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阿蘭.德.波頓:論地位焦慮
今晚我想談一下我的新書《地位焦慮》,談一下地位焦慮的多種成因與解決方法。首先我要定義一下什麼是地位焦慮。我認為這個術語是我的發明,可以用來描述日常生活當中的許多時刻。我想我們都曾經在十分尋常的場合體驗過地位焦慮。比方說你去參加一個聚會,聽說當年的老同學或者老同事如今比你混得更好,上了更好的大學,買了更好的房子,等等。這些事情都能觸發我們的地位焦慮。戈爾.維達爾說得好:「每次我的朋友取得成功,我的內心都會死去一小部分。」(笑聲)所有這些問題都與地位焦慮有關。
我第一次感到地位焦慮是在大學畢業走入社會的前夕。當時我碰到了喬治.奧威爾的一句名言:「二十歲之後就沒有人關心你為人好不好了。」言外之意是以後人們只會關心你能不能做成事情。我的新書的第一部分檢視了地位焦慮的起因。我認為地位焦慮的成因之一在於,無論我們現在地位如何,我們都曾經享有過極高的地位。比方說嬰幼兒得到的照料就足以令羅馬皇帝眼熱不已。在嬰兒時期,你餓了以後就會有人把食物送到嘴邊,如果你不喜歡就乾脆扔在地上,自然會有人清理。你只要衝著玩具搖搖手,所有人都會喜笑顏開。不幸的是,隨著我們日漸長大,局面也會變得日漸棘手。如果你長到二十五歲還是只會把晚餐往地上扔,只會沖著玩具搖手,別人對你的印象大概不會太好。
一夜之間你的生活當中出現了全新的元素。僅僅做你自己突然就不夠了,你還要取得各種各樣的成就。我們對於地位的渴求解釋了成人生活當中的許多行為。經濟學家曾經認為人類行為的主要乃至唯一動機就是金錢。但是我認為我們應當注意到地位在工作當中起到的作用。許多低收入工作之所以令人不愉快,不僅因為工資低,還因為這些工作地位低下,缺乏尊重。同理,許多高收入工作之所以有趣,也是因為你在積聚財富的時候還順便收穫了體面與尊重。
另一個感到地位焦慮的原因是我們身邊圍繞著許多勢利眼。勢利眼往往被人們與舊式貴族階層體系聯繫起來。在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區,這套體系早已遭到了淘汰。但是我認為勢利眼指的是僅僅以一兩項標準衡量一個人,並且僅僅憑藉這一兩項標準來不留餘地地評判此人的人格與人品。比方說音樂圈裡就有勢利眼。無論你的靈魂多麼豐富多彩,只要提一句自己喜歡菲爾.柯林斯的歌,音樂勢利眼都不會拿你當一回事。時裝界也有著裝勢利眼,一看你穿的衣服就覺得你這人不咋地。當然現代世界最有勢力的勢利眼是職業勢利眼。兩個陌生人一見面第一句話肯定是:「你是幹啥的?」你的回答很可能決定對方的反應。他可能很有興趣與你繼續寒暄幾句,也可能呵呵兩聲之後掉頭就走(笑聲)。這種事是很要緊的。
勢利眼的反面是你家令堂(笑聲)。當然未必就是你的母親,而是理想化的完美母親形象。有些母親也是勢利眼,這個事咱們再另說。但是在理想情況下,你的母親並不會關心你幹了什麼,只會關心你是誰。但是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是我們的母親,他們只會關心我們幹了什麼,不會關心我們是誰。這一點很能解釋地位焦慮的成因。這也解釋了我們為什麼如此努力地去獲取所謂的地位標誌,例如名車豪宅金銀首飾之類的東西。
我們經常譏笑那些特別關注某一類地位標誌的人,將他們稱作「錢串子腦袋」,或者說什麼「開好車的未必是好人。」但是單純採取譏笑態度或許會使我們錯過追求奢侈品行為背後的尖銳情緒。下次你再看見一個開法拉力車的人,要知道他不僅是一個對於義大利引擎技術感興趣的發燒友,還是一位用汽車來傳達深刻情緒信息的人。「請善待我,請對我好一點。」更重要的是,假如你開著法拉利而不是騎著自行車去參加聚會,別人對你的態度的確會好一點。所以我們都認同物質財富在一定程度上等同於榮譽。我們經常抱怨這個社會越來越物質,越來越貪婪。這種說法其實有些無的放矢。很多情況下,我們對於特定的物質財富並沒有多少興趣,只不過社會向物質財富賦予了情感價值。我們想要的往往並不是物質財富,而是財富擁有權帶來的體面與尊重。追逐財富行為的背後是情感的脆弱以及關於自身地位的不安全感。我們希望用首飾、服裝與職業來保護自己。
