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ve話題:醫學與社會之三——由食到衣再到住
題圖
法國勃艮第博訥濟貧院主宮醫院
主要參考書目
1. 醫學史
2. 如果房子會說話
3. 身體的歷史(卷二)
4. 私人生活史II:肖像中世紀
正文
文明是什麼?文明是社會長久發展之後人的一種生活形態,它遠比我們想像的年輕,
不過是在幾十萬年以前,我們人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既沒有漂亮的住所、也不具備有效的治病措施。當我們學會用火、學會用動物皮毛做衣服,「文明」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從「食衣住」轉而開始考慮更好的「食衣住」,在這一過程中,雖然我們看上去更「體面」了,有豐腴的食物、禦寒的衣服、乾淨的住宿環境和便捷的交通工具,這一切都讓我們更健康更舒適,但是隨著我們越來越依賴「文明」的產物,似乎也開始遭遇到抵抗力的削弱,這篇文章不妨和大家一探究竟。
民以食為天,古訓誠不欺我,不吃飯當然要餓死,所以為了吃飯,人就「必須儘力而為,勞作以糊口」(《舊約·創世紀》第三章第十九節)。生命中最強的動力無外乎自我保護和延續生命,都是和「吃飯」息息相關的。如果食物不足,首先受到影響的當然就是「健康」,表現為人的抵抗力的降低,若飢餓時間太久,甚至會導致死亡。大饑荒的故事屢見於人類歷史,事實上技術發展到今天,糧食是足夠養活所有人的,如果說某處發生了大饑荒,那多半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說明那個地方的文明出現了奔潰。
除了飢餓本身損人健康以外,更為駭人的是它與文明奔潰之間的互相正激勵。古往今來,飢餓多伴隨著社會的動亂,本能之下,飢餓的人必然千方百計尋找食物,於是道德操守也就沒有了立錐之地,偷竊、搶劫、賣淫等行為開始層出不窮,家庭當然也會四分五裂,於是流浪人群激增帶來盲流問題,而隨著勞動力的減少,商品流通和辛勤勞作將減少到極低水平,社會環境進一步惡化。諸如法國大革命這樣的社會巨變,難道真的沒有飢餓之魅影嗎?如果有人喜歡玩《文明6》這一款熱門遊戲的話,可以注意一下解說,其中說到:要使人民安靜,最好的辦法是給他們panem et circenses(麵包和馬戲),這句話似乎是古羅馬的格言,流傳下來,被很多帝國所信奉。
飢餓和很多疾病有著天然的關係。麥哲倫環球航行時幾乎一大半水手沒能堅持到最後,他們的死因目前推算是因為營養不均衡,是和缺乏維生素C有關的壞血症所致。而至於安徽阜陽劣質奶粉事件下嬰兒腫脹的外觀,則要追溯到不良商人提供了蛋白質含量嚴重不足的奶粉。抵抗力降低是飢餓後的必然結果,每一次饑荒都不能除外,於是導致人更容易染病,此外還有一個可能被忽視的原因——因為糧食減少,作為病菌宿主的動物(比如老鼠),就會更密切地與人形成互動,這當然會加大疾病暴露風險,甚至常見的,引起烈性傳染病的發生,而隨著人員流動的增加(早期的人流動率很低),疾病的蔓延速度和廣度也會得以加強(試想SARS之傳播)。
當然,飢餓本身也是促成人員流動的一個動力。歷史上閃族部落對尼羅河平原的掠劫、匈奴南侵、日耳曼人殖民義大利平原、以及19世紀愛爾蘭人打大移民(美國),無不和饑荒或者糧食歉收有關。甚至英國著名的「濟貧法」的初衷,也是為了安撫飢餓的人群以免他們鬧事。
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縱觀歷史,以人口數量做時間曲線,總會發現緩慢升高後陡降的節點,這裡應當就是饑荒以及其導致的戰爭。觀之戰爭,我們可以發現,飢餓有時候似乎成為了一種很好的逼迫敵方投降的「好」手段。普法戰爭間,巴黎貝普魯士圍困,飢餓而亡者不下萬,40年之後,輪到了德國人民食不果腹,再過30年,斯大林格勒……
