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來的「父母皆禍害」?》續

很多人留言中談到前幾日推送的專欄文章《哪裡來的「父母皆禍害」》中,就父母虐待所造成的創傷問題避重就輕,坦率的說:某種程度上是的。因為對於修復創傷來講,文字所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通常對創傷沒那麼嚴重,人格發展相對健康的人來講,作用會更大些。對於創傷過於嚴重,人格發展嚴重受阻的人來講,選擇專業的心理治療才是上上之選,因為靠自我探索這條路,實在太難走得通。創傷太過嚴重的人,通常現實感也遭受了巨大破壞,即他的內在感受與目前生活現實可能是脫節的,這樣的話,自我探索恰恰缺少了在互動關係中可以得到的現實檢驗過程,缺少了這個檢驗過程,就難以修正自己感受中的非現實部分,難以形成對世界的現實性感受和理解,就會被困在創傷體驗中難以自拔。

所以,此篇文章沒有去談極端虐待的情況,並不是試圖否認虐待的存在,恰恰相反,是因為這種虐待造成的創傷可能太嚴重,可能已經造成嚴重的精神病理性問題,而每個人所經受的創傷又各有不同,所以是無法用一篇文字做到對當事人有幫助的,但嚴重創傷修復的過程是與這篇文章所談到的路徑是一致的、方向是一致的,只是過程會更加曲折和艱難,更加需要外力的幫助,也許還需要求助於法律的幫助,對於被嚴重虐待的孩子,法律的保護比心理的援助對當事人的修復意義更重要。而一些創傷比較嚴重的讀者如果期待通過閱讀一些科普文字而獲得改善,可能最終也會落空。閱讀文字的過程更多是動用的我們的理性部分,會促進我們的思考,但創傷修復、人格成長更需要啟動情感部分(就某個具體創傷後癥狀的治療,某些創傷治療方式可以不涉及情感),沒有穿越過那些痛苦,也是無法釋放那些痛苦的。

我們人類是這樣一種動物:如果他足夠健康,他就可以以溫暖的、愛的方式與同類相處,擁有健康父母的孩子是非常幸運的,而嚴重虐待孩子的父母,通常人格中也會有比較嚴重的不健康部分,甚至是精神病理性內容。但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在我們的國家經歷過種種動蕩之後,造就了大批人格不夠健康的人、不健康的父母,而且這些父母還在製造著不健康的孩子,也就是未來不健康的父母。說得慘烈一點,就是一大批病人當了父母,又在生產一批生病的孩子,也就是未來的生病父母。

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會有各種樣的掙扎,對於心理功能相對強的人,他可能最終有能力「背叛」家族的魔咒,向這個代際傳承叫停:我不再被家庭魔咒塑造,我要停止家族的傷害模式。但這也會是相當困難的一個過程,因為一是他周圍在被虐待中長大的人,他們內心對於「拒絕被虐待」、「我有權自主和被尊重」等等健康需要與「背叛」、「自以為是」、「糟糕至極」等等判斷是相混淆的,也就是他的內心沒有能力分得清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應該摒除的,所以他們同樣會成為阻止成長的幫凶;二是他自己可能也不能清晰的區分,所以他就不能堅定的信息自己的選擇。這也是需要求助於專業人員幫助的重要原因:來自專業人員的支持、肯定會成為他遠離家族魔咒的力量之源。

現實情況是,這樣的家族背叛者並不會常常產生,更多人的會陷在家族的傷害怪圈裡,一面痛苦一面重複,這也恰恰是我們人類的特質之一:那些讓我們痛苦的經驗我們會不斷重複它們(強迫性重複),因為痛苦本身就局限了我們的創造能力,讓我們無法創造出更加健康的生活。而施虐的父母,很可能就是這個怪圈的受害者和傳承者。

