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脫俗世的隱逸之境:尹朝陽話江湖

本文刊於《典藏投資》,第109期,201611月號。

尹朝陽,他是中國當代藝術家裡,少數從市場低谷再向上突破的代表。台北亦安畫廊於10月8日至11月19日舉辦藝術家尹朝陽個展「江湖」,這是藝術家自2002n年於亦安畫廊(上海)舉辦個人首次個展「神話」以來,第六次於亦安畫廊舉辦的個展,共展出11件作品,包含兩件水彩與九件油畫。

亦安畫廊台北負責人黃亞紀表示,將本展命名為「江湖」,是為突顯其在喧鬧的藝術體制內,選擇著力山林超脫世俗的紛擾;無關乎逃避,而是如尹朝陽所言「圈一處明山做出發點,從中照見自我,慢慢生長,成全自己。」展覽作品中,每個階段的山景都展現藝術家不斷反饋自身的痕迹,意象也從部分具象慢慢邁入更恣意的抽象表象,精準的抽樣出藝術家在山水題材各階段性的曠美之感。而這次「江湖」個展呈現的多幅作品中有著或多或少的人物出現,有的表象是身於江湖之境;有些則是隱晦的背離江湖之感,甚或在沒有人物出現的畫面中也透露出非常強勁的上揚、逆游之意。此次展出以2013年至今各年度的山水精品為軸,呈現尹朝陽由壯麗氣勢到抽象凝聚的歷程。《典藏投資》特別專訪尹朝陽,這位中國當代藝術家群里,創作階段風格鮮明的藝術家,這些年又有了那些體悟精進?

台北個展與山水創作

典:這次台北個展可看到尹老師近幾年來的山水創作。首先,請您談談多年來繪畫語言的啟發,是來自何處?

尹:對我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來源當然是傳統,繪畫作為一種獨立的表達手段年齡太長。我感覺甚至超過文字的年齡,這種行為必然包含許多非理性的基因。這也一直是我到今天迷惑又充滿興趣的魅力源頭。另一個來源則是向傳統學習的過程中自身的參與,年齡越大這種參與感越強,當然那同時也包含對傳統和自身習慣的反動,今天看這種反覆是藝術自身的特質,我自己已經見怪不怪了。

典:請問您這些年持續創作山水的動機?

尹:近年來看過不少的古人山水,也去過許多古人山水的實景對照觀摩。我一直感興趣一個細節,從山水畫的第一個巔峰北宋,到明清以降,眾大師只在區區幾尺內作文章,立軸長卷,尺幅不大即容曠野千里,山川萬象。古人不太在意用多大的尺幅嚇唬人,也不在意材料的花樣上有多驚艷,他們更看重的是內在的規律的動力和人生觀乃至宇宙觀的更迭,那已不是簡單的形式的超越。

典:本次展覽作品中我們能發現您有些新的嘗試。請問您怎麼評斷繪畫的創新部分?「新」在繪畫中是否有意義?若有意義,它應該是如何被呈現?

尹:好的藝術家肯定是能夠極大可能地深入自身而不拘泥於自身的人,而且是能夠觀新如舊的人。超越簡單的進化論觀點應該是每個藝術家的基本素質標配。在個人層面,新是對於自身習慣和知識結構的反動,除了勇氣,還來自對於人性的洞察。

典:本展中有兩幅新作的細節筆觸都比以往更加抽象,這似乎從去年亦安在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中所展示的《秋山紅岩》中就開始發展。請問您改變表達方式的原因?

尹:在技術層面,筆觸的結構來自於這個作者同時期的生命狀態,諸如喜悅,悲傷,無聊甚至一次頓悟。我更相信那種抽象性對應了太多生活中不可言說的部分。

典:今天大多數觀者認為繪畫與筆觸,都必定要去表達一種觀念,您對於這樣解釋、理解繪畫的角度,有什麼看法?

尹:觀念在今天幾乎是一種霸權式的存在了,這種對觀念的一邊倒的追捧已經呈現出某種荒誕。而且此「觀念」並非彼「觀念」。就我所見言必「觀念」者大多時候語焉不詳。繪畫的疆土應該象真正的大海一樣遼闊,「觀念」只是其中的幾個浪花而已。這也證明了人的自身局限性的狂妄和僵硬。當然也包括了藝術時尚潮流化之後那種隨時隨地的淺薄。

典:請問您回歸繪畫山水的理由?這可能已經被問及無數次,但不知道現在尹老師對這件事情理解有沒有隨著時間改變?

尹:繪畫當然是件極為艱辛有趣的工作,我從最初僅僅懵懂的熱愛到今天的無動於衷,隨行隨止,其實已經不再過問他的來去了。我生活在一個信仰崩塌的國度,這個地方隨時隨地的謊言無時無刻不在考驗每個人。我的概念里真即真理。那種逐漸的深入到藝術內部的追問一直伴隨我。最終一定會觸及到信仰問題。我不是通道者,但這種態度同樣在許多的時候困擾我,使我懷疑自己的判斷。此刻出現的繪畫應當是一束光,至少解救了我此時的困頓。在這個前提下,人物必然掙扎,山水則幾乎是慰藉,兩者交替,互為補充。

典:談到遷想妙得,顧愷之曾說:「凡畫,人最難,次山水。」其實尹老師是從人像描繪中崛起,在當代語言中發展,山水作品中成就,請問您現在對人像、肖像作品的想法?是否還有創作人像作品的可能性?

