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親綁架的十年

八歲的一天,我在上學路上被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攔住,她抱著我哭得很厲害,說她是我的媽媽。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05 個故事

我母親十九歲時做了我父親的情婦。她滿心以為自己以後要做闊太太,卻沒想到自己後半生要過的是顛沛流離的生活。

她從小就長得漂亮,也聰明,一直讀到高中,差點上了大學。她曾經很驕傲地告訴我,她和村子裡別的姑娘都不一樣,別人在地里越曬越黑,她卻一直都那麼白。村裡有好多小夥子喜歡她,她一個都看不上。她要去城裡見大世面,認識更好的人。經人介紹,她進了我父親在餘姚的一個廠。

那是我父親生意做得最好的時候,他以前窮得不行,倒插門娶了一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女人,生下兩個女兒。認識我母親時,他的妻子已經六十多歲,無法為他生一個能繼承家業的兒子,他自然而然地選擇了膚白貌美的少女。

一開始,我母親並不願意,因為這個男人年紀比自己父親還要大。但小地方出來的女人,哪裡見過出手這樣闊綽的百萬富翁。她空有一副皮囊,沒見過什麼世面,很快就被金項鏈金戒指迷了眼睛。

她說:「你爸爸那個時候40多歲,風度翩翩,老婆卻有60多歲,怎麼可能會不喜歡我?」

她在心裡不停地念,那個老太婆指不定哪天就咽了氣,或是自己給我父親生個兒子,他應該就會娶她了。她第一次懷孕時,父親的妻子向計生委的人報告,一群身強力壯的男人把她按在水泥地上打了一針,她流下一個八個月大的男嬰。

又過了幾年,終於有了我。但我是女兒,女兒不能讓父親娶她,也不能叫她安心。

那時父親在山東日照開了個廠,母親懷我時,為了躲計劃生育,就去那裡待產。我出生後跟著她度過人生最初沒有記憶的兩三年。後來她遇到了一個計程車司機,她可能以為這就是愛情,決定要跟我父親分手。

他們鬧得很兇,還上了法庭,父親要我的撫養權,她只要錢。

我父親對於自己的子女,有種老式固執的責任心。他認為自己生下的女兒,就該養她長大。

不知是害怕我長大後爭財產,還是單純不想讓我出現在餘姚,父親的妻子提議說把我送到上海去。父親就在上海找了一個阿姨,每個月給她一些錢,把我寄養在她家,戶口也落在她家。

他安排好了我從幼兒園到大學的人生道路,希望我能成為一個「上海人」。

我在上海待了幾年,長到八歲還傻傻愣愣的,從來沒有想過關於媽媽的事,也不記得爸爸長什麼樣。如果不是我母親忽然出現,我可能真的會在上海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家長大成人。

八歲的一天,我在上學路上被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攔住,她眼裡含著淚:「乖囡囡,媽媽終於找到你了。」她抱著我哭得很厲害,大概是母女間那種奇妙的聯繫吧,我掏出小手絹擦她的臉:「阿姨不要哭。」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不能相信陌生人,我對不認識的人一直沒什麼戒備心。那天如果是人販子找上我,隨便哄哄我也會跟著她走。

幾個小時後,我開開心心地拋下自己的小書包和芭比娃娃,跟著新媽媽,新爸爸和新弟弟上了火車。我興奮地問媽媽:「我們是不是在逃亡呀?」她說:「對呀!」她遞給我一張小紙條,讓我照著紙條上寫的號碼給我爸爸打電話。

「爸爸你不要擔心,我跟著媽媽走啦。媽媽會對我很好很好,但是我上學要很多錢,你現在打3萬塊到這個賬戶上......」

我還沒有說完,父親就掛了電話。其實母親不是真的希望我能要到錢,她只是想讓父親聽聽我的聲音,讓他知道,他女兒在她那裡,他必須給錢。

父親沒有費心來找我,我在他的家庭中本來就沒有一席之地,寄養在上海或寄養在我母親身邊,對他來說可能並沒什麼差別。

母親帶我回到日照,就是當初我出生的地方。回想起來,那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母親為人闊氣,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我們住的是有兩個儲物間的大房子,給狗吃的是剝掉包子皮後的肉餡兒,當地人都喜歡和我們做朋友。我從小待在上海,沒見過日照這種坑坑窪窪的土路,覺得非常稀奇。

因為錯過開學時間,我在家待了半年才去上學。這半年整天瘋玩,在路邊采野花送給媽媽,給死去的小燕子做墳墓,和好朋友用泥土過家家,還學會了自己縫沙包。

新爸爸跟媽媽一樣,從來不去工作,每天就待在家裡。弟弟說他是小怪獸,不過自己是迪迦奧特曼,完全可以打敗他。新爸爸問我想要當什麼,我對著電視機里的英俊瀟洒的大古說:「我想要當!奧特之父!」說完我和弟弟對躺在床上的他一頓亂踩。

