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出具一份弱智證明

為保證及格率，老師們在升學壓力下殫精竭慮，找到了一個剔除拖油瓶的妙方。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16 個故事

一

2011年，我碩士畢業後找工作，北京的戶口政策越發收緊。我去了一所郊區中學面試，雖然它有一個高大上的名字，但穿過一個服裝城，在賣衣服的喧鬧中，看到一棟破破的四層樓，我還是有些懵了。領導說新校區在建，馬上搬進去。帝都戶口重千斤，學校解決戶口，我便決定留下來。

起初，我擔任初一一個差班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班上的學生虎頭虎腦，不論男孩女孩，大多都有北京人與生俱來的嘴貧和得過且過的幸福感。

「老師，你玩過紅警嗎？」

「老師，你有男朋友嗎？」

剛開學，我接到一個任務，那就是揪出「智力低下」的孩子。

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對此很有經驗，一個是我的直系領導，年級主任，一個是教務處管學生考試的。她們告訴我，初三要比的是優秀率和及格率，我這個差班，優秀的估計就一兩個，重要的是能保證百分之百及格，只要有一個學生不及格，學校中考工作就達不到區里的要求，教委發的績效會大打折扣，連帶著，大家的獎金也都得扣。

他們還告訴我，有些學生是永遠不及格的。老師再怎麼教，他再怎麼學都沒用，因為是智商問題，得去醫院看醫生，讓家長把三甲醫院出具的「智力低下」證明拿出來，以後不管考多少都不作數。

第一個被揪出的是文生。文生很瘦弱，特別容易臉紅，開學體測做仰卧起坐，被體育老師罵了：「還是個男人嗎？能不能痛快點。」做完後他就流著眼淚躲到了教室里，我追上去問沒事吧，他帶著哭腔說：「不用管我」，說的是河南話，而他的戶籍地寫的卻是北京。

北京孩子的課堂很活躍，上躥下跳，嘰嘰哇哇，特別是新課標要求老師只能講15分鐘，其它時間留給學生後，課上更加熱鬧。

文生每節課從頭到尾都不說話，叫他起來回答問題，聲音也很小，我走到他身邊仍聽不見，提醒他聲音大一點。其它孩子早就不耐煩了，跟他坐一桌的小胖子用河南話陰陽怪氣地說：「老師，聲音大了也聽不懂，我們哪兒聽得懂河南話。」全班哄堂大笑，後來，我再也沒叫文生起來回答問題。

文生的語文成績還不錯，每次默寫古詩詞，男生中只有他能完整地默寫出來，其它男生都需要威逼利誘請家長才行。他的字一筆一划，很娟秀，也很清瘦。有次寫作文，寫我的老師，文生寫的是我。

「我的語文老師很美，在講《金色花》時，她的聲音念起詩來特別溫柔，好像泰戈爾真的在我眼前。」

二

第一次月考，文生語文81分，英語54分，數學32分，被這兩科老師視為心腹大患。最要命的還是他有北京戶口。如果外地戶口的孩子在這裡借讀，成績不好，數學老師可以說：「初三讓他們回老家中考去。」但文生不行。

我跟兩位老師說，文生語文很好，應該沒問題。但她們告訴我，只有數學這種理科才能代表學生的真實智力水平，語文好沒用，等上到初三就知道了。

「你甭管了，我們來把文生解決了。」話剛說完，數學老師就把數學課代表叫來了，讓給文生媽媽打電話。

十五分鐘後，文生媽媽來了。她長得很漂亮，身形瘦弱，有點像李若彤。

「您真是個負責任的好媽媽，來吧，跟我一塊兒去上課，咱看看孩子的表現。」數學老師對文生媽媽說道。

下課後，文生媽媽氣得臉色發白，訓著旁邊一臉通紅的文生：「你怎麼回事？老師叫你回答問題你怎麼不站起來回答？別的同學都在討論，你一句話都不說。整天回家就想著玩電腦，以後別玩了。」

文生低著頭，一句話不說。數學老師找出文生的月考試卷，放在文生媽媽面前，看著試卷上可憐的32分，文生媽媽懵了。

辦公室里氣氛尷尬，一旁的英語老師站起來說：「下節是英語課，咱也一塊兒去看看吧。」文生媽媽輕輕地說了聲「好」，跟著去了。

上完英語課就中午了，我坐在辦公室吃打來的飯，文生媽媽回來說要給文生請半天假，英語老師使勁朝我使眼色，我說好，給她簽了假條，讓他們回去了。

圖 | 我曾執教的班級

三

文生兩天都沒有來上學，我打電話問，文生媽媽說文生脾氣倔，怎麼說也不肯去。

數學老師提議去家訪。那天忙完雜七雜八的事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北京的初冬有些冷，穿過還很熱鬧的服裝城，文生家就在馬路對面的小區，很近。

