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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瑞士的精緻低調

伯爾尼是個低調的城市,夜晚過了九點,街上已經行人寥寥。唯有教堂頂上的大鐘,在分針轉過每一刻鐘時如期發出遼遠的清響,這清響並未打破岑寂,卻讓冬夜更靜謐了。阿勒河兩岸,參差錯落的燈火綿延在大雪紛飛的夜裡。這是一座常讓人誤以為連機場都沒有的城市,卻超過了大名鼎鼎的蘇黎世、日內瓦、巴塞爾等作為瑞士的首都靜靜地座落在歐洲大陸的中心。

伯爾尼阿勒河畔的人家

聖誕市場早已關張。除星期四外,商鋪停業很早,唯有櫥窗里斑斕的燈裝飾著伯爾尼的夜。聖誕市場的另一邊,是瑞士的聯邦議會大廈。這裡不喧囂,不奢華,持身份證的遊客可以自由進出。有個在俄羅斯留學的中國小夥子,穿著格子衫混入一群正式參訪的人員當中,聽國會大廈的工作人員用英語講解了好久,實在因為他那身長到遮住屁股的格子衫在一群西裝領帶中過分扎眼,終於被人客氣地請走了。

但是並不會有人來盤查,安保工作也遠遠不像中國那樣做到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在瑞士的火車上,可以隨便找個沒人的地方落座,丟下行李,睡上一覺,並無需過於操心行李的安危。瑞士給人一種十分寬鬆的氛圍。

在聯邦議會大廈里,除了有議案需要討論的日子,很少見到政要,甚至連聯邦主席在這裡也沒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瑞士聯邦主席總是身兼部長,辦公室通常在部委里。2017年的瑞士聯邦主席多麗絲·洛伊特哈德身兼能源、交通與通信部部長,辦公室在她所在的部門。主席的住宅在伯爾尼一條普通的街道上,行人從路邊走過,有時會指著大門說,這就是聯邦主席的住宅。很奇怪的是門前也看不到衛兵把守,給人一種隨時可以被敲門或者闖進去的印象。

安全嗎?據瑞士人看,應該是很安全的。因為很多瑞士人連主席是誰都不知道。這也不奇怪。瑞士的聯邦主席每年一換,擁有最高行政權的是瑞士聯邦委員會,聯邦主席由七個聯邦委員輪流擔任,按照入選聯邦委員會的順序,每年輪到誰擔任,一般老百姓也不太去操心。聯邦主席對外代表瑞士, 對內主持聯邦委員會會議,沒有裁決權,政府的決定由聯邦委員會集體議事,集體負責。

伯爾尼聯邦議會大廈

瑞士的議員也並不令人矚目。甚至,單靠政府發的對議會期間的薪水津貼,很多議員無法負擔全家生計。因此,瑞士的議員多半是兼職,平時只通過郵件了解議案,討論議題,重要的時候才去國會大廈開會。他們還要從事其他工作以便掙錢糊口,比如律師、醫生、農民等。他們通常也沒錢去雇一名秘書。就連公務招待,一般也只有每人每頓飯30瑞郎的預算。30瑞郎什麼概念呢?大概夠在麥當勞吃兩頓。如果不是吃麥當勞這種快餐,要去中等的餐館裡,喝點紅酒,算上服務費,人均就要50瑞郎了。

不僅如此,瑞士的議員、律師、大學教授等等,無論什麼職業,可能都要抽出時間在家做家務或者帶孩子。因為請保姆的成本太高了。一般瑞士人都不會把每周40小時的工作時間100%用於職業上,很多人經公司同意,把工作時間調整為60%或80%,甚至一邊讀書一邊工作。瑞士不僅允許,而且流行這樣的工作方式。

只是,一旦工作,就必須全身心地投入,不存在磨洋工的情況。在中國,很多人邊上班邊鬥地主,炒股票,逛淘寶,這種情況在瑞士幾乎不存在。他們在工作時間內是不允許玩手機的,也不允許收發工作之外的快遞。每工作4個小時,約有15分鐘時間可以休息或者喝咖啡,工作8小時,就有30分鐘的時間。當然,也會因為工作內容不同或者公司不同而有所調整,但大體是這樣。

每個員工,每周需要把自己做過什麼事情條分縷析地列出來,精確到每個小時甚至每10分鐘,以便人力部門進行精準地考核,並判斷哪些工作是有效率的,哪些工作是效率低下應當剔除的。

在這種講求效率的工作氛圍下,瑞士的創新能力很強。瑞士並不在國家層面上推行政策鼓勵創新,瑞士的創新多半是由私人領域驅動,政府很少為創新掏腰包。瑞士的創新是目標精準的,一般集中在科學技術領域比較多,並不像中國的創新多半是「概念創新」,提出一個新口號、新模式、新理念,實質上還是舊的東西。瑞士的創新,並不因為項目大,或者因為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而去過多地扶植它。瑞士的情況是,只要項目好,哪怕是小項目,也會去關注;反之,項目不好,哪怕很大,哪怕牽涉到多方利益,也希望它儘早死掉。

