipedia

  (14)t英國前外交大臣庫克逝世 曾為抗議伊戰而辭職

  (15)tGeorge M. Humphrey

  (16)tHarold Caccia, Baron Caccia

  (17)tmyy.cass.cn/file/20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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