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續二)

八年前,中原皇帝為了逞耀武力,發動對狄夷戰爭,從而打破了中原與外疆百年來以嘉峪關為界的和平。八年來,雖屢次進攻,但收效甚微,雙方互有勝負,中原軍隊偶有小勝,卻終被狄夷鐵蹄奪回,於是兩國始終守著嘉峪關的平衡線,未有寸進。倒是中原皇帝愈戰愈勇,在國內大興兵役,派往邊關,每次萬千役夫,但最終等待他們的卻只能是死亡,或者更加渺茫的未來。

十三這一隊便是當年第一批徵調的役卒,當時來時尚有千餘人,如今卻只剩下他們這不到百人的小隊,都已成老兵。

夕陽已落,天光晦暗。

兵士們到校場集合,發放米粥後,微作整頓,便各自返營休息了,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回營前,將帥照例為兵卒們訓話,然後副統領袁呈宏整隊發令,十三是他們這隊的大隊長,最後領隊回營。

塞上的月光尤其亮,如寒霜般為大地鍍上了一層銀光。塞上的夜很冷,郭老兒撫著腰間的刀傷微微呻吟,聲音很輕,卻是忍受了極大的痛苦,那處刀傷是多年前戰鬥時留下的,雖已痊癒,但當時傷口頗深,每當夜晚天寒時疼痛仍會如寒芒沁出,痛不可當。

十三睡不著,便坐了起來,老千仍是不住翻身,還帶著極響的呼嚕,書生靜靜睡在一角,一動不動,偶爾會蹦出幾句夢話,叫著「殺身成仁」,卻又不住喃喃喚著「娘親」「娘親」。

十三起身,來到營外,望著月色下的城關之景,微微發愣。

不知名的蟲豸卻在這等清寒的地方突然叫個不停,十三聽著心煩,順手捻過一根雜草,出手如電,帶著深深勁氣朝聲音源處射了過去,一時間又安靜下來,只剩下風聲和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燒聲。

忽聽後方腳步聲起,十三扭頭一瞧,只見郭老兒按住腰肋走了出來,眼光卻沒瞧他,只是盯住月光下的天色。半晌,道:「書生又想家了,口中一個勁喚著娘親。」

十三心中一慟,道:「到底是讀書人。」

郭老兒又道:「老千那小子也想家了,他家中還有個媳婦和兒子。」

十三沒有接話,心中卻突地開始發酸發沉。

「這麼多年了,媳婦不知還是不是自己的媳婦,兒子卻是早已不識得親爹了。」郭老兒說完,轉過頭來望著十三,問道:「你呢,想家不想?」

十三微微苦笑,郭老兒沒有等待十三的答案,猶自言道:「知道我這腰間的刀傷是如何來的嗎?」

十三微一錯愕,道:「你不是說是戰場上與狄夷廝殺的時候留下的嗎?」

郭老兒道:「是在戰場上,可不單是狄夷,帳篷被撕破的時候,好多人啊——」郭老兒眼神漸顯悠遠,仿若沉入了記憶的深海。

「漫天的黑影,滿耳都是兵刃碰撞和馬蹄踐踏的聲音,血撒得到處都是,濺得我滿頭滿臉,我躲過了一槍,卻沒躲過背後襲來的刀。真可惜啊,真可惜沒把我砍死,可他們——老婆子,兒子,媳婦,還有剛滿月的孫子——」

郭老兒終究無以為繼,忍住滿眼的淚水,摸著腰間的鐵刀哽咽著:「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這把卡在我腰肋間的刀,只剩下它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早已分辨不出是從哪裡傳來,輕若蚊吟,彷彿來自天外,又好似就在耳邊。

十三轉過頭來,拭盡淚水,心中突然湧出一股無畏的力量,只聽他咬牙道:「放心吧,明日出征,我們都會無恙,誰也不會死,誰也不能死!」

同樣的夜色之下,遠處高大威嚴的帥營之中,一片燈火通明。忽地燈光一暗,卻是一人入帳。安靜的月色下,除了塞上偶爾揚起的風沙,一切都顯得冷峭不已。只聽端坐於白虎帥椅上的人朝來人睨了一眼,沉聲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來人微一遲疑,終道:「虎賁營隨時候命,只待帥座軍令一下,便可行動!」

白虎椅上那人聽完,道:「好,袁將軍,終望一切馬到功成!」說著,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的光芒。那袁將軍一看之下,心中微寒,雙臂卻毫不遲疑,只見他猛一抱拳——

「悉聽帥座號令!」

「你打哪裡來?」

「什麼?」

「從來不會有人主動來到這邊荒之地服這門子苦役,而你,卻恰恰是個例外!」

「我,來自江湖。」

「武林人士?」

「江湖,那個有人的地方。」

十三睜開眼,天已微亮,兄弟們早已裝備停當,等待著他。

校場上,十三想著昨晚的夢——

夢裡盈兒對他說:「十三,不要難過,閉上眼睛,便能看到盈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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