文生家是租來的房子，裝修簡單，燈光灰暗，文生媽媽有些拘謹，說文生不在。「他一聽說老師要來家訪，嗖的一下就跑出去了，電梯都沒等，跑了樓梯，現在不知道在小區哪個地方躲著呢。」

我們吃了一驚，他們家住在16層。

「哎喲，這孩子，我們就來看看他是不是病了，外面這麼冷，別給凍壞了。」

文生媽媽向我們說了家裡的情況。她和丈夫常年在湖南做工程，起早貪黑，只能把文生從小放在河南的奶奶家。因為頑皮，文生奶奶常給他們打電話，抱怨孩子看不了，讓他們領走。文生也在旁邊哭，讓媽媽帶走他，說奶奶打他。可爹媽不幹活怎麼賺錢養他呢。

自小在河南，文生沒有學會說普通話。上完小學後，文生爸媽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他媽便不再工作，來北京租了房子帶他上學，想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文生愛玩電腦，一放學就玩電腦打遊戲，晚上不睡覺，白天肯定沒精神，上課蔫巴巴地不說話。文生媽媽一生氣把電腦網線剪了，文生也賭氣了，說不把網線裝好就不去上學。

聽文生媽媽嘮叨了半天，數學老師打斷了她：「文生媽媽，我要嚴肅地告訴您，一是不要把教育孩子的責任推到奶奶身上，您是媽媽，得對他負責；二是文生的問題不是玩電腦這種小問題，如果只是調皮搗蛋，您還應該謝天謝地。他是情緒和智力發育的問題。」

四

第二天，文生來上學了，狀態還和以前一樣，課代表每天來辦公室給文生媽媽打電話。

「喂，阿姨，我是數學課代表，文生這次作業錯了很多，麻煩您多盯著他一點。」

「喂，您好，我是英語課代表，文生英語單詞沒背，請您來學校一趟。」

文生媽媽一次次地被「請」來我們辦公室，臉色越來越蒼白。兩位老師對文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關心，而我坐在辦公室里，敲著電腦鍵盤，只當沒看見。

「文生媽媽，我們都是為了孩子，現在孩子需要醫生的專業意見，建議您帶他去看看，聽聽專家意見。」

「我必須得跟您說，這孩子特別讓人心疼，所以我們需要一起幫助他。」

連續談了幾個星期，我也不關心進展了。一天，因為要去拍婚紗照，上午11點上完課布置完作業我就準備出門了。正在辦公室等英語老師的文生媽媽說，跟我一起走。

出門後一路無話，快到地鐵站時，她忽然拿出幾張超市的購物卡往我口袋裡塞，說：「方老師，一點小意思，你收下。」當時我整個人懵了，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往回推：「不能，不能收」。然後跑進了地鐵站。

拍完婚紗照的第二天，在校門口碰見英語老師，她喜笑眉開跟我招手：「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文生媽媽把弱智證明拿出來了。」

「啊，這麼快。」

「哪兒快了，不快，你看人家3班，都有4個弱智證明了。」

「什麼時候拿出來的？」

「就昨天下午，不知道為啥，其實早就有結果了，一直不拿出來，68分，正好比合格線少1分，我已經複印存檔了。」

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不再召喚文生媽媽了，在數學和英語課上，文生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覺。

期末考試改完語文卷子，有三個85分以上，文生83分，語文教學組長把我叫到一邊，說：「我們把文生這個孩子的作文分往上提提，讓你們班優秀率高點吧。」我苦笑：「不用了，文生的分數已經不算數了。」

在做成績表時，我還是把文生的成績如實填上，他那一欄後有個備註，已經被教務處的英語老師標上了「隨班就讀」。這樣，他的及格率和優秀率都另算，無論考得多高多低都一樣。

五

再後來，我懷孕了，另一位老師接替我擔任班主任。生完孩子回來，跟這位老師說起班裡的事，提到文生，她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文生媽媽又跑到湖南了，他奶奶在帶他，文生來學校連書包都不拿，整天趴著，午飯也不吃，就等著放學。

「我們讓他家長帶他去看看是不是自閉症，需不需要送到特殊學校去，得抓住青春期這個治療階段。他家長根本不接電話，太氣人了。」

教室里正在上勞技課，學生們做著小帆船，熱鬧喧嘩。只有文生，趴在桌子上，好像睡著，又好像沒睡著，旁邊放著做帆船的材料，一動也沒動。

一年後，我辭職了，接替我的是一個清華的博士。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兵，永遠不缺新鮮血液。學校搬進了宏偉的校舍，據說花了5000萬建成的。

只是後來我再也沒有了文生的消息。

作者方然，現為童書編輯

編輯 | 王大鵬

真實故事計劃在知乎電子書【一小時】系列出版了《穿過這泥濘的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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