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師

這位客官,看你風塵僕僕,想必也是個行走江湖之人。這年頭到處兵荒馬亂,不是軍隊就是強盜,人命如草芥。敢四處流浪的,沒點特別的本事和膽量是不行的。不過您放心,我這個小店雖處荒山野嶺,但並不是黑店。我在後面開了幾塊地,平日里種田為生,逆旅只是閑時的愛好。這地方一年也路過不了幾個人,靠這個吃飯我早餓死了。我只是為了見見生人,聽聽他們講的故事。

您不愛講話?那我給您講講故事吧。我也有故事,說了您可能不信,來此落腳之前,我曾在魏王麾下當過幾年侍衛呢,大場面也見過,英雄名人也伺候過。要不是老父去世,我不知道還會跟著南征北戰多少年。不過現在就算再讓我去我也不去啦,大場面雖然激動人心,但終究跟我沒什麼關係,陪伴君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像您這樣的行走江湖的,我在魏王府也見過一個,那個人真是神通,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厲害的人,我估計,魏王以前也沒有見過。

那個傢伙叫左慈,字元放,我第一次見他,是在魏王——那時還是丞相——的筵席上,那天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都是丞相的貴客。誰也不知道他是跟著誰來的,按說以他的身份,本來上不了這樣的場合。

菜上來的時候,丞相拱手客套了幾句,他說:「今天在此與各位英雄相會,略備了一些薄酒小菜,希望大家不要嫌棄。可惜沒能捕到吳江鱸魚做膾……」

就在此時,那個左元放從人群中發出了一聲自得的回應:「這還不容易?」他的聲音來得突兀,讓座中人嚇了一跳,也讓丞相十分尷尬。大家都往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左元放站起身,穿著一身麻衣,帶著一頂竹冠。滿座的客人都被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坐在他們中間。

那個時候我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要不要上去把這個人拖走?可萬一他真是丞相的客人呢?我看了看丞相,丞相沒動聲色,我也就按住劍柄沒動身。左元放旁若無人,招呼侍者拿銅盆。等到滿滿一銅盆水端上來,他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根竹竿,上面拴著一根線。他把這根簡陋的釣竿伸到水中,不一會兒大呼小叫地拉起來,線尾赫然跳動著一尾活的鱸魚。滿座全都轟動了,貴人們紛紛湧上前來看,讚嘆不已。丞相被晾在一旁,神色不太好看,他強笑著說這麼多人一條魚哪裡夠,沒想到左元放馬上就又釣上了一條。丞相又說這魚做成了膾,要用蜀中的生薑配著吃才好吃,左元放站起身來就說自己馬上取來,而且真的片刻即回,帶來了生薑,還說這是益州城西市上買來的。

那天賓客們吃得很盡興,但丞相的笑容都有些牽強。只有我知道,他席間離開了一下,秘密派了人火速趕奔蜀中。幾個月後那兩個人才回來稟報,說宴會那天,確實有人在西市看到了左元放。

左元放後來成了丞相的一塊心病,我想這絕不只是他讓丞相丟了面子的緣故。貴人們的心思我猜不透,我們都覺得左元放很神奇,但每次我們討論到左元放的神奇,要是被丞相聽到,他都會大發雷霆。

我第二次看到左元放,是隨丞相郊遊的時候,那時丞相已經是魏公了,離魏王一步之遙。文武百官隨行的有一大群,他們對魏公百依百順,亦步亦趨,沒有人敢違拗他的旨意。左元放就出現在那一群身著朱紫的隊伍之中,仍是一身黑色麻衣,帶著荊冠,感覺生活更破落了一些。他隨身背了個酒壺,手裡舉著個銅爵,邊走邊喝,還從袖中扯出肉乾來佐酒。隊伍中的好多人都見識過左元放的神技,但是那天,沒有一個人和左元放打招呼。大家面面相覷,卻又忍不住好奇,都偷眼看他。

魏公沒有注意到左元放的到來,等他注意到時,左元放已經拉著一些大人喝到爛醉了。他把酒倒進銅爵里一爵又是一爵,酒還是源源不斷,他的肉乾拽出了一條又是一條,肉還是不絕。魏公的臉色陰沉得厲害,他看著那些跟左元放摟在一起,放聲狂笑的官員們,眼睛裡幾乎要射出刀子。