幾個月以前我與一位心理學家聊天,他說在他看來英國人口當中情感健康者的比例只有10%。他所謂的心理健康指的是不藉助任何外物來彰顯自己的社會地位,積極經營友誼與親情,為了工作而工作,而不是為了出人頭地。他還指出,那些到處作報告開班授課的人生講師們往往不在10%之內。他們的做法顯然體現了自身的脆弱。
今天我們所遭受的地位焦慮可能比過去更嚴重。這一現象不僅有著心理學上的解釋,也有歷史與政治層面的解釋。原因之一在於我們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批不相信社會地位——包括高等地位與低等地位——可以且應該在親子之間繼承的人。我們相信地位理應是個人奮鬥的成果。更有甚者,我們還相信通過努力取得的高等地位不應當存在上限。美國人的立國哲學就是任何人都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任何人,人的成就沒有極限。我在寫這本新書的時候研究了好幾本集中體現這種思想的成功學讀物。比方說現在加拿大就有一本暢銷書名叫《敢於致富》(The Courage to be Rich)(笑聲)……這些作品發出的聲音我們如今都很熟悉:只要有足夠強大的意志力,就能實現一切。這的確是一個美好的理念,但是我們也要小心其中暗藏的毒刺。
如今你在書店的成功學專櫃大約能見到兩類書籍,第一類是《如何在周六之前掙到十億美元》,第二類則是《如何應對自尊低下》。「自尊低下」是個很醜陋的術語,但是也很有用。我認為這兩類書籍的內在關係非常密切,因為如果到了禮拜六你還沒能掙到十億美元(笑聲),那你肯定需要安慰與撫慰(笑聲)。我們的社會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很與眾不同,但是社會的本質就決定了不可能每一個人都與眾不同。這一來就坑壞了許多人。社會不僅培養了高期望值,也培養了低下的自尊。
今天一般人都不太可能僅僅依靠意志力取得能與比爾.蓋茨相提並論的財富與成功,就像十七世紀的一般人不太可能僅僅依靠意志力成為法國國王路易十四一樣。但是我們往往並不這麼覺得。公共輿論往往讓我們覺得,只要你充滿激情,只要你懂得編程,只要你家裡有個車庫(笑聲),你也可以成立一家大型軟體公司。期望值太高,自然就會覺得自己無能。
現代社會與此相關的另一個特色是嫉妒。我們不會嫉妒所有人,甚至都不會嫉妒所有比我們更富有的人。今天在座的各位恐怕誰都沒有嫉妒過女王,儘管女王比我們更加富有。因為女王離我們的距離太遠了,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居民。但是我們很容易嫉妒如今比我們混得更好的老同學。他家的房子雖然比白金漢宮小得多,卻比你家的房子大一點。任何刺激我們與其他人比較的因素都會加劇地位焦慮。作為一名作家,我恐怕不會去嫉妒一位現年六十歲的澳大利亞女性詩人,而是更可能嫉妒一位三十四五歲的男性英國哲學作家。任何在想像層面拉近人與人距離的因素都可能增加嫉妒的風險。
十九世紀中期,托克維爾在遊歷美國之後如此預言:民主制平等主義社會當中最常見的情緒就是嫉妒,因為這樣的社會——尤其是美國——一刻不停地告訴我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當然這是一種很美好的想法,但是如果與現實生活當中的不平等結合起來,就會極大地加劇嫉妒。現代社會依然存在等級制度,只不過更加微妙而已。比爾.蓋茨看上去和我們沒什麼區別,平時也穿牛仔褲,他的家庭生活看上去也平平無奇。在歷史上我們根本無法了解擁有他這樣社會地位的人究竟過的是怎樣的生活,而如今我們則更容易將他視為與我們一樣的人。由於媒體的幫助或者說坑害,我們往往覺得自己與那些整天用成功形象折磨我們的傢伙之間毫無距離。