飢餓到了現代社會,特別是發達社會,似乎已經看不到了,但是它的另一種形態卻遠遠沒有消失,那就是「營養不良」,「營養不良」和飢餓相比,更不是天災,它必然是一種人禍,是因為教育不當的,比如嬰兒餵養不當;又或者是因為經濟政策的,比如南非白人殖民者逼迫土著人在狹小的土地上繼續畜牧業,導致土地荒蕪,家畜營養不良的後果必然就是人的營養不良。
營養不良的現代狀態還有一種叫做「營養過剩」,這乃是對應飢餓的另一種狀態。一個事實是,和飢餓被所有人所不喜的同時,在過去的幾百年間(乃至於到現在),無論富人還是窮人,都認為富態(大腹便便)是令人羨慕的,一定程度上,甚至還是社會地位的體現。飲食放縱是富人的特殊權利,且不論滿漢全席遠超一個人的胃口,中世紀歐洲富人的普通一餐也很是驚人:開胃菜1道、主菜3道、燒烤2道、外加餐後甜點。以上種種吃下去,長久了,不大腹便便是不可能的了。
我們現在的觀點認為,這樣一次晚餐絕對不可能是一次享受,它更像是一次折磨。我們已經知道了卡路里(熱量),也更懂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壓,肥胖絕非什麼好事,體態豐腴是社會地位搞的象徵已經成為了過去式,保持身材勻稱才是新富人階級的指示牌。所以現在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個現狀是:在世界上還有人吃不飽飯的時候,有一群人竟然心甘情願不吃太飽,甚至主動去嘗試忍飢挨餓。
過度攝入食物的後果無非是導致個人形態的異常,不會產生任何危害社會的因素,但是有一種飲食方面的過度就不太一樣了,那就是過度飲酒——我們稱之為「酗酒」的,很明確,無論貧富貴賤,都可能會受到酗酒的危害。適量攝入酒精會讓人愉悅,這一功能背後隱藏著原始慾望,所以我們可以發現,幾乎在所有早期文化中,酒的產生都是排在前面的,都先於其他美食出現,且有酒神而少有美食諸神。使自己「愉悅」當然是人的原始動力之一,這似乎也是酒文化興盛於世界各地的主要原因吧。說回酗酒,我們知道,有人喝酒,必然就有人會醉酒,請注意,醉酒一般不會被認為是不合乎道德規範的,倘若有人認為醉酒不當,那主要也是出於「審美」的原因(比如,醉態可怖)。實際上,醉酒直到蒸餾技術(對應烈性酒的產生)都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只是當出現了高酒精濃度的烈性酒,問題的性質才發生了根本變化,至少酒精中毒成為了一個醫學並社會的問題。
酒精中毒會帶來嚴重健康問題,我們現在知道的,除了急性中毒致人死亡的可能之外,更多的是慢性中毒導致的肝病(肝硬化)和腦病,對慢性中毒者來說,有大量的流行病學調查顯示,社會和經濟原因占很大的比例,很多酗酒者是窮人、教育水平低且缺乏休閑方式,所以飲酒(酗酒)行為可能和酒精使人「愉悅」,從而緩解社會經濟原因導致的心理壓力有關,說句題外話,在醫療決策層面,這些都是不得不考慮的點。
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平衡飲食和健康之間的關係了,但是不可否認,依然世界各地依然充滿著偏離營養均衡的各種現象,極端現象如饑荒已經遠去,而另一端,營養過剩造成的「富貴病」卻越來越多得進入到了我們的視野之中,對這種情況的干預,我們還是任重道遠。
衣服是本文接下來要討論的東西。
衣服是原罪,這個概念來自於我們都十分熟悉的亞當夏娃,當然,這個故事是宗教性的,是對人應當具有「羞恥感」的一種基督教式暗示,實際上和最初人類社會發展對衣服的認知截然相反。針對土著人的社會學調查發現,很多土著部落存在紋身文化的流行,紋身事實上是一種原始的「衣服「,反映的是人對衣服的原始認知態度——衣服是一種身份象徵,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紋身,只有最勇敢最無畏的勇士才配紋身(有意思的是,傷疤有時候也具有這一作用)。這個認知一直保留到近現代,比如在我們中國,一說到黃袍,印象中難道是所有人都可以穿的嗎?