郊遊喝酒並不是罪過,魏公即使生氣,卻也不便發作。他後來是以偷盜治的左元放的罪——那一天,市郊一整條街的酒肆里,所有的酒肉全都不翼而飛,左元放那喝不盡吃不完的酒肉,就是這麼變來的。執行抓捕命令的就有我,我親手把他關進了牢房,卻也眼睜睜看著他微微一笑,就隱沒在牆壁之中。我們一隊人馬衝出官府在街上搜捕,到處都能看見他,但到處都倏忽不見。有那麼一瞬間,滿街人全都變成了左元放,我們抓住了一個,又放掉去抓另一個,所有的左元放向我們哈哈大笑,然後迅速變回了老翁、小販、大嫂,我們驚慌地甩掉抓著的胳膊,迷失在鬧市之間。

魏公的怒氣趕著我們到處去搜索,「給我抓住左元放!」魏公狂暴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恐懼。我們分成很多個小隊,穿街走巷,翻山越嶺,只為找到這一個人。有人在陽城山看到左元放走進了羊群,魏公帶著我們親自追來,卻看不出左元放的蹤跡。魏公當眾長嘆一聲,說:「算啦,我不再抓你了。我只是想再見見你的樣子而已。」他的聲音疲憊而又衰老,像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老人。羊群聽到了他的感嘆,一隻老羊像人一樣站起了身子,舉起前蹄:「就像這樣嗎?」。魏公倏忽間恢復了警覺,眼裡閃出了刻毒的光,他的手指向那隻老羊,發出一聲尖利的叫喊:「給我抓住左元放!」

當我們衝進羊群的時候,鬧市的情景又一次出現,所有的羊都站立了起來,舉著前蹄,好像無數個老人,覆蓋了整個山坡。他們一聲接一聲地問著:「就像這樣嗎?就像這樣嗎?」聲音像是雷雨前的轟鳴。那種景象怪誕而又恐怖,荒唐而又神奇,擠在中間的我,永遠地記住了那一幕。

後來我沒再見過左元放了,他誰都不怕,誰都拿他沒辦法,想必一定過得很快活。而魏公的精神衰弱了起來,每到人群擁擠的時候,他都疑神疑鬼,生怕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他不信任身邊人,連身邊的東西也不信任,他會長時間地盯著某件傢具,就好像它會變成什麼怪物。我以為能調動千軍萬馬的魏王是強大無比的,我想都沒想過懷疑他的權威,而這下,我看到他也有如此多的畏懼,竟虛弱得不堪一擊。

魏公成為魏王以後不久,我就因為奔喪而離開了王府。安葬了父親,我搬到了這裡,過起了隱居的生活。生逢亂世,安全與自由不可得兼。在魏王府里很安全,但並不自由,我們都像牆壁上的一塊磚,安於自己的位置才能保證牆的厚實。魏王不用當磚,可是他也有害怕,也不自由。這世界上有兩種自由,一種是進的自由,一種是退的自由。我常常希望我能有左元放那樣的本事,那樣我可以隨心所欲無所畏懼,但我沒有。所以我就退吧,我遠離人間與世無爭,也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客官,您跑到這荒郊野嶺來,是為進,還是為退的呢?

原故事來自《搜神記》·《左慈顯神通》

左慈字元放,廬江人也,少有神通。嘗在曹公座,公笑顧眾賓曰:「今日高會,珍羞略備。所少者,吳松江鱸魚為膾。」放云:「此易得耳。」因求銅盤,貯水,以竹竿餌釣於盤中。須臾,引一鱸魚出。公大拊掌,會者皆驚。公曰: 「一魚不周坐客,得兩為佳。」放乃復餌釣之。須臾,引出。皆三尺余,生鮮可愛。公便自前膾之,周賜座席。公曰:「今既得鱸,恨無蜀中生薑耳。」放曰: 「亦可得也。」公恐其近道買,因曰:「吾昔使人至蜀買錦,可敕人告吾使,使增市二端。」人去,須臾還,得生薑。又云:「於錦肆下見公使,已敕增市二端。」後經歲余,公使還,果增二端。問之,云:「昔某月某日,見人於肆下,以公敕敕之。」

後公出近郊,士人從者百數。放乃齎酒一罌、脯一片,手自傾罌,行酒百官,百官莫不醉飽。公怪,使尋其故。行視沽酒家,昨悉亡其酒脯矣。公怒,陰欲殺放。放在公座,將收之,卻入壁中,霍然不見。乃募取之。或見於市,欲捕之,而市人皆放同形,莫知誰是。後人遇放於陽城山頭,因復逐之,遂走入羊群。公知不可得,乃令就羊中告之曰:「曹公不復相殺,本試君術耳。今既驗,但欲與相見。」忽有一老羝,屈前兩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許。」人即云:「此羊是。」競往赴之。而群羊數百皆變為羝,並屈前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許。」於是遂莫知所取焉。

老子曰:「吾之所以為大患者,以吾有身也。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哉!」若老子之儔,可謂能無身矣。豈不遠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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