還有一個相當弔詭的理由,也就是我們對於社會公正程度的認知。古代的人們認為社會本來就是不公正的。你看到一位富人,就會想到他的財產可能是殺人越貨搶奪來的,或者全靠祖上蔭庇。但是在過去二百年里,各種政見的西方政客們都試圖打造一個精英主義社會。在精英社會當中,只要你具有真正的才能,強大的意志力以及其他相關品質,就一定能取得成功。現代政治的信條就是我們應當全力實現精英主義社會。精英主義固然造福了無數人。但是精英主義也有黑暗的一面。假如社會真心相信現有的成功者理應成功,那麼同時也就必須相信現有的失敗者活該失敗。社會公正不僅體現在回報的再分配當中,也體現在懲罰的再分配當中。在自認為已經完全實現精英主義的社會當中,人們對於失敗者的態度往往更加苛刻。我們的語言就能反映這一點。三百年前英國社會底層貧民被人稱作「不幸者」,今天同一批人則被稱作「失敗者」。這個現象說明我們真心相信生活是一場比賽,物質與名聲是目標,而且比賽的公平程度可以接受。套用現代社會的嚴苛說法,「成功者創造自己的命運」。我們的成功完全歸功於我們自己,我們的失敗也完全歸咎於我們自己……
不幸的是,相信社會公正的人越多,受到公正理念的負面衝擊的人也就越多。我們的社會已經拋棄了運氣決定人生的概念。如果我說我最近開辦了一家跨國公司,每天上百萬美元的流水,經營情況一片大好,我的運氣太好了。你可能會覺得我在故作謙虛,其實是想顯擺自己的本事。如果我說最近我被解僱了,可是不是我的錯,我只是運氣不好而已。你又可能會覺得我是在給自己的無能找借口。回到另一個不同的歷史時期,這種想法是非常奇怪的。在古羅馬,假如你取得了某方面的成功,第一件事就是向掌管這方面事務的神靈獻祭一隻雞或者一隻羊。古羅馬人相信你的成功並不完全取決於你,而是你與神明共同作用的結果。因此必須感謝神靈。在古代基督教國家,基督徒國王贏得勝利之後也會向上帝祈禱。因為並不是你與你的軍隊贏得了勝利,而是你與你的軍隊以及上帝贏得了勝利。以我的行業為例,假如你完成了一首精彩的詩作,功勞不能全歸你一個人,還要歸功於美麗的繆斯女神。如果今天我對我的出版商說「不好意思我要拖稿了,繆斯女神拋棄了我」,他們大概不會特別同情我的境遇。如今我們都是各自傳記的作者,為自己遭遇到的一切事情負責。這一來失敗的恥辱就遭到了極大的增強。我接觸過許多失業人士,問他們失業生活最糟糕的地方是什麼。他們的回答往往未必是錢,而是恥辱。他們覺得自己是自作自受,因此沒臉見人。
如果你們覺得太鬱悶的話,萬幸的是我花了半本書的篇幅來討論解決之道,總結了千百年來人們應對地位焦慮的方法。我這本書討論的核心問題就是我們應當在多大程度上重視別人的觀點,重視外部世界給與我們的地位。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群體,他們對於這個問題給出了一個有些極端的答案。我專門研究了決鬥的歷史與決鬥者的心態。在長達幾百年的時間裡,假如有人貶低了你的地位,罵你是個娘娘腔或者軟弱無能,又或者罵你的妻子到處亂搞,那麼你的正當反應就是必須向他提出挑戰,用手槍或者利劍一決生死。寧可為了追求名譽與地位而殺死對方或者被對方殺死,也不能讓別人的心裡抱有關於你的負面看法。簡而言之就是對於他人想法的極端敏感。當然這種做法非常累人。作為一名作家,我要是用這種方法解決所有對我有看法的人(笑聲),我的劍刃早就讓鮮血糊滿了。
但是如果說決鬥代表了西方傳統的一個極端,那麼還存在著另一個極端。西方傳統當中一直存在著兩種與決鬥理念截然相反的處事方法。這兩種傳統認為意見與真相併不是一回事,意見就是別人的想法,真相就是實際情況。我們應當牢記兩者的區別,關心真相而非意見。這兩種傳統的代表都是殉道者,不惜以死亡來捍衛信念的人。其他人針對他們的仇恨絲毫不能動搖他們對於自己事業的獨立信念。其一是基督教,其二是蘇格拉底哲學。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將耶穌與蘇格拉底的死亡兩相對比。兩人都是殉道的烈士,也都堅守了各自的價值觀,無論身邊的人們對他們做出了怎樣的評判。這兩種傳統對於我們的自我審視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