尹:我已經重新在畫人了。顧愷之所談人和山水的難易是相對古人而言,今天的世界,尤其是藝術領域已經無可無不可,所以人和山水熟難熟易則因人而異。對我而言則希望以山水之境畫人,而以人之象悟境。二者混為一談是我下個階段的目標。

典:您曾經在<賓虹一畫>中提到,黃賓虹的染之又染更像是為了貼近自己的心理厚度。您對於物質的油彩與心靈的呈現之間,又有怎樣的體會與詮釋?

尹:任何一種材料都有命。油彩作為一種外來物已經成為本地藝術家的基本手段之一。今天再談油畫的民族性和純正血統是愚蠢的,但首先應該具備對傳統和自身的深入骨髓的誠懇領悟。黃賓虹的染之又染被許多人曲解,以為必然漆黑一片,密不透風,但這是技術層面的招數,黃賓虹真正的魅力在於他的技術一直服從自己的心靈,那種時刻都在躍動的生命里的隨時隨地的波動,仔細分辨他那些看似雷同的畫里隨時可以看到這種新鮮。一個藝術家對材料手段的掌握其實相當於知覺的延長。

典:您經常去各山遊覽,請問您觀山的經驗和您繪畫的語言改變之間有怎樣的關係?

尹:經驗和操作永遠處於遞進當中,經驗可以積累沉澱,等同頭腦風暴式的創作 ,經驗的任何一次停頓和再出發都可以在操作層面體現出來。至於遊歷的過程本身也是一種積極體悟的過程,更像是給心靈照鏡子。

古今東西相映照

典:在創作動機上,若我們簡單歸納為復古,會讓人想起趙孟頫,也是您最尊崇的中國藝術家之一。同樣身為藝術家,您如何去評斷與吸收一個藝術家的成就,以及與藝術家之間的對話或對照?n

尹:復古是個消極的辭彙,任何行為應當放在當時的語境里去考慮。趙孟俯所提的復古也是對他當時風氣的一種反撥,實質還是創新。但無論古人今人,終究要回到人的層面來討論,人之為人肯定有通感,但深度有高下,這也是古今藝術家相互參照的動力。

典:我們在您最近的專欄中看到,您對馬蒂斯重新有所體悟。能否談談您近來最注意,最參照的藝術家,以及關注的理由與心得?

尹:最近注意的藝術家其實除了馬蒂斯,還有塞尚。如果擴大範圍則一定要追到塞尚那兒去。我其實沒有把這條線索分割來看,這份名單應該還有高更,梵谷等等,我的經驗是每次翻看他們的畫冊總有些新的發現,那種撲面而來的鮮活氣息非常動人,逾百年而不墜。另一條線索我對高古的藝術一直有興趣。古代雕刻和壁畫一直影響我,那種來自人類青壯年的勃發的藝術。最後一個來源則是直接站到生猛的環境里去。山川是一部分,另一部份還有市井。此地此刻那種濃烈的化不開的糾結氛圍無時無刻不在作用於我的靈魂。有時候畫面上無形的緊張和激烈是無意識的裸露。

典:您之前提到觀看古人山水的心得,而東方創作者的抽象化通常與東方本身的文化傳統有連結,可否聊聊這些與你作品之間是否也有所鏈接?

尹:如果從西方藝術史的一輪一輪的運動的軌跡看,推到抽象實屬必然,但也應該看到抽象之後的反動。我並不喜歡這種非此即彼的更迭。這點東方藝術一直有種不一樣的觀點,即在前人的基礎之上再出發。很少出現徹底否定的現象。這種現象一度非常吸引我。比如書法,我自己傾向於認為那是純粹個人的一種行為,他始終處於一種向完美靠近的自我完善中。參照下來,僅就行為本身而言已足夠動人。

典:可否請你透露下階段的展覽大約有哪些安排?

尹:11月會在上海做一個紙上作品的展覽,包括相紙繪畫和水墨作品,是這兩年來一部分工作的小結。

典:收藏在當代藝術市場的宣傳下變成一件大事,事實上古代藝術家也收藏藝術品,不外乎就是與今人交流、與古人交心。尹老師的收藏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可以請問您收藏的心得?並聊聊自己的作品與收藏品之間的關係?

尹:收藏首先是一種世界觀的建立,它的行為本身需要對物有種超越理性的認識。以我近年體會,它真的是個如影隨形感同身受的摸索過程,他對人性里固有的貪婪和佔有慾有諸多的要求。所以收藏的過程是一個最大程度地對心靈檢驗的過程,我的收藏則是很大程度上對於自身趣味的檢驗,它的底色是: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和藏品之間一直進行有效的對話。

典:請問您收藏的原則與標準是什麼?

尹:動心是第一位的,如果動心說明某種機緣已經達成。每一個階段的標準都不一樣,那取決於生命閱歷的豐盈,類似於化學反應一樣的東西。

典:最後,要請問尹老師對現今收藏與市場的看法?

尹:豐儉由人,起伏隨心,市場是條河,進或不進它卻在那兒!但收藏則對人有要求,財力心力,是為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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