在日內瓦湖畔的瑞法邊界,歐洲核子研究中心彙集了來自全世界幾十個國家的數千名工作人員。一個身材不高,頭髮泛白,身著褪色防風衣和舊毛衣的老人斜挎一隻手提袋,用中文向一群東方遊客介紹質子對撞機的基本原理。介紹的內容都是高中水平的物理常識,只是遊客們早已忘了,會反覆地問一些很幼稚的東西,老人很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去做ABC層面的講解。看起來十分像老導遊。

錢思進教授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

和導遊不一樣的是,老人講著講著就會興奮起來。興奮的時候,就會眯起眼睛,面露歡喜。而導遊在重複講過上千遍的東西時,總會面露倦怠和慵懶。這就讓人忍不住低頭去看老人脖子上掛的工牌,想知道這位談起宇宙大爆炸就充滿歡喜的人到底什麼來頭。老人本來正閉著眼睛沉浸在歡喜當中滔滔不絕,沒想到來訪者只是微微俯身去偷瞄一眼,就立刻被他捕捉到,馬上撩起工牌:「你看我?我叫錢思進,趙錢孫李的錢,思想的思,進步的進。」語速飛快,報完姓名,又繼續投入質子對撞的介紹中了。

來訪者偷偷躲到人群後上網搜,得知面前的人是北京大學博士生導師,十分吃驚。如果在中國,請這樣頭銜的人講一節課是要付出不菲的出場費的。而且,大眾科普的東西,教授很少會親自出馬,一般帶的研究生來做就夠了。

來訪者震驚之餘,忍不住悄悄問老人:「請問,您父親是錢三強教授嗎?」 這個被問過無數遍的問題,實在令老人很煩,但他並沒表露,只是飛速回應一句「主要靠自己」。介紹完對撞機,參觀者要離開了,老人走在最前面,在雪地里倒退著小碎步向觀眾介紹。人們都上車了,老人揮揮手說,我自行車在那邊,就轉身飄然離去。

位於日內瓦的高等藝術設計學院簡稱HEAD,5個校區,700多學生。從牆外,完全看不出是大學,就像一座普普通通的住宅。木門推開一扇,才曉得裡面別有洞天。牆上隨處可見「in my head」, 「in your head」。HEAD的時裝系,學生每天要花10個小時待在工作室,一刀刀剪出自己設計的新樣,又一針針縫成衣服。有個長相酷似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主角的小男生,從聖誕節就開始做一件裙子,上面密密麻麻別著鋼針。他左手邊的姑娘,脖子上掛著捲尺,正小心縫一身袍子,袍子上的花紋是典型的東方風格。

日內瓦設計藝術學院時裝系學生

他們年紀都不大,十幾二十歲的樣子。不過,很多人的經歷可不簡單,可能跟隨許多設計師去參加世界各地的時裝周,設計並展出自己的作品。不過,那些作品在畢業之前並不能賣,暫時屬於學校,要等畢業後一年才可以。

他們雖然和世界聯繫緊密,不同中國學生的是,他們離社交網路很遠。每天還是要花很多時間在學習和工作上。他們像工匠一樣,沉浸在作品和專業中,對世間的喧囂和騷動知之甚少。他們甚至為了設計一個配飾,自己學習木工,並用3D印表機列印出自己的設計。

現代平面設計的網格系統是瑞士人幾十年前發明的,而總結這個設計系統的「聖經」一書2016年才被翻譯成中文面世。我曾問一位國內的資深平面設計師,中國的設計水平和瑞士究竟有多少差距,他說,差距還是蠻大的。我說,這個應該不是智商的原因,也不應該是努力程度上的原因,那是為什麼呢?他說,瑞士的設計師,從小成長的環境都充滿了很好的設計感,在這樣的環境里,耳濡目染,就會受到熏陶。此外,瑞士的設計師報酬很高,他們願意花精力花功夫去自習琢磨,在中國,為了多掙錢,只好多接單,時間長了,就無暇顧及每一件作品了。

日內瓦的夜色

很多中國人對瑞士的了解常限於手錶、滑雪、軍刀等,實際上,瑞士的經濟競爭力和人才競爭力都常年位於全球前列,並屢摘桂冠。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鈔票包括人民幣中,都使用了瑞士的防偽技術。嚴謹的工藝和整潔的環境讓瑞士顯得完美無暇。但這完美又不曾將瑞士引向奢侈,只是低調而精緻地呈現在每一位居住者和到訪者的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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