在這種打鬧中,新爸爸只是個會反擊的對手,把他惹急了他就會踢我,我又發起新一輪攻擊,因此我一點也不怕他。那時候我還小,並不知道自己在那個家裡得到的自由和放任源於什麼。只是每次媽媽叫我打電話時,我都會很順從地拿出小紙條。

「爸爸,媽媽最近又沒錢了。我過得很好。日照的小學老師比上海實驗小學的好多啦!媽媽說最近要給我買新衣服,爸爸你快打錢吧!」

每回放下電話,我都心滿意足,感覺自己是這個家的功臣。

有一次我抵住一扇門,不讓新爸爸進來,他撿起一個煤塊使勁砸過來,門上的玻璃裝飾被打破了,碎片劃在我臉上,流了不少血,到現在額頭上還有個疤。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爸爸打來的那些錢,不知道我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我母親帶著我們回到日照,原本是為了躲債。

她離開我父親後,失去經濟支柱,維持不了之前闊綽的生活,就不再打麻將,轉而開始賭博。欠下一筆債務,走投無路,這才想到拿我當籌碼。

我意識到自己的「作用」是在我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教過我生理知識,我很害怕地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她第一反應是給我父親打電話,告訴他她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了,他最好識相點。

我們在日照待了四年,大概是受不了小地方乏味的娛樂生活,母親又帶著我們回到餘姚,重新開始賭博。

這四年間,父親前後給我們打了三十多萬,他再也受不了這無盡的索求,不管我再怎麼打電話,他都不肯再給母親錢。如此一來,我就失去了利用價值。

那段時間,母親又輸了很多錢,整個人精神壓抑,極容易被人激怒。

一個下雨天,我準備出門,就撐著傘從房間里把自行車騎出去。自行車過去了,傘卻卡在門框里,傘面折出一道彎來。母親看到這一幕,衝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衣服,將我拖到衛生間,摔進浴缸里。她舉起那把傘,使勁地抽打我的大腿,直到把傘柄打彎,她累得氣喘吁吁才停下。

我縮在浴缸里哭,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沒過幾天,我放學回家時晚了一會兒,她抓過高跟鞋就往我背上砸。

她已經容不下我,要把我送回我父親那裡。我這才發現,在母親的家庭里,依舊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見到父親那天是在他的廠里。一見面他就打了我兩個耳光,我眼淚簌簌地流下,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叫我跪下,我順從地跪下了。他拿來一疊匯款單,劈頭蓋臉地砸在我頭上,叫我一張一張讀出來。我沒想到這四年竟然攢了這麼多單子,也被嚇了一跳。

我一邊大哭一邊讀:「2006年11月......匯款,兩萬五千整......2007年2月,匯款,一萬整......2007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哭聲惹怒了父親,他一腳把我踹倒在地上:「和你媽一樣!婊子!」

我滾燙的臉貼在冰涼的地板上,心裡滿是茫然。直到現在,我也從未恨過任何人,那時候我只是在想,為什麼。

人在受到傷害之後,身體會自動產生防禦機制。比如我父親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市中心給我母親買三套房——表達愛意之後,受到了背叛和欺騙,他對包括女司機在內的所有女人都產生極度的不信任。

尤其是我媽,以及長得很像她的我。

我父親和他其他的孩子都是雙眼皮,我母親眼睛雖大,但是單眼皮,而我隨我母親。在我被母親拋棄之後不久,父親就要求我去割了雙眼皮。

他不想在我身上看到我母親特有的影子。

父親仍然和比他大十多歲的老妻子維持著表面的婚姻關係,我不可能住進他的家中。他以每個月450元的價格給我租了個車庫,裡面有一張床,和一個馬桶。那裡非常潮濕,牆面長著黴菌,住了三四年後,我得了好幾種皮膚病,至今仍時不時複發。

我喪失了小時候「恬不知恥」開口要錢的能力,實在沒有生活費就啃一塊錢三個的饅頭。

我患有甲亢型心悸,晚上經常失眠,手機里置頂的聯繫方式就是自殺干預熱線。我試過好幾種方式自殺,都因為沒有勇氣和智商過低失敗了。

有一次我跟父親吵起來,把他鎖在車庫門外,鑰匙丟在一邊。我決定絕食,在床上躺了五天,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第五天父親砸開門,把昏迷的我送進醫院。

我醒來時手上打著點滴,有了力氣又跟他大吵大鬧起來。

「你為什麼要把我生出來?我根本就不想被生下來!」我哭著大喊。我們正吵架時醫生走了進來,他似乎覺得有些尷尬。

「再裝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一下止住了哭聲,沒有再說話,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十七歲時,我母親再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像第一次一樣嗅著錢味找到我。她要我搬去和她住,我同意了,因為我再也受不了那間車庫裡潮濕的臭氣。