隨著工業技術的發展,衣服的製作已經不再是很耗費精力的一件事情,這時候必然導致衣服的身份象徵功能衰落,於是一切回歸本源,衣服的另一功能——裝飾作用開始成為核心,以表現時代社會審美為己任,所以當18世紀(正好是工業大發展時期)出現束腰、束胸、露背和裹腳等現象時,我們也就有了比較容易理解的基礎。在此基礎上,可能就會引申出健康問題。
比如裹腳、小腳美是特殊時代的一種病態審美,要說其中牽涉到人的權利似乎也不為過(但是我認為有過度解讀之嫌),裹小腳之下其實是一雙雙醜陋變形的腳,現在有言論認為中國女性解放(女權主義的興起?),完全可以說是從反對裹腳開始的!反對裹腳的本質似乎是對自己身體健康權利的覺醒,這一點像極了19世紀歐洲的反束腰和束胸運動(同樣是對健康的覺醒),西方女權主義認為這其實是女性自由的一大象徵(更有意思的是,同一時期英國女性獲得了和男性一樣的投票權),雖然歷史事實表明,但是還有男人反對高跟鞋之潮流(難道是男權主義的起源?),而到現在,高跟鞋這一反健康產物竟然成了女性時尚的代名詞,非常有意思的社會現象。中西社會在反裹腳和反束腰(束胸)這兩場社會潮流中交匯,頗有戲劇色彩,值得深入研究。
在18世紀以前,沐浴設備其實還遠遠沒有普及,大多數人一個禮拜能有一次沐浴機會已經很不錯的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來探討衣服的另一個實用功能,那就是「臟」的「遮羞布」作用。骯髒絕對不會是令人開心的事情,所以在沐浴設備不普及的時代,人們穿著好看,可不僅僅是為了審美的要求,更可能有遮蔽「不幹凈」的潛在願望,有了衣服,人們只要注意裸露部位的乾淨(手和臉)就可以了。放在現在,大家一定聽說過這樣的真言:只要領子和袖口乾凈,那當然就是很體面的了(潛台詞其實是,衣服裡面干不幹凈無所謂)——這個可真的是中世紀遺訓!
此外,各種衍生出來的功能型服裝也值得一寫。比如在沒有防護服的中世紀,導致了大量健康人群的風險暴露,這種風險隨著人類歷史上的數次瘟疫大流行而被我們所感知,實際上,這種感知最初只是被少數人所意識到,於是他們開始轉為思考如何「預防」風險的暴露,現在我們知道,最早的防護服裝可以追溯至14世紀歐洲黑死病肆虐時期,那時候有人設計出了一種帶有面罩的服裝,可以有效保護自己,降低被感染的風險。這種初級防護服裝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得到升級,到了1910年代流感大爆發時期,我們已經有了專門的口罩和隔離服,它們被再次證明能夠降低感染的風險,能有效保護健康人群。手術服則反而對現代社會的疾病預防控制起到了核心作用,
讓我們再次回到服裝的身份功能,現在的服裝的身份象徵更多揭示的不再是社會等級,而趨向於功能分類,比如醫生的白大褂,今天當我們看到穿著白大褂的人,就會想到他能救人治病,這也許是新世紀賦予服裝的另一種功能吧。
一定程度上,住和衣有著類似的作用,至少也能起到防護/保護的作用。我們的祖先最早住在山洞中躲避黑暗和惡劣氣候,隨後人類足夠強大了,則學會了不依靠大自然而自行建造房屋,房屋的功能自然開始衍生,更加舒適更加寬敞更加明亮,到這個層面上,「住」就會和健康產生關係。