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發現,許多哲學家都報有所謂的「智能厭世論」,將他人言語當做耳旁風。在你因為別人對你的想法而感到難過之前,最好先搞清楚他們的腦子裡究竟都裝了些什麼貨色。許多哲學家都鼓勵我們不要一味尊敬別人,而是不妨把他們都當成弱智。他們並不主張自怨自艾的厭世,而是推崇自我解脫與升華的厭世。或許我用不著整天想著討別人的歡心,或許我應當理直氣壯地討厭別人,就像別人討厭你一樣。或許這樣做正是幸福生活的組成部分。或許不必太拿別人當回事,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值得尊重。人性有一個很奇怪的方面:我們在敬佩別人之前就希望這些人敬佩自己,我們希望我們自己都不尊敬的別人來尊敬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我最喜歡的哲學家是叔本華。他曾經極盡刻毒地指出,沒有必要尊重所有人的意見,因為所有人都是白痴。叔本華是一個知行合一的人,在現實生活當中也極其厭世,平時幾乎不出門。但是我認為我們都應該聽聽這個壞脾氣德國人的意見,因為這番話很有鼓舞人心的功效。
「一旦我們充分了解身邊大部分人膚淺、無謂與愚蠢的本質,了解他們的視野多麼狹隘,他們的感情多麼卑瑣,他們的觀點多麼扭曲,我們就會逐漸地對於他們腦海中的想法感到無動於衷。人世間擠滿了不值得開口交談的人(笑聲)……如果一位音樂家心裡清楚,台下聽眾除了一兩人以外全都是聾子,他對於雷鳴般的掌聲會作何感想呢?」
如果你和老年人談一談,他們往往或告訴你身為老人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看法。這並不是說隨便什麼人的看法你都不關心了,而是說你的選擇性與指向性更強了。並不是所有人上了年紀以後都能自然達到這層境界,我認為這是人生修鍊的成果,而且是非常珍貴的成果。
千百年來人們應對地位焦慮的另一種方法是藉助藝術。藝術作品往往是針對創作環境下主導社會地位體系的挑戰。比方說十九世紀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社會地位往往不高,都是些麵包師、織工與石匠之類。但是小說卻能讓我們注意到這些在現實生活中遭到忽視的人們的價值。藝術作品試圖糾正我們的勢利眼,讓我們在從沒有注意過的地方發現生活的真正價值。許多此類小說都隱含著近乎政治顛覆性的因素。在小說以外的現實世界享有高地位的人在小說里的地位卻非常低下,反之亦然。悲劇藝術尤其專註於描述那些喪失了社會地位的人。在絕大多數悲劇當中,主人公都出於種種原因遭到了侮辱,喪失了財富,不得不用性命抵償過錯,總之都遭遇了地位的驟然下降。但是悲劇作品對於這樣的地位下降卻顯現了深切的同情與理解。換句話說悲劇作品看待失敗的方式與日常生活當中對於失敗的描述大相徑庭。現實生活當中的失敗者往往會受到特別嚴苛的對待,他們的故事往往會被濃縮成一兩句話。但是在悲劇當中,我們能夠更加充分地體味與尊重失敗者。例如,我們一般並不會將哈姆雷特稱為失敗者。幾乎可以說莎士比亞有意識地引導著我們的感情指向了我們在日常生活當中不會認同的價值觀與思想感情。
現代社會對於那些搞砸了自己生活的人們特別不客氣。比方說英國小報上就充斥著突然失去地位的人們的故事:某某人搞婚外戀被發現了,某某人把簡訊發給了不該發的人,等等。他們的悲慘遭遇在小報上得到了連篇累牘的宣揚,筆調粗硬且飽含惡意。我曾經與筆鋒最惡毒的《周日體育報》報社的編輯們談過這個問題。我問他們會怎樣描述西方經典悲劇當中的故事情節,假如這些故事的梗概在周五被人送進了新聞編輯室,那麼相應的新聞大標題是個什麼樣子。以《奧瑟羅》為例,這個故事會搭配怎樣的標題?他們設想的標題是《為愛迷狂:移民鳳凰男怒殺參議員之女》(笑聲)。又比如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在他們手下就成了《信用詐騙終曝光,購物狂第三者服毒自盡》(笑聲)。最後還有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他們將其演繹成了《亂倫虐戀釀惡果,奸母孽子自毀雙目》(笑聲),簡直與原作當中的悲憫基調南轅北轍。