虐待者的施虐,目的並不是讓被虐待者受苦,而是為了徹底的控制。在操縱他人的過程里,還有什麼比迫使他人遭受痛苦而對方又沒有辦法反抗,能讓一個人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強大的呢?他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人的上帝,他可以任意的剝奪另外一個人的自由、獨立,甚至生命,他可以從中獲得虛幻的「無比強大」的滿足。而這樣病態的需要,恰恰可能來自於他自己面對被傷害時的無能為力,他只能藉助於傷害弱者為自己扳回一局。

這樣的虐待發生在父母與子女之間,會是非常慘烈的。

孩子註定無力反抗父母,父母可以確定他自己能夠安全的施虐,甚至以「關心」和「愛護」的名義,因為混淆了愛護與傷害的邊界後,施虐的過程就會變得更加理所當然,這樣的戲碼可能會持續多年。但是,父母不會永遠是那個強悍的施虐者,孩子也不會永遠是柔弱的受虐者。一旦有一天懸殊的力量對比倒置過來,施虐和受虐的位置同時也會發生逆轉,冤冤相報難停難了。所以,當我們以「父母皆禍害」來討伐的父母的時候,也許同時也在開啟一個虐待關係的新紀元,只是,在這樣的關係中,沒有贏家,不管是討伐者還是被討伐者,都會成為憤怒與仇恨的奴隸。

上一篇文章我談到過,「父母皆禍害」豆瓣小組的存在,可能是在呼喚「被看到」、「被理解」、「被承認」。但如果我們想改善自己現在的生活,這樣的交流是遠遠不夠的,你要知道,反覆的描述那些傷害性經歷,既可能因為宣洩獲得一些釋放,也有可能因為重複訴說而更加沉淪。因為那與在心理諮詢師面前訴說的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樣,諮詢師是已經穿越了痛苦的人(假定這是一個合格的諮詢師),是可以承接那些痛苦並且有力量去直面那些痛苦的(可以平靜、客觀的去感受,而不只是抱怨與憤怒),而與痛苦面對面的勇氣,恰是修復創傷的重要力量。而一群浸泡在痛苦中的人在不斷訴說的時候,很難避免感染「受害者的無力感」,所以也就很困難真的因為訴說而解放自己。雖然訴說中不斷積聚的憤怒可以帶來力量感,但這個力量感只是為了防禦被傷害而產生的,它和真正修復創傷,真正接受過往已經發生傷害這個事實之後的真實力量感,是截然不同的。

當然,面對傷害,我們都期待「如果當年父母沒有那樣對待過我」,如果這個「如果」能夠存在,我們的修復之路就容易多了,這也是試圖否認過去的傷害一種努力。但現實是很殘酷的,這個「如果」沒有一星半點成立的可能,因為傷害已經在事實上發生了,我們現在寄期待於「如果」,只會讓我們感覺越發的失望、越發的痛苦。但是放棄這個「如果」是非常困難的,放棄,就意味著我們不得不進入曾經被傷害的痛苦體驗中,沒有絲毫的退路供我們喘口氣。而當我們因「父母皆禍害」的原因而討伐過去的經歷時,也是我們無法放棄這個「如果」的時候。

當然,我也認同這是創傷修復過程中的一個必然階段,但如果一直停留在這個階段,那現在最虐待我們的,其實就變成了我們自己。很遺憾的是,很多人可能會終生停留在這個階段。

之後的修復階段,可以參考上一篇寫到的內容。我也把上一篇我又加的一段話貼過來,作為今天這些內容的總結吧:

如果恨與憤怒是一具牢籠,你可以選擇把它拆散,然後去過自己的生活,也可以選擇被被它關在裡面摧殘自己。被它關起來是順流而下,省力,但會長久痛苦,把它拆散,是逆流而上,費力,而且不確定。怎樣選擇都是你自己的權力,沒有人可以拿走你的這個權力。只是,你做了怎樣的選擇,也就選擇了你今後擁有怎樣的生活。

太晚了,今天寫下這些,是因為大家的留言,讓我知道了大家的想法和質疑是什麼,所以也就有了寫的方向,也歡迎大家繼續與我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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