她的模樣讓我震驚,她又黑又胖,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姿色蕩然無存。她越來越像一個男人,大吃大喝的樣子觸目驚心。她看我的目光中,不加遮掩地流露出對年輕女孩的嫉妒和惡意。幸虧這種神態很快就消失了,她對我語氣依舊溫和,會滿足我的許多要求。

在這幾年間,變化的不僅是我母親的容貌。

她和新爸爸分分合合,幾乎沒有了感情。但新爸爸家拆遷,能賠三套房,所以她又和他在一起了。她沒錢的時候,就在外面同時勾搭幾個男人,保持穩定的關係,能換來一些錢。每次被新爸爸發現,他都會狠狠地打她。

她被打得進了幾次醫院。我見到新爸爸時,他因為打她進過一次監獄。這段監獄生活對他的改造挺大,出獄後他開始找工作,知道我母親為了錢又來找我,覺得很對不住我。他看到我洗衣服時,用一種略帶惶恐的語氣說,你怎麼能做這些?

我母親本性不改,再一次在外面找男人被他發現。他當著我和弟弟的面打她,用腳踢她的下體,我母親哭著用檯燈砸自己的頭。我只是抱著弟弟在一旁哭,後來我想,那時她大概是不想活了吧。

她仍舊裝作大氣的樣子,將20塊買來的洗髮水說成是100塊的。我們住在還算體面的房子里,但改不了被債主追上門、入不敷出的事實。

我們一家出去吃飯時,母親趁著新爸爸還沒來,要我們把肉菜全部吃光,叫服務員收走盤子。等他來了,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點了四碗素麵。

一天,我坐在地板上玩電腦,她走進來,坐在我旁邊,開始痛哭,聲音很大,聽起來很慘。她求我救救她,再不救她,她就會被債主打死的。我面無表情地看她大嚎大叫,心裡沒有一絲憐憫,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麼救得了她?

「我也沒有錢,你再想想辦法吧。」我轉過頭繼續玩電腦。

她像絕望了一般,不再嚎哭,走到房間角落裡坐下,抱著膝蓋,嘴裡喃喃地說:「果然是誰都靠不住的......連親生女兒都是靠不住的......」

其實她不是在求我,而是在求我爸,彷彿透過我就能看到那個曾經讓她崇拜的男人。他曾給過她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他在她眼裡一直很高大。她以為我父親還一直很富裕,但當年興隆的塑料廠已經適應不了時代,而他也老了。

我母親知道討債的人已經查到家裡的地址,第二天她把我一個人留在家裡就離開了。她是希望我害怕,然後打電話問我父親要錢。

來討債的混混拿著板磚和刀棍砸門,門上的玻璃碎片嘩啦啦往下掉。我打開門,放他們進來,告訴他們我母親不在,但我可以把聯繫方式給他們。他們掏出手機,要我給她打電話,希望我能套出她在哪兒。

電話接通了,開著免提,那群混混都安靜地聽我們說話。

「媽,你在哪兒?」

「你旁邊是不是有人?」她十分警覺。

「對。」長這麼大我還像當年一樣傻愣愣的。

「你這個賤人!你是不是跟他們睡過覺了,幫著他們來騙我?」她在電話那頭嘶吼道。

在場的混混聽到她的話全都震驚了,一個混混遞給我一張紙巾,叫我別哭了。這時我才發現自己臉上全是淚水,但內心卻出奇地平靜。

我打電話給父親,讓他來把我接走。母親晚上回家,沒看到我她才開始恐慌。她也許是意識到了什麼,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敢見我父親,當晚卻跑到他家張牙舞爪,撕破臉皮大鬧。她要他把她的女兒還給她,還瘋狂地用石頭砸門,直到警察來了也不肯罷休。

「那是我的女兒!」她邊哭邊掙扎,「把我的囡囡還給我!」

那天她鬧到深夜才離開,從那以後,她再也沒得到過我的消息。

父親給我租了一個比倉庫稍好一些的房間,我一個人住在裡面,讀完了高中。上大學以後,我聽父親說,母親曾向外公外婆打探我的消息,問我還有幾年才畢業。他們知道她欠著債,要是讓她找到我,大家都不得安寧,因此沒有把我的消息透露給她。

大學時的一個暑假,我回到老家,在一個零食鋪里閑逛時遇到母親。我們迎面走過,她沒有認出我來,只顧在零食堆里挑挑揀揀,大概是在給她兒子買吧。我回頭又看了看她,穿得很時尚,過得很好的樣子。不過,她曾在欠著幾十萬債款的時候買過鑽戒,外表似乎不能成為判斷她生活水平的標準。

我沒有叫她,趕緊走出了那家店。

前些日子,母親的兒子不知道從哪裡找到我的微信,他叫我「姐姐」,而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弟弟。我態度有些冷淡,他沒有提起母親,我也沒有主動問及。我對她怨恨了這麼多年,如今已經要成家立業,卻仍舊不想見她。

作者陳靜 現為公司職員

編輯 | 馬璇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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