還有一種緩解地位焦慮的傳統方法,就是好好想想自己的有生之年究竟多麼短暫,好好想想自己的死亡以及死亡步步緊逼的本質。曾經與死亡擦肩而過的人們往往會告訴你,死亡往往會促使人們調整自己的優先事項。有些事情變得特別重要,還有一些事情的重要性則大為下降。後者當中往往就包括地位。人們往往會更關注內心感受、友誼以及自行設定的職業目標……假如你覺得自己的人際圈子太大,需要應酬的人太多,不妨想一想萬一你要是得了絕症,這些人當中有誰會到醫院裡探望你。此外死亡還有另一層妙處:你不光可以反省自己的死亡,還應該想到其他人不久以後也要面臨死亡,尤其是那些當下讓你感到地位焦慮的人(笑聲),他們其實也活不了多久。歐洲人一直都有遊覽廢墟的傳統,例如古希臘廢墟,古羅馬廢墟以及古埃及廢墟等等。置身廢墟當中,人們難免想到,無論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最終都要一視同仁地歸於塵土。死亡是維護平等的最偉大力量。這一切關於死亡的反思其實說到底就是視角二字。住在城市裡每天翻閱大量報紙,收看大量電視節目,我們往往會過分關注當下。而任何能讓你脫離這一環境的事物都能重新塑造你的視角。
走入大自然也是不錯的選擇。去看看高山、冰川、大海,去看看比任何人都遠遠更加宏大的存在。這樣能使你以有益的方式感到渺小。請允許我從自己的書里挑選一段內容,詳細闡述一下大自然轉變人類視角的能力。「遼闊的自然風光如同廢墟一樣能夠有效地緩解焦慮,因為它們代表了無限的空間,正好比廢墟代表了無限的時間一樣。在它們面前,我們這具脆弱而短命的軀體就如同飛蛾或者蜘蛛一樣無關緊要。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無論怎樣巨大,也根本無法與最偉大的個人與沙漠、高山、冰川以及大海之間的差距相提並論。自然界如此宏大壯闊,相比之下任意兩個個人之間的差距簡直渺小得可笑。你可能感到自己在社會等級體系裡面無足輕重,但是只要身處遼闊的空間當中,你就會如釋重負地感到全體人類在宇宙當中同樣無足輕重。我們不必通過使自己變得更加重要來改善自我認知,而是應當認識到其實任何人都沒那麼重要。我們為了誰比誰高一寸而汲汲營營,但是在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巨大十億倍的事物面前,不妨暫且擱置這番計較。我們可能會在感動之餘將這種感受稱為『無限』,『永恆』,或者更傳統一點,『上帝』。」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目前生活在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僅僅崇拜其他人類以及人類成就的社會當中。人類崇拜就是我們的文化核心。與我們大不相同的是,歷史上任何社會的崇拜核心都是非人的外物,例如神祇、自然或者精靈等等。我認為這一點對於我們的地位焦慮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本書的關鍵詞就是「成功」。我需要在這裡說明我想用這個詞表達什麼意思。我本人對於成功很感興趣。我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但是在討論我對成功的理解之前,我們應當注意到一般人對於成功的理解承載了太多的前提,而這些前提未必都能站得住腳。當我提到某人是成功人士的時候,你可能會想到此人掙了大錢或者非常出名。當然這是成功的一種模式或者詮釋,但是成功的涵義並未窮盡於此。追求地位是正常且自然的人類行為,追求成功也是一樣。但是我們一定要小心,不要不加批判地接受外部世界的成功與地位標準,一定要確保自己的確認同成功的目標。我們很容易就會不加區分地接受外界對於幸福生活的定義。隨便翻開一份報紙雜誌,裡面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訴你怎樣的生活、怎樣的婚姻、怎樣的工作、怎樣的假期、怎樣的為人才算是幸福的。但是許多此類描述與我們的實際需求以及抱負都相去甚遠。或許焦慮的確是難以避免的,但是我們起碼可以為了正確的事物而感到焦慮。如果為了那些即便得到之後也不能使我們更加快樂的東西而感到焦慮,那也未免太悲哀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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