這裡值得一談的是禦寒功能。寒冷使人抵抗力降低,溫暖才會讓人有著更高的生產意願。於是火爐開始出現在房屋中,我們的先人很早就意識到火爐在屋內燃燒會威脅到健康,至少煙味會讓人受不了吧?至於不完全燃燒導致的一氧化碳中毒估計也不少見。於是為了達到通風的目的,煙囪就出現了,往後則進化出了壁爐這樣一種更為高效且安全的取暖裝置。但是這裡也隱藏著一個健康問題——壁爐雖然高效,但是很難照顧到較大的面積(特別是多個房間),由此引起的加熱不均很,是導致感冒、發燒乃至於肺炎的罪魁禍首。
燈的發明則擴展了房屋的功能。過去人民的睡眠肯定要比現代人長,這樣似乎是唯一比我們現代人更為健康的生活方式了,但是問題在於,對於有閑心讀書的人來說,沒有燈光的夜晚則一定會造成他們眼睛的健康問題。在19世紀時,煤氣燈出現在了人們的家裡,由於採用的是煤氣,可想而知這東西的安全性有多糟糕,在冬天,經常有八卦報道說前幾天有人家因為使用煤氣燈照明之後再也沒有醒過來。所以現在我們知道,為什麼愛迪生的電燈把人們帶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了。到今天,我們已經消滅了黑夜,隨之而來的則是睡眠不足和睡眠嚴重不足,於是又帶來了健康問題。
有屋必有人,有人一定會產生污物,如何從房子中排出污物歷來都是很大的問題。污物本身未必有害,但是它是細菌的滋生地,這才是導致問題的根源。今天我們去看古羅馬城邦的遺址,幾乎都可以看到引水渠的存在,其意義何在,除了作為飲用水以外,其實更多是清潔用水,不為很多人所知的是,羅馬人還專門建造過排污渠,著名的「馬克西姆大拱門」其實就是污水管道的入口。
雖然下水道很早就有了,但是問題在於幾乎沒有私人房屋是直接連接到下水道的,所以私人家庭污物的排放就很成問題。不能指望所有普通人道德自律,所以在中世紀的歐洲街道走路,可能不得不當心隨時冒出的污物和隨便處置的垃圾,有時候兜頭澆一身也不是沒可能。這當然會導致嚴重公共衛生問題,老鼠於是成為了街頭的王者,14-17世紀之間鼠疫(黑死病)的流行,不是沒有這方面的原因,至於其他傳染性疾病那也並不少見,如腸道感染、傷害和痢疾,幾乎都是腸道和呼吸道傳播的疾病。以上公共衛生問題直到19世紀中葉才得到改善,領頭人是英國,是它們引發了現代意義上的公共衛生變革運動。
這期間,二流詩人哈林頓發明的抽水馬桶特別引人關注,當抽水馬桶遭遇「污水管道家家通」,可以想像這種衝擊是多麼驚人,就好像我們國家上世紀90年代從痰盂轉為使用抽水馬桶的時候,每個家庭似乎都以用上抽水馬桶為豪。
房屋從來都是頭等大事,是和人的生活/生存息息相關的東西。如果說健康會促成習慣的改變,那麼健康會促成房屋的變化也就是順理成章的。從最早期的救濟院到現代化的醫院,我們看到了其中的演變。最早的醫院源自於中世紀修道院中留給病人的幾個房間開始,到了中世紀晚期則演變成了文藝復興氣息十足的專門建築,再到現代成為了高度複雜的功能化現代大樓,有手術室、治療室、消毒中心和門診隔離區,它已經告別了幾百年前昏暗陰沉的、每個元素都讓人聯想到死神的形象,雖然我們現代的醫院依然和疾病/痛苦聯繫在一起,但是更多的是關注生命的價值。
思考
同樣是會對健康產生危害的裹腳和高跟鞋,是如何在社會發展過程中,逐漸分道揚鑣的?裹腳成了歷史糟粕,而高跟鞋依然被女士們趨之若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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